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她怨他不關懷自己。如今想來才曉得,那個夜里,是他在自己的背后一遍遍的寫:我可以給你我所有的愛。 這樣深沉又無法宣之于口的愛意,只能在那個寂靜無聲的夜里一遍遍的寫給她。 慕衿不記得哭了多久,嗓子已全然是啞了,決然道:“不論結果如何,我一定要回去找他?!?/br> 殷然無奈的看著她。他素有知人之明,便也不再多加阻攔,輕嘆一聲道:“好?!?/br> 她日夜兼程,等到回了縱橫閣。是在棲鳳臺里,找到了滿身酒氣的他。 慕衿聽見了他的聲音,一直忍著的眼淚瞬間滑落。她哭著走到他身旁:“不是答應我,以后要少喝酒了么?” 他把自己灌得很醉。直到聽到這似曾相識的聲音,才勉強的抬起頭來。眼前的她亦真亦幻,他想去用手觸摸,又怕打破這個幻影。 他不太清醒,情緒有些迷蒙,看了她許久,才輕輕的說:“你回來看我了嗎?” 慕衿的眼淚一滾而下。 他在最后的時日里便是這樣將自己灌到醉生夢死,等著她的一個幻影在遠處對他微笑。 “我回來了?!彼o緊的抱著他。 容珩有些恍惚,好久,他才緊緊的抱著她,似乎怕再次丟失了至愛的珍寶。他情緒幾近崩潰,聲音甚至有些哽咽:“為什么要回來?你再回來,我就舍不得讓你走了?!?/br> 她何曾見過這樣落魄的他啊。印象中他總是錦衣華服,無上榮光,就算受了詆毀,也不過一笑置之??∫轂t灑,就算是她,都會有害怕把握不住的時候。 她輕緩的說:“如果你愛我就會懂得我的感受。分離的痛苦是雙向的,所以,不論什么時候,都不要離開,也不要放棄自己?!?/br> 這是當初他親口對她說的話,在她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刻,他都沒有離開她,為什么如今要讓她離開他。 那天他緊緊的抱了她很久很久。一如當初,她被眾人誤會成殺害言慎的兇手時,他就是那樣緊緊的抱著她,為她受過,守候著她不曾離去。 后來的幾日,他們幾乎是朝夕相處。慕衿雖然看不見,卻也能感受到他消瘦了許多,瘦的讓她心疼??伤桓覍⑶榫w外露,怕讓期望受挫。 衛綰留在縱橫閣一年,也鉆研了許多藥,缺都只是拖延著,無法根除。 慕衿自衛綰處熬好了藥,端著瓷碗回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喊叫聲。 她回頭問侍女,似在確認:“剛剛誰在叫喊?” 身后侍女答道:“是個白發蒼蒼的人?!?/br> 江錦。那么意氣風發的人,在這一年之間,他也老了么? 也是。于他而言,志向難酬,寄人籬下與死也所差無幾。 慕衿端著藥一口一口的喂容珩喝下,她說:“這藥是我熬的。你看,我雖然看不見,可是已經能做很多事情了。你記得我剛嫁給你的時候么,兩手空空,什么都不會?,F在我還會煮你最喜歡的龍井。等到以后,我煎龍井茶給你喝?!?/br> 慕衿狀若無意道:“我剛才遇到了江錦。原來,他沒有死?!?/br> 容珩輕輕笑了一聲,握著她的手道:“他這樣有野心的人。磨平他的棱角比讓他死去更痛苦?!?/br> 慕衿輕嘆一聲:“明日,讓我去見見他吧?!?/br> 容珩點頭:“好?!?/br> 次日,慕衿領人去了關押江錦的宅子。 晦暗的房子驟然漏進陽光,江錦覺得有些刺眼,抬頭看著她,許久才道:“是你?!?/br> 她不知道眼前的江錦是否已蒼老的滿頭鶴發,但是從他哀哀的聲音種她能聽的出來那份落魄與蒼涼。 慕衿涼涼的笑了:“你當初執著若此,如今又得到了什么呢?” 江錦是她仇家,但畢竟對她有養育之恩。她心底這種錯綜復雜的情緒難以言喻。 江錦已經蒼老,可眼角眉梢的笑意卻一如當年:“就算再來一回,我也還是會去搏一次。人生在世,想要得勝,就得不怕敗?!?/br> “如今呢?”她問。 他釋然笑道:“如今死活無異。你若是慈悲,就賜我一杯毒酒,了結了我這一生?!?/br> 慕衿吩咐了身后侍女去取毒酒。這是她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不為報恩,權當他讓自己能遇到容珩的一份謝禮。 江錦接過毒酒一飲而盡,隨即開始大笑起來,張狂,刺耳。 慕衿轉身,打算離開。 突然,江錦大聲的喊了一句:“衛昭!” 慕衿驚疑的回過頭去,他已七竅流血轟然倒地。 “抬出去吧?!彼愿懒艘痪?,便離開了。 等慕衿去給容珩侍藥時,突然想起了這樁事:“江錦自盡了?!?/br> 容珩并無多大反應,淡淡道:“也是罪有應得?!?/br> 慕衿漫不經心道:“他臨死前還大聲喊了衛昭一句,想來也是恨透了他,斷送了他的未來?!?/br> 容珩笑意中含了幾分不屑與輕蔑:“衛昭滿門因他而死。他就算恨,也不該恨他,恨我才是?!?/br> 慕衿原本給容珩喂藥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手中的藥險些都灑在了地上。 