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這些年……我阿父和長樂公主沒有旁人打擾,在長安過著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大概他是過得挺好的?!?/br> 原霽話中的嘲諷,分外明顯。關幼萱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晃了一晃。原霽轉過臉,就對她扮一個鬼臉。 關幼萱眼眸睜大,噗嗤被他那無所謂的樣子逗笑,但立即捂住嘴,怯怯地望老兵一眼。 老兵卻沒有注意到這對少年夫妻在眼皮下的玩耍。老兵聽原霽的話后呆住,喃聲:“怎么會這樣……原來是這樣……將軍原來和我們一樣啊?!?/br> 關幼萱糯糯的聲音代原霽問道:“我與夫君翻當年玉廷關那一戰的內情,卻翻不到什么。大哥你現在又這般說……大哥能不能將你知道的告訴我們?因為我夫君也是要打仗的,也是要面對漠狄兵的。如果他們有什么手段,我們提前知道不就有準備么?” 老兵無措:“我、我只是一個懦夫……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霽:“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br> 他說一不二,問話的架勢頗具壓迫,如審問犯人一般:“例如,當年玉廷關一戰險勝,但是險勝之后,從戰場上下來的人要么死了,要么遠走他鄉。為什么不當兵了?被漠狄人打沒了斗志?遠走他鄉,離開涼州,都在逃什么?” 老兵臉色發白。 他目錄驚恐,渾身忍不住地發顫。他起身要走,卻被原霽按住肩頭動不了。老兵痛苦萬分地捂住臉,艱難道:“別問了、別問了……” 關幼萱看他狀態不好,就道:“夫君……” 原霽冷喝:“有什么不敢面對的?你們到底藏了什么樣的秘密?什么樣的秘密比漠狄人還可怕?生在涼州,長在涼州,你們全都愿意當逃兵,不敢面對過去么?玉廷關一戰是很艱難,原淮野……我阿父是混蛋,但是你們總是贏了的!” 原霽猜測:“是朝廷給的壓力?是朝廷要給你們治罪?” 玉廷關一戰打成那個樣子,長安是很大可能要給涼州治罪。涼州軍在那一戰之后沒了精神,如同被打斷脊梁骨一般。原淮野逃去長安之后,涼州軍更是一路撤退,生生將戰線死死縮回了玉廷關,再退無可退。 原家兒郎們不斷戰死沙場,不斷用性命去重塑涼州軍的脊梁骨……到二堂哥原讓上位,涼州軍在原讓手中,休養生息多年,才慢慢恢復了過來,有點兒找到當年雄偉時的樣子! 星光下,老兵被逼得無路可退,一直說著“別問了”。原霽的火氣,就這般騰騰騰向上冒。 星光下,原霽站起來:“涼州鐵蹄,橫掃天下!這是我從小就聽著長大的話,是無數將士們在沙場上用性命拼出來的話……可是我從小就沒有見到過涼州鐵蹄天下無敵的那一幕。我看到的,就是我們龜縮在玉廷關內,戰線一直收縮,出不去關…… “你們都說原淮野是涼州的英雄,可我看來,他是罪人!如果不是他打輸那一仗,如果他沒有打斷涼州軍的脊梁骨,我們現在就不會這般畏畏縮縮!在他之后,我死了多少叔叔伯伯、哥哥jiejie……我有多少嬸嬸嫂嫂是孀居在家,以淚洗面! “原淮野就是罪人!” 老兵:“不!和將軍無關!這不是將軍的錯,是我們、我們……” 原霽冷漠道:“他帶你們打仗,卻讓你們連勇氣都沒了。這就是將領的錯?!?/br> 老兵憤怒站起:“不!” 