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我從小就很討厭這個笨重感十足的名字,現在只要我想,隨時都能將它換掉。一想到這里,就有種將從此掀開人生新篇章的錯覺。 我帶著隱隱約約的厭惡感,看著“新田瞳”這三個方方正正的字。突然聽到春樹鼻子里發出細微的笑聲:“田中幸乃的事?” 冷不丁被他這么一問,我不禁皺起了臉。我沒說話,只是用手晃著玻璃杯,弄出一點冰塊碰撞的聲音。春樹仿佛確定了什么似的點了點頭。 “要是猜錯了我先道個歉,可是,你的樣子真的很奇怪啊?!?/br> “沒那回事啦,我只是有點累了?!?/br> “真的?要是那樣……就太好了。要是那樣就太好了呢?!?/br> 嘴上這么說,懷疑的神色依然沒有從春樹眼中消失。 “那么我就發表一點毫不相干的看法。假設你受命去執行自己根本應付不來的工作,而你發自內心想要拒絕的話,那么我認為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拒絕掉,即使被別人認為是臨陣脫逃也沒關系。對于那些指責你的人,只要無視他們就行了?!?/br> 春樹滔滔不絕的話語剛一結束,窗外就傳來了狂風大作的聲音。我突然有了一種干脆把一切都告訴他的沖動。即便那么做感覺上有點任性,但他應該也不會責備我吧。我不由得有點想依靠他了。 然而,我還是什么都沒說。心中想到的是自己與春樹的關系,如果得知對方參加了執行死刑的現場,人們還會如往常一樣地對待這個人嗎?一定會有所改變的吧? 此外還有一個理由:幸乃她終其一生所追尋的就是“與別人的聯系”,那么如果我向別人傾訴這件事會使我與她之間的聯系變得哪怕有一丁點稀薄,我都不可能獨自一人輕松。 “那么我也當作毫不相干地回答一下吧。假設是我被任命去執行這樣的任務,那么我是不會逃避的。因為我認為,只有將這種關系維系到最后,才是對那個人盡到了責任。我想,那個人肯定一直被別人逃避著,從來沒有一個像春樹之于我這樣的人,陪在那個人身邊?!?/br> 春樹雖然噘起了嘴,但過了一陣,他又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我可以再問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嗎?” “嗯,怎么?” “就沒有什么可以回避死刑的方法嗎?” 看來春樹果然是在懷疑我被命令去執行幸乃的死刑,于是我用更加直接的說法確定了這一點。 “那是指什么?對于被下達了命令的人來說嗎?” “是吧?!?/br> “如果是那樣的話,應該沒有吧。因為上面的命令是絕對的,這種直線型組織結構中,至少我這種末端的意見是被忽略不計的?!?/br> “是嗎,真是沒有回報的工作啊。說到底還是官僚主義。不過,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被判決了的人才會想放棄吧?!?/br> 春樹郁悶地發著牢sao的時候,風雨忽然吹進了店里。潮暖的空氣一瞬間包裹住了我那被空調吹冷的身體。 如果這場臺風能將看守所吹垮就好了。我知道這個念頭很傻,可也只能想到這種辦法了。即使滿心盼望著能夠回避行刑,卻沒有任何可以阻止的辦法。 “不對,或許——”我不禁小聲嘀咕了一句。當真沒有辦法了嗎?當然我不是真的在切實考慮這個問題,但也并非絕無他法。其實我知道一個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拯救她的辦法。 春樹的眼神仿佛要一直看到我心里。察覺了這一點,我敷衍地對他笑了笑,試圖用這種生硬的笑容,將心里突然涌起的奇異念頭封印起來。 我拼命從頭腦中抹消掉了幸乃那副司空見慣的苦悶表情,以及與之相反的幸福表情。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要陪同行刑的事,就那樣輾轉難眠地度過了好幾天,然后迎來了九月十五日,周四的早上。臺風過后的天空一覽無余,空氣凜冽清新。而我,只覺得如此美麗的天空是對自己的諷刺。 五點過一些,我離開宿舍,拖著比往日都要沉重許多的步伐向看守所走去。所內的氣氛也與平時大為不同,仿佛所有工作人員都承擔著共同的罪責一般,大家目色凝重,郁悶非常,連招呼都打得十分冷淡。 簡單的全體會議結束之后,看守所所長叫我過去。推開會議室沉重的大門,包括所長以內的干部、與行刑相關的押解負責人和負責警備工作的獄警,所有人都已作好了準備。 有負責值夜班的年輕看守向大家匯報了幸乃今天早上的狀態。內容沒有任何問題,早飯也全都吃下去了。我能夠切身感覺到會議室里飄蕩起了一股令人沮喪的氣氛。 如果想要逃避這次的死刑任務,現在就是最佳時機了。刑事訴訟法第479條,其中有一部分條文規定了:死刑犯處于喪失神智的狀態時,行刑應立即停止。即便不是這樣,按照慣例,據說只要死刑犯罹患重病,行刑也是可以停止的。 干脆因為急病倒下吧。不行,對于管理部門來說,沒有比意外更討厭的事了。到時就算發生了這種情況,會不會真的停止行刑都不好說??墒?,再怎樣也不會硬把人架上死刑臺給脖子上套繩索吧。 時間到了八點。