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常連芳就這樣嚎到十三歲,習慣使然,罵也罵了,打也打了,就是改不了。說來也可憐,小樹苗子命不好,還沒等著抽枝呢,他就跟他哥他老爹一起出來奔前程了。 他功夫不錯,就是姿態難看,一邊打仗還得一邊嚎,捎帶還隔三差五的尿尿褲子。 老常家十幾代,就沒有一個這樣的。 這一次不成二次不成,回回哇哇的嚎回來也忒丟祖宗的臉了。常連芳他爹也是個狠的,一咬牙人就把他隱姓埋名踢到了新兵營一起受訓。 反正就那樣,常連芳跟陳大勝還有孟萬全就分到了一個帳子。孟萬全老大,陳大勝行二,常連芳最小。 這幾個小家伙當年都是十幾歲,都是嘴邊絨毛還泛鵝黃的時候,卻沒練得幾天本事便送到前面去了。 新兵營第一次上殺場,常連芳依舊是嚎,可這次沒人救他了,他被人一刀在肩膀上劃拉了一個長豁子,血流了半盆差點命都沒了。 那后面不鳴金收兵,這群半成丁就得在前面抗著,那退后一步,不等回身跑,自己人先弄死你。 想活?簡單了,硬著頭皮上唄。 常連芳哇哇哭的沖上去,沒跑多遠又遇到一個哇哇哭的,除了嚎,這位一邊哭還一邊流鼻涕,吃鼻涕。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陳大勝,哦!那時候他叫陳臭頭。 反正這兩人一起哇哇,又不知道在啥時候隨著一場一場拼殺下來,這哇哇嚎的毛病就好了。 當然,那是后話。 只說那次常連芳從戰場上下來,也不知道他爹怎么折騰的,他就被直接送到了傷病營,他那點傷在之前的孟萬全看,自己呆著總能好,還混到傷病營那是沒出息。 可沒出息就沒出息唄,十三歲的常連芳到了傷病營總算能喘口氣了,卻也是滿肚子委屈,他就不想來,他奶奶要知道也絕不許。 他爹半夜把他偷出來的。 那天他剛被安排好,就趕上老太太來營里攬收縫補衣裳的活計,許是失血過多,常連芳就看錯了人,暈暈乎乎的抱著老太太不撒手,還喊奶奶救我。 老太太這心啊,當下都疼碎了。 當年她也未必是心疼常連芳,只是那會他倆誰也愿意把對方當成親人互相依賴著。 如此常連芳在傷病營倆月,老太太那摳搜勁兒的,這五年來也就常連芳從她手里整出過羊奶喝。 反正傷好了,旁人都是面黃肌瘦,就這小子白胖著出去了。 他上有父母,沒法給自己爹認個干娘,他也不敢??尚睦锼前牙咸敵赡棠痰?。 至于小花兒這個名字,那是老太太當年聽差了。人家都喊他連芳連芳,那花兒才芬芳呢,老太太便順嘴禿嚕了這個名字。 說來也有意思,這名兒其實是叫響了的,那外面人看他生的白皙俊俏,便喊他花將軍,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姓花呢。。 老太太跟常連芳親昵完,看他體面又講究,如今又是將軍了,這老太太便露了一慣的小心眼兒。 她先是瞄瞄常連芳那車隊,翻身又把呆愣著的七茜兒拉過來道:“小花,這是你臭頭家嫂子?!?/br> 家教使然,常連芳不好意思直視七茜兒,便微微錯開余地,鄭重其事,舉手齊胸行了同輩的時揖禮。 “給嫂子見禮?!?/br> 七茜兒見他如此,便也挺直脊背,右手平置于左手之上,雙手拇指相扣,上身前曲還禮道:“叔叔有禮?!?/br> 他們雙方行云流水,姿態著實漂亮,只把那邊婦人還有孟萬全那么看的目瞪口呆。 這兩位一個是打小被教育,后來混的地兒跟的人不一樣,而七茜兒就純屬習慣使然。 等他們見完禮,老太太反應半天兒,才滿面驕傲的對常連芳試探說:“這倆孩子,恁多禮!小花,你,你現在了不得了,都是將軍了?” 常連芳自然是點頭,怪不好意思的道:“昨兒受封的散階,得了個游騎將軍?!?/br> 老太太聽他這樣說,便立刻去看七茜兒。 七茜兒想了下便對老太太伸出五根手指,表示五品。 