原霽寸土不讓:“不會帶兵的將軍不是真正的將軍,自己的兵帶出去就帶不回來的人不配當將軍。打輸一場仗就逃跑的人不配留在涼州,連反抗的勇氣都失去的人就是懦夫!他根本不配……” 老兵脫口而出:“所以將軍不是贖罪去了么!” 關幼萱跟著站起來,她看出兩方劍拔弩張。她伸手去拉原霽,但老兵脫口而出的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讓在場幾人都呆住。包括躲在籬笆外樹上、拖著“十步”一起聽人聊天的束翼。 束翼臉色一變,他扒開樹葉向下望。見立在院中的三人中,老兵雙目赤紅,全身緊繃,粗嘎地喘著氣。老兵因強忍而面色猙獰,原霽將關幼萱護到自己身后。原霽直面老兵的怨懟神情,而老兵也終于不再掩飾—— “你不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嗎?好,我告訴你!是亂兵殘殺,互相廝殺!是所有人殺紅了眼,自己人殺了自己人!那就像是做一場噩夢,我們殺得忘了所有,就覺得一陣憤怒,想殺光眼前人、殺光所有人……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將軍將我背出沙場的,我身邊還躺了許多人。我們都是被打暈過去,被背出沙場的。 “砍了同伴的人,是自己的兄弟。殺了自己的人,是平時可以兩肋插刀的朋友。我們說不出原因,只是那段時間,就像夢一樣,現在想來都渾渾噩噩……”老兵哆嗦著,淚水縱橫流下。 他往前走,原霽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天寒之下,一片雪花自頭頂飛落。關幼萱怔怔地站在原霽身后,她與原霽交握的手,摸到他手掌的忽然冰冷。 老兵發著抖:“你讓將軍怎么辦?不光是我們殺自己人,漠狄人也一樣。大家都在亂殺,那場戰爭,我們活下來的人沒多少,漠狄人也一樣……我們要說是漠狄人的陰謀,朝廷信么?這么多人死在自己人的手下,長安來的督軍一查,就知道涼州軍殺紅了眼。長安還怎么放心這樣的涼州! “小七郎,你過得這么幸福,根本不知道當年的情況!我只是一個兵,本應該問罪的……我被關在牢中,可就是我這樣的人,都聽到風聲,說長安要裁掉涼州軍。長安在思考,要不要丟了涼州,不要管涼州了。我不知道更多的,可是我們全都人心惶惶……但我們惶恐的不是那些,我們每天晚上最怕睡覺,最怕做夢。最怕夢里見到曾經的兄弟……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殺了他們,可他們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我頂不住……我真的頂不住??!” 五大三粗的男人厲聲大吼。 寒鴉飛起,束翼將“十步”緊壓在懷里。漫空冷下,雪花絮絮飛落。 老兵透過淚眼,看原霽。他詭譎的,陰鷙的,因多年痛苦而散發著太多爬自地獄的惡意—— “我都天天晚上夢到這些,你阿父有沒有夢到這些?你母親死了,你阿父怎么還活著?我就說,當年戰場,怎么不記得有你母親,明明金玉瑰也是能上戰場的。是不是原淮野提前知道了什么,把金玉瑰從里面摘了出去? “你說你阿父這些年在長安過得很好……他怎么能過得很好呢?他就沒有夢到過什么嗎?他就沒有殺過自己人么?我不信。 “打仗?還打什么仗?原淮野再也上不了戰場了吧?你不說,我都知道他為什么上不了……他也會做噩夢吧,他也會看到戰場就害怕吧?