第20節
那婦人看看七茜兒,又看看小孩兒們的腳,許是畏懼,她立刻就點頭,一伸手就把棚車的棉布內襯扯了,賣力的給小孩兒們裹了起來。 心碎了啊……可惜了自己這輛車兒了啊。 貧寒人家的管家婦人總是惜物,這好好的一輛棚車里面被翻騰的亂七八糟,就連遮蓋窗子的棉布簾子都被外面這個壞人扯了用來綁胸前的傷口了。 那底下鋪的上等羊羔皮褥子,也被這壞人鋪在地下墊了,那上面還染的血呼啦啦的,高低不能要了啊…… 七茜兒原本心里還盤算著,這車家里怎么的也得用上十幾年呢,現在好了,天注定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 甭看七茜兒見過那神像下的糞土,那時候她一來是醉著,這二來么,想象不出那些東西換來的日子到底能有何等富貴,她上輩子混的是三等官宦圈子,還是后宅圈子,那手里就是有錢捂著,也沒買過大物件。 她花的最大的錢,就是買了一房家下,還有一輛外加出行的驢車兒。 簡而言之沒見過大錢,沒啥概念。 這小夫人不熟稔的忙活,這下七茜兒便看到她袖口的料子了,咦~那是上等宮造妝花金錦雞云絹兒。 恩……好像是,永安二十七年,對面泉前街家娶了吏部主事家嫡出的老姑娘,那嫁妝頭幾臺里有宮里賜給的體面,可那兩匹卻是沉香妝的緞子,看手藝倒是與這個味兒差不多的,只~這種東西是買不到的,它是內造。 這婦人竟拿來做里衣? 七茜兒回頭便去看那井,卻被小童低聲抽泣的聲音吸引的又看回去,這時她方看清楚,背對趴伏的這個,竟是個梳著雙啾啾的小女孩兒,這秀眉大眼兒的,還挺好看。 裹好腳,錦被內的小男孩兒與七茜兒對視,許是小孩兒心思靈透,發覺沒有惡意,他便開口對七茜兒說:“姑姑我餓?!?/br> 這就是好人家,那樣的人家才能養出來的,這樣的孩子身側從未有陌生人出現,出生養在內宅深處,他們不懂得認生的。 姑姑?我可不是姑姑,他喚的姑姑是誰?也不知道是骨rou里的姑姑,還是家下的貼身伺候姑姑? 七茜兒輕輕笑笑,伸手從懷里取出老太太給她包的芋頭干遞給小童。 那小童甚為懂事,打開見是吃的,便開口道謝,兩只小手還抱在一起對七茜兒拱了一下,見七茜兒對他溫和,他這才取了一塊回手先給小妞妞,小妞妞接了,他又給那婦人一塊道:“姑姑吃?!?/br> 果然是這樣的姑姑。 那婦人看看七茜兒,又向后縮著搖搖頭道:“少爺用吧,奴婢還~不餓?!?/br> 如此這小童才用乳牙潤著干癟的芋頭干啃了起來。 七茜兒看著一直笑。 安兒沒掉牙那會也這樣,一塊爐邊烤的硬饃給他能啃半上午。 倒是小童被盯的不好意思,便又舉起芋頭干遞到七茜兒嘴巴邊上,很是巴結的說:“姑姑?你吃?” 七茜兒搖頭,伸出手刮了一下這孩子的鼻頭道:“乖rou你吃吧,姑不餓?!?/br> 靠在車輪邊上的谷紅蘊聽七茜兒這般行事,心里便徹底下了防備,接著就羞愧起來。 等到七茜兒回頭看他,他便半靠在車上雙手抱拳道:“才將某行事魯莽,在這給姑娘賠罪了?!?/br> 七茜兒聞言卻冷笑幾聲,指著他說:“你可不是行事魯莽!你就是壞!才將你本就有傷人之心!”說完上下仔細打量谷紅蘊譏諷到:“幾尺高的漢子卻行事齷齪!