竟然是五品啊。 老太太心里發悶,又嫉妒起來了,她看著常連芳嘆息:“嘖~咿!小花兒你了不得了,那么多糧食,你也吃得了???” 七茜兒噗哧笑出了聲。 倒是常連芳被老太太說的莫名其妙的。 七茜兒看他們納悶便解釋道:“姆們老太太昨兒才知道,九品的文官一年一百八十七升四斗糧,您這個可是從五品呢?!?/br> 老太太看來,常連芳就是住在糧倉里的米耗子,他可以翻著跟斗吃糧。 竟是這樣,孟萬全與常連山想想便一起笑了起來。 常連山謙虛道:“您可不敢多想,沒那么好!那就是個官面文章,前朝后面就沒有給朝臣發放全俸祿的時候,甭說九品,我們入京里之后問前面的舊臣方知,這兩年國庫都空了,打仗打的國家啥也沒有不說,那國庫也就剩點爛布頭兒,還不如奶奶您的壓箱底兒豐富呢?!?/br> 七茜兒莫名就想起瘟神廟下的那堆東西,她暗自嘀咕,哪兒空了?那是你們去的晚了。 孟萬全湊熱鬧說:“奶,他這個算啥?小花兒他爹可封了開國伯呢,人家如今算作小伯爺,家里是拿的實在食邑,那可是七百戶呢?!?/br> 老太太哪里能聽懂這個,聞言便又去看七茜兒。 七茜兒便對老太太說:“食邑是皇爺給有功之臣的獎賞,就是說叔叔家從此世世代代都能享受七百戶人家給他家白干活的好處,除這,皇爺還不納他家糧?!?/br> 哦,這下老太太聽明白了,哎,一人一命,七百戶?七十戶她都嫉妒不起人家。 這小娘子倒是見識非同一般,孟萬全與常連山自是相當驚訝,他們相互看看,孟萬全便笑著與常連山解釋:“你小嫂子可是書香門第出身,是正經八百讀過書的?!?/br> 竟是這樣,常連山自知道老陳家的心病,他聞言也替老太太高興,更替自己那哥哥高興,如此便拱手賀喜道:“您老大喜,如今有了小嫂子,奶奶也是得償所愿了?!?/br> 老太太謙虛的抿嘴樂,又伸著巴掌打人家:“什么??!不是書香門第!聽差了!花兒,你嫂子家就是個給前朝種地的佃戶!嘿!這拐彎拐到哪兒去了?咱說正事兒!花兒,你受個累,給奶奶跑個腿可方便?老婆子我不敢支應你,就是求告你幫個忙兒,你看你孟大哥這里要啥啥沒有的,你臭頭哥他們也不在身邊兒……” 孟萬全聞言那叫個委屈,成天陀螺般的給老太太支應著,這叫要啥啥沒有? 倒是常連芳,他如今是從五品的實在官職,給老太太跑個腿兒這又有什么。 如此待孟萬全那邊安排好了。七茜兒便上了常連芳的后面的馬車。 第15章 七茜兒盤腿坐在大板車的雜草上,老太太來回看她,心里只是不放心。 待常連芳與孟萬全交接完手續,臨走了,她又顛顛從肚兜里掏出十幾塊芋頭干包在一個粗布手帕里,遞給七茜兒。 這老太太的肚兜宛若神仙袋子,里面的芋頭干兒無窮無盡的。 等到七茜兒把芋頭干揣懷里了,老太太又從夾襖袖子里取出一串兒手撕紙錢對她說:“咱家也不存這些紙張,這還是你公公沒了從前剩下的,咱屋里也不趁剪刀,奶就給隨便撕了一串兒,一會子你去了那邊,好歹尋到你娘墳頭就燒化燒化,好叫她放心,也能讓她買件冬衣御寒知道沒?” 七茜兒那心啊,被老太太擰巴的直打麻花兒。 她就吸著鼻子,掉著眼淚一個勁兒的點頭。 看馬車行走,老太太還緊攆著幾步囑咐:“妮兒,你就去看看,若找不到你娘家那些……咱也不氣啊,你好好的早些回來,咱家里啥也有,也不缺啥呢?!?/br> 這是擔心自己找不到東西交代不了呢。 七茜兒含淚擺手說:“知道了!您安心吧奶,您就在這里等我,也沒多遠,陽兒模糊那會我就回來了?!?/br> “哎,我等你,我哪兒都不去!” 等到他們走遠了,老太太這才膩膩歪歪的回頭跟孟萬全道:“你說這妮,我跟她才一宿,就像認識了兩輩子,這么點兒功夫我咋就想她了呢?” 孟萬全聞言大牙差點沒給酸出去。 這叫什么事兒,這老太太心是歪的,人家喬氏段屎倒尿,日日侍奉著還挨著揍,這老太太從不說人家半句好話。 