衛昭?衛昭! 慕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將藥丟給容珩,急急道:“我出去一趟?!?/br> 慕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到了衛綰研制草藥的地方,路途上險些摔倒,她急切道:“阿綰,你記不記得,衛昭為了成功行使任務,曾服過一種□□,后來,江錦給了你解藥的方子?!?/br> 衛綰費力的回憶了一下,道:“是有這么回事?!?/br> 慕衿顫著聲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我懷疑……那是容珩體內毒素的解藥?!?/br> 衛綰睜大了眼睛道:“可那解藥的草藥配制很簡單呀?!?/br> 慕衿沉聲道:“江錦擅攻心,他料到我們不會用輕易得到的藥方,必定在絕世良方上周旋,這是他的一貫作風?!?/br> 衛綰更是驚訝,她急中生智:“那我研制,先用幾服看看,再診斷脈象確診?!?/br> “好?!蹦今圃谛闹衅砬?。 這真的是他們最后的機會了。 衛綰調了幾服藥,慕衿不敢輕易給他用藥怕適得其反。便自己用了幾服,起初一二服,脈象變化還不甚明顯,再往后體內便愈加的好了。 于是后來她與容珩每日兩服,慕衿的眼睛竟漸漸的能看到些東西了,雖不清晰,卻也比眼盲要好上許多。 幸而衛綰曾經研制的藥阻止了毒素的擴散。如此調理了兩月,容珩體內的毒素已完全消除,氣色也比往日好了許多。只要日后再悉心調養身子,便能恢復如初。 慕衿回了縱橫閣許多日,前段日子因為忙著容珩的事,顧不上多陪岑兒。如今閑了下來,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與岑兒相認。 她從前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見。 慕衿溫柔的撫著岑兒的臉頰,幾乎要掉淚。長得高了許多,眉眼愈發的像容珩了。她輕輕道:“阿娘離了你那么久,都沒能好好疼你……” 小容岑很懂事,見慕衿哭了連忙給他擦了眼淚,寬慰道:“沒事,阿娘。爹就在我身邊不也沒好好疼我么” 到底是有血緣關系的,在一處便十分親近。 慕衿忍不住含淚笑了:“以后阿娘加倍補償你?!?/br> 未幾,有侍女來稟報:“衛姑娘想見少夫人?!?/br> 慕衿便松開了岑兒說:“你先在這里讀書,晚些阿娘給你做你喜歡的?!?/br> 衛綰向慕衿道別,說自己留在此處本就是為了解毒,如今毒素已解。她想要和顏七啟程去華洲。 衛綰尚年輕。多去外邊的世界闖蕩闖蕩也無壞處。 慕衿親自為她收拾了許多細軟送她啟程。 是夜,容珩攬著她,親了又親。 慕衿躲著推他道:“現在還不行?!?/br> 衛綰交代過,這段日子要調養身子,忌諱動欲。 容珩無奈之下只好放棄,問道:“韶書還是堅持要出家么?” “嗯?!?/br> 容珩眼眸幽深:“我為她備好了一切,只要她愿意,我可以讓她清清白白的出嫁?!?/br> 他本就沒有碰過甄墨。她如今若是想通了,重會自己的大好人生并非難事。 慕衿微微思索了片刻道:“我明日去勸勸她吧?!?/br> “好?!?/br> 次日。 慕衿在甄墨的禪房前等了許久,才看見她出來。 慕衿拉著她勸道:“韶書。你大可不必如此,往事隨風,你還有你的快意人生。既往不咎,還是隨我回去吧?!?/br> 甄墨雙手合十,低眉道:“貧尼法號不渡。身在俗世時,貧尼所愛的傾心他人,傾心貧尼的又因貧尼而死。原來在這碌碌塵世走一趟,于貧尼而言,不過是赴了一場繁華葬禮。貧尼余生惟愿長伴青燈古佛,普度眾生。這位施主,您無需多言,請回吧?!?/br> 說完,便絕然而去。 不時有鐘聲在偌大的佛堂回蕩,莊嚴肅穆。 她一身淄衣跪在金尊佛像前,雙手合十,閉上了眼,似在懺悔,又似在超度。 兩行清淚一滾而下。卻不知為誰。 天色向晚。慕衿無意中走到了縱橫花庭內較為偏僻的一處,這里似乎久無人管,草木極深。 她穿越過高高的草叢,在遠處開了幾株野桃花。桃之夭夭,草色青青。又是春天了。 她喜歡這個地方,顧不得天色漸晚,在這里待了很久。還采了許多桃花,若是帶回去制成香囊掛在床頭定然極好。 大抵快到了用晚膳的時節吧??伤矚g這里喜歡的緊,遲遲舍不得走。他會來找自己的吧,她想。 她還在那里細細選著最好看的桃花,輕輕嗅著桃枝上的花香。 忽然,被人從身后圈攬住,緊緊抱在他溫暖的懷抱里。 他問:“怎么一個人過來了。很晚了?!?/br> 她說:“我喜歡這個地方?!?/br> 良久,他說:“我找了你好久?!?/br> 她輕輕的笑了:“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嗎?!?/br> 《江湖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