下流子!?!?/br> 谷紅蘊捂著心口急喘幾下。 那車里的婦人小心翼翼的看了一下谷紅蘊,又看看七茜兒,嘴巴喃喃的想說點啥,到底是沒敢。 谷紅蘊想,到底是,沒錯的,自己才將做事便是這般齷齪不堪!他羞愧,卻也不準備解釋,也無從解釋,他是的的確確偷襲了人,人家卻光明磊落的沒有加害他們,反倒憐憫幼子出手相幫。 眼睛微微閉合,谷紅蘊睜眼再次抱拳:“姑娘說的沒錯,是某卑鄙無恥,行事齷齪,今日種種皆是某錯,若某有運他日脫險,定然找個時間回來跪地與姑娘賠罪,到那時是生是死……” 七茜兒最不愛聽這后邊的話,以后什么,往后什么,從此什么,皆是放屁! 她打斷到:“你快閉嘴吧!我這雙眼沒看到的我是一概不信,還有,你也不必回來賠罪,反正我不知道你是誰,你也不必問我是誰! 你??!更不必說這些沒眼兒的廢話,你是生是死那是你的事情,現下是,你就是想死你也等兩年,你看看車上……”她指指車上的兩個小童,眼眶便微微泛紅到:“好歹把他們抓大了,等他們能自己找食兒吃了,可以自己管自己了,你們再死也不遲!” 七茜兒犯了老太太的數落毛病,抓到別人的短處就更不會放過,總要叨叨個過癮的。 谷紅蘊暗道冤枉,可憐他都這把年紀了,竟然給個丫頭片子指著鼻子數落成這樣兒,偏偏他有短處,就不敢反駁。其實這車上是前朝忠良之后,他是實實在在來救人性命的。 “就說說你們這些人,成日子為了那些無干的玩意兒,就打打殺殺!你們想死,只管死你們的好了,大江大河岸邊兒,你們揮刀舉木倉隨你們互砍,贏的跳井輸的跳河!你們想怎么折騰誰管你們! 只這些孩兒~他們落地才幾日,又懂什么?偏上輩子沒積德投了你們家這樣的胎盤從此落草受罪,如今就連命都保不穩當了……” 再也忍不得了,那棚車里的婦人小心翼翼的探頭解釋:“姑娘,我們~我們不是這孩兒的父母……” 七茜兒聞言更生氣,扭臉便罵到:“那樣更氣人!你閉嘴吧!這樣的……這樣的更氣人,都不能陪著孩兒長大,都不能看護著他們……生人家干嘛??。?!” 這婦人聞言臉上立時蒼白,又抹起了眼淚哭到:“奴怎知?奴怎知?好好的家里睡著,起來就……就……就到這兒了?!?/br> 七茜兒低頭看谷紅蘊,谷紅蘊沒法解釋,只能低頭不吭氣。 七茜兒腳步后挪:“你~是歹人?” 谷紅蘊趕緊抬頭解釋:“非也!某受上將軍委托,為司馬家保一條根脈?!?/br> 七茜兒又去看那婦人,婦人點頭如搗蒜,搗蒜完了她又抽泣起來。 見這婦人啼哭,那妞妞便又要嚎,無奈這婦人只好又去堵嘴 谷紅蘊見場面實在亂,解釋起來實在是時長,如此便不得不出言打岔道:“姑娘,那啥~恩~咳!護國撐天柱,南北堂門三柱香,長衫短裳圓脖子,不知姑娘著那件衣,又燒的是第幾柱?又是誰家案頭的香?” 七茜兒聞言脖子便僵直的咔咔作響,這是說啥呢?她往下瞄瞧,心想,剛才說的太過分了?這漢子看著也不是個心眼小的?自己竟然把他逼瘋了? 谷紅蘊看七茜兒眼神不對,以為她沒聽明白就又說了一次,最后道:“卻不知道姑娘,您家堂門對哪兒?燒何種香,轉明日某安排妥當了,定然……” 七茜兒似懂非懂趕緊擺手:“不定然,不定然!我說大兄弟?