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春日的陽光總是溫暖的,渡過分宜邊城的河,就能到遙遠的終南山。那里的春天才剛剛覺醒,桃花開的正好。她擺渡去那里,一定還能再過一個明媚的春天。 容珩站在梨花木臺前,親自替她整理行裝,他將該帶的一件件放進去,特地甄選出嶄新的物件,沒有塵封的記憶。 “江風?!彼乱庾R的喊出他的名字,這么久的時日已經足以她將曾經習以為常的名字變更。 有時叫殷然,有時又叫他江風。一切聽憑她的喜好,總之都是他,叫誰又有什么要緊呢。 他默默的望了她半晌,良久,才低沉的道:“是我。他在河邊等你?!?/br> 聽見容珩的聲音,慕衿有些訝異,沒有想到容珩為什么會來送自己,或許是因為今日便要闊別,從此山水不相逢。再不濟也算是個故人,總歸還是要送一送的。 慕衿下了床,打算喚朝歌進來給自己更衣。 容珩今日不似往日那么疏遠冷淡,他溫和的止住她道:“我來吧?!?/br> 雖然不解,慕衿倒也沒有攔他。 容珩擇了一身她喜歡的絳紫色的衣裳,細心的給她系好了腰帶。爾后,又挑了一個很精致的白綾覆在她的眼睛上,般般入畫。 她一向愛艷美。雖然當日里也曾穿過素白的衣裳。不過他知道,那不是她心里真正喜歡的。 過程有些漫長,但兩人始終一言不發。他今日還很細心的親自給她梳了發,別上一個很好看的簪子。等到一切都準備好,他才送她到門前。 “子衿?!彼p輕喚了一聲。 “嗯?”她有些不解的回頭。 “能再抱一下嗎?”他問。 此去經年累月,或許此生再無緣相見。他們共同經歷了這樣多,就像他所說的,其實她很好,如果她只是一個簡單的女子,他大概也會簡單的珍視她。 再抱一回,也是情理之中。 慕衿向他走了一步。他微微張開懷抱,將她圈攬入懷中。這是最后一回,抱的很緊,以至于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心跳。 容珩抱著她。慕衿似乎能感覺到他幾欲脫口而出的話,可過了許久,他最終還是沉默了。不知是否存了幻覺,慕衿感覺這個擁抱比往日要更久些,如要挑戰地老天荒。 過了很久,他終于緩緩的將她松開??墒遣艅偹砷_,卻又如若失珍寶般的重新抱緊,如此反復了許多次。 慕衿想,他的心里是不是還有些覺得愧疚。 她在他懷里輕輕的說:“容珩,我不恨你。直到現在,我依然覺得你很好,只是不再是我的了?!?/br> 容珩笑了一笑,終于放開了她,只簡單的交代了一句:“此后山水不相逢,各享風月度余生?!?/br> 慕衿輕輕笑:“好?!?/br> 分離,比她預料之中要平靜許多,只是多了一些惘然。他們相伴的歲月并不長,卻好像走過了十載春秋。最后,卻陷入了一個迷茫而尷尬的境地,既不是陌路,也無法同行。 慕衿到了河岸邊,殷然已準備好了渡船在河口等著她。殷然扶著她上了渡船,體貼道:“你在里面等我一會?!?/br> “嗯?!?/br> 殷然看見了遠處默默尾隨而來的容珩,旋即下了渡船。容珩將一把折扇遞給他,沉沉道:“這是她曾經給我的,那天忘記給你了?!?/br> 殷然接過,細細端詳了一陣。 那扇子做的極其精巧,扇面上畫的是個素衣美人的背影,還有一行題字:裊裊風月,堪堪我衿。 扇柄上懸著一枚扇綏,扇綏上竹石縱橫。 殷然斂眉輕嘆一聲:“不留著作個念想么?” 容珩最后看了一眼扇面,輕輕道:“不了?!?/br> 那年,他在段譽的葬禮上一眼就看見了這個姑娘,一身縞素瀟瀟。明明極其動人,卻斂著眉一副小女兒家態,似乎很嫌棄這身衣裳。 她很少穿素衣,可那唯一一次素衣絕塵的背影,卻是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次。 殷然尚不忍心,勸道:“倘若一同面對,或許也沒有那么多可怕的……” “有?!比葭褫p聲打斷:“怕她跟我一起離開,怕她一個人受欺負,怕她覺得委屈難過又沒有人可以去說?!?/br> 殷然有些遲疑道:“你用自己的身體給她渡毒,就不后悔么?” 容珩淡淡笑了:“不后悔。其實很早之前,我就知道她是個很好又值得的姑娘,可是這一生為了縱橫,我委屈過她和孩子很多次。這次能換來她和我們孩子的安康,算是我對她的最后一點彌補。我很高興。 而且我愛她,本來就是想給她快樂和自由。只要她好,我就好。至于是誰給她的幸福,這無關緊要。只要我想讓她幸福的愿望已經達成,對我而言,就是一個完美的結局?!?/br> 殷然嘆氣搖了搖頭:“這一點,你比我更豁達?!?/br> ☆、穿心 慕衿與殷然在終南山上建了一座小樓,用樹木堆砌而成。終日氤氳著原木的清香與茶水的淡雅。 他們在這里經營了一家茶館,與山間朝暮作伴,和樵隱漁夫會友,也為南來北往的人添上一杯熱茶。 