漠狄人真厲害,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但是,原淮野是被毀掉了!” 老兵瘋癲一般,喃喃自語。他起初何其尊崇原淮野,如今他就渾渾噩噩,像來自地獄的惡鬼一般詛咒著原淮野。 他哈哈大笑,發著怔:“那天,就像今天這樣,是個大雪天。我在將軍的背上醒來,看到將軍長得可真他媽好看。地上全是血泊,全是倒在血泊里的自己人……我就知道將軍完了,涼州完了。哈哈,果然,果然……” 淚水又從老兵眼中掉下。 他怔怔地望著虛空,想到那雪地中一步一步背著他的青年將軍。喘氣聲,血腥味,廝殺氣……全都撲面而來! 大家都做錯了什么? 老兵慘叫一聲,蹲在地上捧著頭嚎啕大哭,哭聲凄慘干啞。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的人,怎么在死亡的陰影下日日被凌遲。 原霽猛地別過目,他突然抽出手,拳頭緊握。孤鴉哀鳴,他一下子扭頭,向外走去,不能再聽老兵這樣的話。 原霽快步走,關幼萱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她還是提著裙裾向原霽追過去。 關幼萱心里堵著棉花一般,竟有些后悔聽到這些。她追原霽,手指抓住他的衣袖,聲音急切的:“夫君、夫君……少青哥哥,你等等我……小七!” 她大著膽子喊了他一聲“小七”,看他背影僵硬,終于緩緩地回了頭,望向她。 黑夜中,原霽側臉如雪,睫毛濃長。關幼萱怔忡地看著他,想到原霽分明這般好看,老兵卻還說他不如他阿父……公公得有多好看呀。 然而再風華絕代的人,也只活在別人的故事中。 原霽聲音僵著,艱難的:“萱萱,你別跟著我,讓我靜一靜……我現在心亂得很,我要好好想一想,萱萱……” 關幼萱望著他,她心中酸澀,潮濕。她凝望這個眉眼間盡是意氣的少年,向前走了一步。 他立得筆直如劍,劍鋒破云破冰。他皺眉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卻仍是桀驁的,不遜的。那般神情何其動人,讓她想擁有。她張口想留他,可她怕自己留不下他。 于是關幼萱眨去睫毛上的水,輕聲:“好?!?/br> 原霽看著她,呼吸凝滯。 關幼萱仰著臉,伸手拂去額前發上的清雪。 雪拂鬢角,她對他露出婉婉笑容,嫻雅又干凈:“夫君,沒關系,你不開心的話,就走吧。我還不能太好地撫慰夫君,對夫君的心情感同身受,因為我沒有陪伴夫君那么久……就讓束翼哥跟著夫君,好不好? “夫君把‘十步’留給我吧。我和‘十步’在這里等夫君和束翼哥回來?!?/br> 原霽凝望著她,喉頭輕輕滾一下。他心亂如麻,又在麻亂中,融化在她的目光中。亂糟糟的心事是模糊的,他思緒空白,不知如何面對……而關幼萱站在黑暗中衣袂輕揚,芬芳自暖。 原霽松開關幼萱的手,倉促別目,說:“我明天就回來?!?/br> 狂風皓雪吹不去噩夢,他掉頭便走。束翼現身,張開手臂讓“十步”向關幼萱飛去,束翼匆匆地跟關幼萱打個招呼,就跑去上馬,追原霽去了。 “十步”在空中盤旋,歡喜地圍繞著關幼萱。它不解關幼萱為什么今日不對它笑,而關幼萱仰頭看天上的飛雪。 飛雪晶瑩潔白,人心的陰晦處,又豈是只言片語說得清。 -- 原讓和束遠被薛師望的人騙進了陷阱。接下來一日,二人都被喂了藥,被蒙著眼一路捆綁。再次見到天明的時候,原讓和束遠眼前的黑布被扯去,二人發現自己立在漠狄人堆中。 原讓抬目,他旁邊站著的人,漠然無比,是將他和束遠騙過來的人。 