你瘋了,你說啥呢?我咋聽不懂?什么堂門燒香?這是瘟神老爺的道場,你可不敢瞎說!都吐血了,還胡說八道呢?你站在老爺的院子,咋說這沒四沒六的話呢?快閉嘴吧?!?/br> 聽七茜兒這樣說,谷紅蘊便蒙了,尋思小半天他才道:“姑娘~竟不是江湖人士?” 江湖?七茜兒傻子的樣兒道:“你說的什么東西?漿糊?你看我哪像裱匠?” 谷紅蘊心累,感覺自己與這姑娘竟隔了天河那么闊綽的距離,他想了半天才喃喃道:“姑娘的長輩?竟沒有跟姑娘說過么?” 七茜兒眨巴下眼睛:“說什么?我家長輩死絕了?!?/br> 竟是這樣啊,怪不得這丫頭啥也不知道。 谷紅蘊上下打量七茜兒,就見她骨骼扎實(后宅做活做的),筋膜百脈貫通寬敞,便有些艷羨的道:“竟然是這樣啊,竟然是什么都來不及說啊,那……姑娘有沒有覺著,最近身上略有些不妥當?” 七茜兒微楞,一伸手又從腦袋頂抓下一把來給他看,噯,真是也撐不住幾把抓了。 她說:“力氣有些不得勁兒,常常掉發算不算不妥?” 谷紅蘊看了一下,便笑著點點頭:“自然是算的,竟是這樣,竟是從頭頂開始的,姑娘的長輩也真是愛護你呢?!?/br> 他家長輩說,若是用此方式開脈,頭頂是最險的,最安全的做法是灌用兵刃的那一半兒。 七茜兒自不懂他說什么,可是她也不想沒頭發,如此便一屁股坐在他面前道:“你這話我聽不懂,我家長輩也死完了,不過,你這壞人好像是知道的,你給我詳說,詳說?!?/br> 谷紅蘊聞言苦笑:“姑娘,某不是壞人?!?/br> “你拿刀撇我了?!?/br> “真不是壞人!” “你撇我了??!” 谷紅蘊無奈的心想,這到底是哪兒來的古怪丫頭???怎么說不清道理呢? 不過能確定的是,這姑娘的長輩定然是前朝北派氣宗的功家,他大概看到如今南北對立江湖紛爭,便心存了死志,想以身殉國,偏他又愛惜后輩,便以氣灌頂……恩,也許這中間還有驚險,他才未及安排后事,想到這里,谷紅蘊心里便又起了貪念,他看著七茜兒道: “姑娘,你家長輩以氣強開你的經脈,如今你周身元氣被強行貫通,雖百脈順暢,運行卻不得其法,若姑娘不嫌棄相信某,待明日回到家,某一定稟明長輩,到時候……” “我不愿意??!”七茜兒出言打斷:“你想甚美事兒呢?你這老賊看我的時候眼珠子亂轉,才將又對我丟刀子,你就是個壞的!我怎能信你!再者,你說的這個江湖,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就問你,我身上這是咋了?” 谷紅蘊到底不甘心,他看看身后的棚車道:“姑娘可知這兩個孩子是何人之后?他們可全是忠良……” “打住吧你!”七茜兒又打岔,還滿面不屑道:“前面的南稻四石入京算稅折人家栗二石,百姓戶調地稅勞役一個沒跑,誰敢少交了?錢糧少拿了?國還不是敗了!這樣的朝廷養的廢物還敢充忠良?我說的是你們這幫人,你可別說這樣的笑話了,還忠良?我是看孩子的面兒才幫你們,你當我看你們?那么大倆刀子撇我??!” 刀子這事兒算是沒完了。 谷紅蘊還要羅嗦,七茜兒卻不想忍了,她猛的站起來,忽就伸手抓住谷紅蘊的肩膀,拖著他直接便來到了瘟神廟的院墻邊上。 