也不知道這小媳婦兒給老太太灌了何種迷魂湯,這一宿功夫就把老太太給迷的牽腸掛肚的。 孟萬全不想接這話,就指著不遠處已經站起來瞧熱鬧的一群婦人說:“老奶奶,你那邊瞧,您親媳婦在那頭呢!” 老太太沖那邊瞥了一眼,頓時一臉不屑的說:“什么親媳婦,你可不要亂說,你四叔跟她可是連婚書都沒有呢?!?/br> 孟萬全聞言倒吸一口冷氣,看老太太的表情便有些不好。 那喬氏在外面看來,那還真是丁點毛病沒有,誰不夸獎人家溫婉賢惠,孝順知禮。 “我說,奶???您這話說的就有些傷人了……” 孟萬全心思正義,想替喬氏打勸幾句好的。 可是如今老太太被人點醒了,她再也不會說從前那種,像是喬氏是攪家精,倒家賊這樣的淡話,那是啥作用都沒有,她得學著妮兒那樣的話,才有份量呢。 她就對孟萬全笑笑說:“大全兒你是不是覺著奶偏心眼兒了?” 孟萬全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老太太面上那股子刻薄勁兒便又露了出來,嘿,她學會說話這些毛病也改不了。 “奶不瞞著你,喬氏進來三年了,咱勁兒就不說她不好,人是半道來的。就說你四叔,我家把日子過成這樣……我是怪他沒立起桿兒來的。 你知道他是押糧道的,臭頭他們三每次存點底兒,那都是讓他們四叔捎回來的。你四叔從前的話,說我年紀大了,腦袋溫吞不如喬氏機敏,這話我認!咱也不識個數啊,那會子咱也想跟人家好好處著,那她想攬著家里的賬目,窮家破落戶那她就管著。你算算,是不是從前那是三四月叫你四叔帶一次餉銀糧食?” 孟萬全點頭,這個沒錯,每次陳四叔回來都說是給老太太帶餉銀糧食的。 老太太拍拍巴掌,露了個空手心給他看:“我眼瞎,知道不?你奶奶我不識數,也不知道他們拿幾個賣命錢兒,昨晚也是跟臭頭媳婦兒閑說事兒,她說的是旁個人家的閑篇,我就走心盤算了一下,不對???全子,從前奶奶從不問你一月拿幾個,就覺著怎么著都成,活著就好,其它身外物! 可現在想想,咋就恁憋氣呢?我自己兜里有幾個我不清楚么?我就是想花錢兒,全兒你告訴我,去哪兒敗活去? 沒地兒??!咱砍頭去尾算她喬氏管了三年賬目,都是說是給了我老太太了。家丑不可外揚,全兒你不是外人我告訴你,奶今兒也求你一件事……” 孟萬全趕忙點頭:“奶您說!” “我下面的話,你可不敢外傳,成不成?” 見孟萬全又應了,老太太才一臉苦笑著說:“我自己到處積攢,給人縫補換洗這有五年了,這些年我存了二十貫,還有那幾只牲口一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兒,我心里有數,是我的,是他們給的我分開放的。 天地良心,晴天大白日我不敢說瞎話,我從喬氏手里一共接了十五貫加六百個大錢,糧食一月三十斤,多一兩我老婆子都沒有撈著,你信么????” 孟萬全聞言當下他就驚了。 一條管道,難民宛若江水奔海,無窮無盡扶老攜幼的奔著慶豐城一口賑濟粥就去了。 七茜兒與常連芳帶著一隊官兵從官道上穿插而過,她沒有指著霍家莊的方向,倒是指了泉前山的山腳,繞了遠路走。 就在那山腳一個不起眼的角旮旯地兒,前朝的那些意外財倒是次要的,七茜兒惦記那驢兒四天了。 離開的時候,草料她是放夠了的,門也是倒插好的。 她就想著,那萬一那些難民都圍著城外的賑濟鍋子,就沒亂跑,說不得她驢車還能保住呢。 如今有了常連山的陪伴,她就想過去撞撞運氣。 看七茜兒直勾勾的看著那些難民,常連山以為小嫂子害怕,就笑著勸慰:“小嫂子莫擔心,皇爺已經下旨令明圣等地,著他們迅速籌集糧草也好賑濟災民,那救濟糧幾日就到,如今慶豐北倉還能支應幾天兒,絕不會亂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