所長下達了最后的指示:“那么,大家記得提前十分鐘到達指定位置,要反復確認各方面都沒有差錯?!苯又嚓P人員便四散到了看守所內的各處。 我馬上找了個地方一個人待著。頭腦深處熱得不行。窗外是昨天才被雨水打濕過的民宅屋檐,上面反射著熠熠的晨光。街道被洗得纖塵不染,這種清透的感覺讓我更覺得諷刺。 “你在這兒啊?!被仡^一看,那邊站著要與我一同押解的警備負責人,“到時間了,快走吧?!?/br> 這個倔強的男人眼中也蒙著一層陰霾。心臟猛跳了一下,同時,我強迫自己下定了決心。 “好?!?/br> 我只是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并不是身為獄警的義務,而是作為一個與田中幸乃有關的人,就應該注視著她直到最后。 我在心中對自己說,無論發生什么,我都不會移開視線。 九點剛過的時候,我在兩名男獄警的陪伴下,踏進了關押著女子拘留人員與十幾個既定死刑犯的南舍房。 我們的目標牢房中,幸乃正坐在榻榻米上,右手不知為何拿著一枚信封。 “1204號,出房間?!?/br> 聲音劃破了緊張的空氣,笑聲、哭聲以及一些難以辨別的聲音從其他牢房中傳出來。 幸乃茫然地朝這邊瞥了一眼,立刻準備將手上的信紙放回信封中。就在這時,粉色的紙片從里面飄落出來。幸乃將它撿了起來,背對著我們,向著透出陽光的磨砂玻璃舉起了手。 “田中小姐,請抓緊時間,我們要帶你去事務所?!?/br> 我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幸乃繼續盯著粉色的紙片看了一會兒,不過最終她回答了一聲“是”便轉回身來。她一定已經明白了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可是臉上卻沒有一絲混亂。幸乃看著我,將紙片握在左手中。我注意到了她的舉動,但什么都沒說。 即將走出舍房的時候,并肩而行的幸乃向我問道:“今天好像是什么節日吧?” 等在門外負責警備工作的男人們立刻緊張起來,我朝他們望了一眼,點頭示意沒事。 “怎么了?” “九月十五日。難道不是敬老日嗎?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非常重要的朋友?!?/br> 幸乃露出了溫柔的笑容,我盯著她的側臉,試圖看透她的內心。無論是多么厭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場的時候基本都會慌亂起來。關于這點我曾經聽看守前輩講過,然而這種情況在幸乃身上卻不見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比平時還要寧靜。 “以前是這樣的,但現在已經變了?!睂τ谶@一點我既感到奇怪,又覺得不滿。就這樣心情平靜地離開才是最正確的方式吧。頭腦中雖然能夠理解,內心卻還是想拒絕。我希望她能夠慌亂一點,因為我想要看到幸乃對活著這件事還有執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無變化?!笆锹??!彼郎\淺地露出個微笑,然后就不再開口了。 無論是走過渡廊的時候,還是乘坐電梯去往地下的時候,幸乃看上去始終都是一個樣子。這就是即將赴死的人的表情嗎?我心中懷揣的那一點不為人知的念頭,輕易間便動搖了。 幸乃直視著前方。然而,當我們無言地穿行于不見陽光的走廊時,當目的地的刑場大門出現在面前時,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呼吸還是亂了起來。 幸乃的臉色逐漸蒼白,盡可能不被周遭察覺地調整著呼吸。這個時機終于來臨了,我握緊了拳頭,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過去我曾經見過幾次她相似的舉動。 最初是幸乃同意與一位律師身份的老朋友會面時,面對那位重復說著“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惡”的朋友,幸乃罕見地充滿了怒氣。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說點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強迫的方式也要打開幸乃那顆禁錮的心,而這個愿望最終的確實現了。幸乃勉強裝出表面的平靜,最后只說了句:“請不要再來了?!?/br>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會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來。那哭聲越來越大,最終她甩開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癱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著蹲下身來,不顧一切地撫摸著幸乃的后背。