漠狄人,原讓是認得的。漠狄人幾百上千,將他們這些大魏人圍在中間。漠狄人隊伍散開,一個人昂首而出。原讓淡聲:“漠狄王,老當益壯。竟是你親自布下的陷阱?!?/br> 老漠狄王大笑:“原二,誰也沒想到,你會是情種!” 原讓面無表情,看向老漠狄王身后被人推著走出的關妙儀。關妙儀臉色蒼白,她如他記憶中一般美麗,比他記憶中更加羸弱。她總是蹙著眉,病懨懨的,懇求她的時候,眼中像是噙著淚。 而今這雙美麗的眼睛,躲開原讓的目光,看向原讓身后的男人,迸出無限柔光:“師望,你回來了!” 薛師望眼中漠色稍褪。 束遠咬牙切齒:“賤人!” 關妙儀的臉色更白,她身子輕輕一晃,終是艱難地看向原讓和束遠二人。她唇微顫,因這時的相遇而難堪。原讓神情平靜,束冠下的長發微亂,雪簌簌地飛落在他周身,他清冷不語,狼狽也與旁人不同。 老漠狄王饒有興趣地看著幾人的糾葛。 他不懷好意:“原二,你要感謝我。聽說你死了個夫人,現在看來,你未婚妻可沒死,是跟人私奔了……你可是受騙了啊。哎,堂堂西北兵馬大元帥,自己的妻子跟別的男人跑了……原二啊,你可真窩囊?!?/br> 薛師望打斷道:“將妙儀交出來,我把原讓給你們?!?/br> 漠狄王瞇眸思考半天,笑:“不敢,怕你們大魏人有詐。照我的法子來!” 包圍圈與被圍在中間的人隔著距離,老漠狄王凌空扔來一個藥瓶子,被薛師望抬手接住。老漠狄王道:“軟筋散。你把藥喂給原二,我就把這個女人給你送過去?!?/br> 薛師望低頭看一眼手中的藥,他轉身面向原讓。原讓垂著眼不語,薛師望一步步走近。薛師望淡聲:“原將軍,我得要妙儀?!?/br> 這般羞辱,原讓能夠忍受,束遠卻氣得全身發抖,暴怒:“欺人太甚——” 話音一落,綁著束遠的繩索被突得掙脫,束遠凌空翻起,縱向老漠狄王,掌風揮出。變故突起,老漠狄王愣了一下,一掌被激得后退后,四面八方的人才反應過來。 亂箭飛射,武士盡處。 束遠在其中游走,拖住幾個人當墊背。他身子搖晃,被眾人撲上圍殺,被按倒在地。亂步之下,束遠壓著口腔中的血腥,拼力抽出一人腰間的刀,兩掌相托,那刀鋒利,劃得他兩掌流血。 “噗——” 后方兩腳直踹上背,束遠手中相合的刀送出,他咬牙大喊一聲:“二郎!” 老漠狄王頓覺不好:“來人——” 束遠搶到機會,豈能就此錯過?綁著原讓的繩子被掙脫,原讓躍上半空,接過束遠送來的刀。他凌尾一擺并不遠逃,而是就勢入漠狄人的包圍圈。他擺著救束遠的架勢,手里的刀,卻是向漠狄王殺去的樣子。 同一時間,薛師望與他的人手也動了。薛師望一把接過關妙儀,踹翻一漠狄人搶到了武器,這幫他領著的馬賊,當即和漠狄人翻臉,橫刀迎上。 勁風亂舞,天空中一聲厲嘯,“十殺”向下飛縱,啄向那幾個壓著束遠的人的眼睛。 老漠狄王臉色扭曲:“原二——” 刀鋒刃急,白光血影。原讓縱橫與他相殺的身影,哪有先前的弱勢?老漠狄王:“你好大的膽子,你知道是陷阱還敢進來……” 原讓短促地笑了一下。老漠狄王不好對付,殺戮場隨機應變。 天地皓雪,閃電破開塵光! 風雪直逼漠狄王眉眼! 原讓微垂的眼眸,像雪光下冷而無聲的刀刃:“你想殺我,為你兒子掃清道路;我亦想殺你,為我七弟騰出康莊大道來……你大約忘了我們家的偵查鷹!‘十殺’在天上,什么看不清? “我心甘情愿地入你們的陷阱,不過是因為——我亦想殺你! “只要有辦法殺掉大王,刀山火海,我都愿意走一走!” --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