可憐谷紅蘊,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俠,南派功家宗師,竟然被一個小丫頭抓雞崽子般的拖拽著,到了墻邊又被單臂高舉過墻。 谷紅蘊雙目緊閉,羞憤欲死,卻聽這丫頭在下面說:“你!睜開眼?!?/br> 谷紅蘊緩緩睜開眼,一眼便看到二百步外,一隊新朝軍士正住馬等待著。 “看到了?” 谷紅蘊無奈的點頭,半額冷汗。 七茜兒這才放下他,看他靠著院墻又緩緩滑坐下。 她指指外面,又指指自己的鼻子:“你以為我嚇唬你?外面那個是皇爺新封的五品游騎將軍!他喚我嫂嫂,你當我是誰?你跟我斗心眼子?” 到了后院我弄死你,你還得給我上高香你信么! 谷紅蘊萬念俱灰苦笑道:“原來姑娘竟是新朝的人?” 七茜兒算被這傻子氣死了,她雙手抓起他衣襟道:“瞧你人摸人樣,怎聽不懂人話?我告訴你了!我管你們什么忠良后良,前朝新朝!前朝鑄城,城高五丈下闊二丈五尺,上闊一丈二尺五寸,少半寸砍的都是苦力巴!役夫的腦袋! 難不成前朝沒有不征夫,沒有年年害死人?還是新朝能以后能放過那個?他們不征夫了?還是不禍害誰了?我看誰都一樣,你們這種人天生就是壞的!跟你說,你甭跟我轉腸子,誰都不是圣人!就問你!我怎么了?!你好好說,不然丟你出去你信么???!” 谷紅蘊這次老實了,他利利索索的回答:“姑娘被家里長輩強行開脈卻沒有傳給你運氣的法門姑娘身上氣息亂走才會出現這些情況,” 七茜兒指指自己的腦袋:“這個就是因為沒有法門?” 谷紅蘊痛快的點頭。 七茜兒撇嘴,伸手拍拍谷紅蘊的臉頰:“乖!早這么就得了,瞧你膩歪的!” 她總算想到了那兩本書,還有那個夢……原來不是夢啊。 她回頭看看那塌了的老井,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霍七茜兩輩子都沒有大志向,就是想守著孩兒看著他長大,看他出息,看他成家立業,誰知道一個不跑,就整出這么多羅嗦,如今竟然頭發都保不得了,自己的日子都沒柳順,現在好了,還跑出一個叫江湖的東西? 我可去你們的吧??! 墻外遠遠的傳來一陣馬嘶,七茜兒吸吸鼻子翻身來到棚車前,她在車夫坐著的地兒找到一個格子板兒揭開,這下面的,便是那廖太監說的碎銀子。 那廖太監還說,妮兒,咱家還放了三百多兩碎銀,那錢兒干凈,是咱家一丁點一丁點兒存下來的……你,你回頭要是吃飽了,念我一點兒好~明兒~能幫我把這些銀子舍了成么? 隨你送到哪個廟門,接濟了什么樣兒的可憐人,都~都成的……也算是給我買一條順暢的投胎路…… 接濟了這幾個人也算是接濟吧?這不管肯定跑不出慶豐城范圍,反正那糧食還有書她都丟到這神像下面了,這驢車……算了吧,看在孩子的面上,舍他們了。 真真財去人安樂,七茜兒伸手將銀包甩到谷紅蘊身上。 谷紅蘊接過自然就能掂出這是何物,想到這車這驢也原是人家的,他便一世英名不復歸,從此沒臉見人了。 真是鬼催的想法,怎么就一直想把人家的孩子拐帶回閣里去呢?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