幸乃發出痛苦的憋氣聲。狀況明顯已經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馬上呼叫了醫生,我不停地叫著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搖了搖頭,似乎想要開口說點什么。 可是,她最終也沒能說出來?!澳?、那個……”擠出最后一點聲音后,幸乃閉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發出睡夢中的鼻息。那張睡臉實在太過無憂無慮,仿佛未經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間忘了慌張,緊緊地將她瘦弱的身體抱在懷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彎中,看起來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當時幸乃正在閱讀一封已經過檢查的信件,背對著我的她突然顫抖起來?!疤镏行〗??”察覺到不對勁的我叫了一聲,幸乃帶著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回過頭來?!澳莻€,我、我……”她一邊說著一邊歪了歪頭,幾秒后果然面帶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醫務室后,我撿起了掉在房間中的信紙。上面寫滿了工整到有些神經質的硬朗字跡:“因為只有我依然相信,對我來說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絕對會把你從那邊帶出來。所以,等到那個時候,請你原諒我?!?/br> 對于那樣的內容我沒有絲毫驚訝,只是覺得恍然大悟。一直以來抱有的一個疑問終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著那個曾出現在與律師朋友對話中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對自己點了點頭。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監獄而是看守所,而且還被分配到了獄政管理部門,這一切雖是命運卻絕非偶然。 在這五年期間,我不是通過報紙或電視上的報道,也不是通過街頭巷尾的傳聞,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觀察著田中幸乃這個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熱氣升騰的橫濱法院中我所抱持的違和感,如今愈發強烈。 即便在看守所中,幸乃也從不為自己的人生辯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樣歇斯底里地叫囂自己的清白,也從未有過任何狂亂的舉動。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視時,其他囚犯都為沒被點到號碼而松了一口氣,唯獨幸乃是失望的嘆息。 但她同樣也不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直面自己并等待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樣的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由衷悔過著自己的罪行,面對受害者會表述反省的話語,或者寄托于宗教信仰,這些在幸乃身上都看不到。沒有憎恨任何人,也沒有嘆惜自己的不幸,從不寫信,也不要求與律師見面。不提出上訴,不懇求特赦。她一心只想被處刑,并且只一味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 幸乃從醫務室回來后看到了我,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我從以前開始就有個一激動便會暈倒的毛病,給您添麻煩了?!?/br> “現在沒事了嗎?” “是,稍微睡一會兒就好了。這個病遺傳自我去世的母親。雖然大家可能會嚇一跳,不過其實還挺舒服的。只是經常被人罵,說我是因為毅力不夠才暈倒的?!?/br> “我說,田中小姐?!边@時候我的腦袋里只有信上的那句話——“我絕對會把你從那邊帶出來”,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時時刻刻在質問著我。 我努力克制住雙手的顫抖,望著幸乃的眼睛:“你真的沒有做嗎?” “哎?” “對不起,這個?!蔽覍⒉卦谏砗蟮男胚f給了幸乃。那雙虛弱的眼睛中頓時充滿了怒意。幸乃著急忙慌想要搶回那封信的瞬間,長久以來盤踞在我心中的疑問,變成了一種確定。 