客家做的最好的茶,就是龍井,甘香而不冽,遠近聞名。 慕衿靜靜地坐在柜前。 外邊天氣晴著,殷然大抵是去打漁了。 他一慣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有時會去行獵,有時會去打漁,在歸來的路邊摘幾枝山茶放到她的瓶中插好上,香遠益清。 殷然對她極好。 平心而論,殷然待她并不比容珩差,可不知為何,卻總覺得不夠貼心。 殷然也曾隱晦的問過她是否愿意與他共結連理,她沒有接受。 殷然是個聰明的人,便不再問。他過著他的快意人生,又像照顧meimei一般的對她好。 慕衿剛來這里的時候,雖已經看不見桃花,卻能聞見淡淡的桃花香。 如今空氣中已帶了一絲沁人心脾的涼爽清氣。原來楓葉已經紅了,在山邊開出一片晚霞。 一度春秋就這樣過去了。 夜里,慕衿披著衣裳來到茶館門前,摸索著在門上懸掛了兩個燈籠,在黑暗中閃現出一片光輝。 她夜夜如此,從未遺漏過。 不止是旁人,就連殷然也沒忍住,不解的問過她:“既然看不見,為什么還總是點上燈籠呢?” 慕衿笑了笑,回答了一句讓別人聽不太懂的話:“山間太黑,我怕他看不清,就找不到我了?!?/br> 既然這種近乎自欺欺人的方式能讓她活的更有生機些,也不為過。 她總是會不經意的想起那天,他走的時候,很輕很溫柔的和她說:等我。 她明白其后發生的事更接近于殘酷的真相,可她的記憶總是定格在那個她難忘的瞬間。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她想,如果努力堅持,那應該有朝一日他會回心轉意。 她一直在等他。等待念念不忘的回想成為回響。 今年的楓葉紅的格外早些,讓人看了艷羨連連。 容珩無暇去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他今年格外的忙。不止要處理容煥的事,還要為自己過世后的縱橫做好準備。 忙了也好,少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也少想一些讓自己沉郁的事情。 容珩一直覺得很愧對岑兒。他當初為了確??v橫的繼承人,強行將岑兒從慕衿身邊帶走,讓甄墨撫養??伤麤]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他生命中所剩下寥寥無幾的時日大多都奉獻給了縱橫,忙的早出晚歸,忙的見岑兒的機會都很少。 就算偶爾見上幾面,都不敢與岑兒太親近。給岑兒留下一個嚴厲些的印象,岑兒的自立能力會更好些,他若是過世,岑兒想的也少些。 夜中,容珩拖著倦怠的身子回了棲鳳臺。 沐浴更衣后,正坐在桌旁翻閱著文書。突然聽見一陣敲門的聲音。 容珩打開了門,面無表情的垂眸望著,等著對方說話。 小容岑背著個裝滿書的小書袋在門前站著,骨溜溜的眼睛正看著容珩,接著又醞釀了一下措辭,眨巴眨巴眼問:“爹,有人說我娘不是我親娘,是我養娘,是真的嗎?” 話音剛落,容珩就‘啪’的一聲把門關上。 片刻后,容珩又聽見一陣敲門聲。 容珩把門打開,淡淡問道:“你還有事?” 小容岑方寸大亂,不可思議的問:“爹,難道我真的是你買燒餅送的嗎?!” “不是?!?/br> 緊接著門又‘啪’的一聲被關上。 小容岑又一次被一個人晾在了外邊。 哦,不是撿來的,那就沒有大問題。 他滿意提了提書袋,又摸了一下差點被撞歪的小鼻子,心滿意足的走了。 容煥盤踞在巴蜀,集結了諸多勢力。此次他確實是花費不少心思與容珩對峙,又有衛昭相助,他確是如虎添翼。 容珩為了分解他的勢力,步步為營,亦費了許多心力。 容珩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此事辦的雷厲風行,容不得半點拖沓。 如今,終于快等到了功成身退之日。 他接著在燈下看書,卻已被小容岑的幾句話擾的心神不寧。 這書是看不下去了。 他有些難受,想要喝酒,可是明日他要親往巴蜀。身為縱橫的領袖,他必須清醒。 未幾,容珩又失手打翻了一杯茶。清冽如碧的茶水灑的滿桌都是。 驀然想起她曾經也是終日里抱著一杯清冽如碧的龍井,她從來不喝,似乎只是在借著暖手。 他覺得有些頭疼,便將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 往事倒影如潮。 次日,容珩決定領著人親往巴蜀時,甄墨對容珩請求道:“我也要去?!?/br> 容珩眼中有些許疑慮:“你不是一向怕肅殺血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