這個人并沒有犯罪——只是一個機會降臨到了這個一心求死的女人身上。 對生活依然絕望,然后服藥自殺又失敗了的女人,緊接著便被傳授了另一種完全不同形式的死法。極度恐懼著給別人帶來麻煩,只一味忍耐著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如果這樣想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通了,所有的疑問也就都有了合理解釋。 當然,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在我看來完全找不到任何能為她做的事情。幸乃自己已經不想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對于那一天的我來說,完全無法想象這個問題會有答案。 那扇象征目的地的鐵門被打開時,幸乃的呼吸完全慌亂了?,F在她的狀態已經非常接近之前兩次暈倒時的樣子了,我不由得想起她所說的“一激動便會暈倒”這句話。 這時候的我,頭腦中回想著刑事訴訟法的條文:處于喪失神智的狀態時……處于喪失神智的狀態時……這句話在我心中不斷重復。 “那枚粉色的紙,你準備帶到哪里去呢?”刑場的大門打開時,十幾級臺階聳立在我們面前,我無意識地開口問道。 幸乃很有節奏的步伐停了下來。她壓抑著眼眸中不安的神色,臉色蒼白地轉頭看向我這邊。 她的呼吸更加慌亂了。我乘勝追擊一口氣說下去:“我在說你左手上拿的東西。你打算就這樣隱瞞著一切離開嗎?只要自己死了就好了嗎?我一直都覺得難以接受,有句話想對你說?!?/br> 我的眼中就只剩下幸乃,甚至忘記了背后還站著看守?!霸趺戳?,佐渡山?”連這句問話都沒有聽進去。 幸乃用兩只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聽到似的搖著頭??粗湍菢佣椎搅说厣?,我裝出要去扶她的樣子,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幸乃閉著眼睛用盡全力調整著呼吸,我則抓住了她的右手腕,慢慢將她的手從耳朵上拿開。 我湊到幸乃耳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小聲低語道:“太傲慢了。明明還有人將你視作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卻都不向死亡抗爭一下,實在是太傲慢了?!?/br> 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我在心中不停祈禱著,幾乎就是在懇求她“活下去”。幸乃更加激動地搖著頭,用一種求饒般的眼神望著我。 即使能夠拖延片刻,也還是無法逃避行刑,而我的所作所為也一定會被追究責任。即便這些我都明白,可心中還是有種難以壓抑的情緒,覺得現在非做不可。 我必須讓她活過這個時刻。即便是此時此刻,幸乃的朋友們一定也還在為她而竭盡全力。從那封信中就能看出對方的決心,如果不能讓她逃脫這個瞬間,那么所有人就都沒有希望了。 幸乃的呼吸是從未有過的急促,額頭上也滲出了汗水。無論是她柔弱無助的表情,還是我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都令我感到害怕??墒俏也粩鄬ψ约赫f著: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將心中的恐懼強壓下去。 時間過去了幾秒鐘,或者是幾十秒鐘,我和幸乃對視著。她用力咽了下口水,逃避般移開了目光。前兩次暈倒的時候,最后關頭她仿佛都有話要說似的張開了口?,F在幸乃的嘴唇也在微微顫抖著。真的就差一點了。我已經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又叫了一聲“田中小姐”并準備暗中下手的時候,當我準備給她致命一擊的時候,我突然被人從身后反剪住雙手,嘴也被什么人堵住了,怒斥聲傳入耳中。本應只有我和幸乃兩人的世界,突然間闖入了好幾個男人。 幸乃臉上一瞬間放松下來的神色并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在那雙充滿煙味的粗糙大手中拼命叫喊著,然而我的聲音卻再也無法傳達給幸乃了。 獄警慌慌張張地想要拉起幸乃,卻被她揮開了手。她已經無法開口,也抬不起頭,四肢著地支撐著身體努力調整呼吸。慎重再慎重,負責警備的年輕獄警望向自己的上司,請他下達指令。上司小聲回答:“再等等?!?/br> 時間持續了幾分鐘,耳邊傳來的只有幸乃的呼吸聲。所有人都圍在她身邊屏住呼吸,看著她在六年的牢獄生活中第一次表現出的抗爭姿態。距離我期待的情景越來越近了。只不過,她所努力的方向,與我的期望完全相反。 在這樣的拉鋸之中,幸乃明確無誤地穩定了下來。她的臉上逐漸恢復了血色,呼吸的節奏也逐漸平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