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姜月章也…… 不。 他的確戰栗了,卻是興奮的戰栗。 他向往那種腥風血雨。不是無端的殺戮,而是為了貫徹自己的意志,即便殺出尸山血海也要一往無前的氣勢。 他欣賞太后。 更何況,阿沐沒有其他兄弟姐妹豈不更好?有他就夠了,而他也…… 他也……更有把握將她變成自己的傀儡。 姜月章思忖著,心中躁動的渴望略略平息幾分。他感到滿意,于是行禮告退。 太后本來已經重新戴上眼鏡、埋頭批閱奏章,卻忽然又叫了他一聲。 “月章?!?/br> “……臣在?” “明天開始,你上午的課和阿沐分開上?!?/br> 他記得自己一瞬間就咬住了口腔內壁;些微的刺痛感,能夠讓他有效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克制著,問:“為什么?” “你們要上的課不大一樣?!崩先寺龡l斯理,并不正眼看他,唇角卻像略略勾起,“阿沐是未來的帝王,她要學的是經世治國之道,而月章你……” 他站得筆直,繃緊渾身每一寸肌rou,才能冷冷問:“我如何?” “你么,先從每天抄一百遍‘克己復禮’那一段開始?!?/br> 第82章 番外:克己復禮(2)(番外結束) 殷鑒齋里多了一位老師, 是專程教姜月章的。 對于上午課程分開學習,他表現得很平靜,反而阿沐有些不舍。 她手里拿著筆, 從三樓跑到二樓,不管不顧地打斷他的課堂, 問:“為什么皇叔要上別的課, 皇叔不是我的伴讀嗎?” 新老師也是朝廷有品級的大臣, 據說是詩書世家,精通繁文縟節, 說話也文縐縐的。姜月章本來就聽得不大耐煩, 有阿沐打斷,他自然沒有不樂意。 說不定還能利用阿沐, 讓太后改變心意。 他就略垂下眼眸, 他知道自己這副表情會顯得憂郁, 天生叫人心軟:“阿沐,我也愿意一直當你的伴讀, 但……這是太后的意思?!?/br> 他料想阿沐應該會不高興, 至少會為了他去找太后抗議一二。這段時間他們相處不錯,不是么? 誰知道,阿沐一聽, 立即毫無異議:“既然是皇祖母吩咐的,那一定有皇祖母的道理?;适迥愫煤脤W, 我也回去啦?!?/br> 她又跟老師打了個招呼,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他端端正正坐在書桌前,險些將手里的筆給捏斷。 為他授課的老師搖搖頭, 聲音壓著一點笑:“定海王,繼續吧??磥? 太后她老人家要微臣教定海王何謂禮、何謂仁,是很有道理的?!?/br> 他抬起眼,盯了那山羊胡須的中年人一眼:“老師說的是?!?/br> 老師又搖搖頭:“口是心非。定海王,你要學的東西實在還很多。我問你,何謂仁?”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大字,克制著不耐煩,平淡地回答:“克己復禮為仁?!?/br> 老師看了他一會兒,有些愁苦地捋了捋胡須,嘆息道:“定海王的字只抄在了紙上,卻沒有抄在心中。所幸來日方長,王爺還需好好體味圣人之言。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為仁只能憑自己的努力,豈能靠別人。 真是無稽之言。 那時候他冷冰冰地想:可他要“仁”干什么?他只需要更加強大,強大得足以隨心所欲,想把誰變成自己的傀儡就能做到,這就可以。 于是他繼續一筆一劃地抄寫那段不長的文字,一遍又一遍。 這段不長的文字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落在紙上,絲毫沒有融進他的心里。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 在他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地抄寫著圣人之言時,阿沐則在學習許多最新的知識。 每天,他們一起下學。阿沐貼身伺候的女官走在后面,他帶的小廝也跟在后面,他們兩人則走在前頭,經過漫長的紅墻金瓦。 他會牽著阿沐的手,這得用點力,因為阿沐是個活潑健壯的孩子,走起路來喜歡蹦q,一點沒有天潢貴胄的穩重;如果牽得不夠穩,她隨時都能脫手而去,像匹小馬,或者一只好斗的蟋蟀。 阿沐總會嘰嘰喳喳地跟他說她今天學了什么內容、老師留了什么作業,接著又盤問他今天學了什么、有什么作業。她還曾試圖威逼利誘,讓姜月章幫她寫作業,但他還記恨她放任他調課的事不管,所以干脆地拒絕了。 這令阿沐慪了一會兒氣,但很快她又自己忘了,重新來牽著他的手,繼續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她講了半天,仰頭問:“皇叔,你怎么一天天地全在抄‘克己復禮’???” 那是冬天,明珠宮里下著小雪。雪花晃悠悠地漫天飄,飄過灰色的天空、金色的琉璃瓦、朱紅的墻,落在她的頭發上、額頭上,落在她大紅鑲白色絨毛邊的披風兜帽上,還落了一點在她鼻尖上。 她眼睛很大,黑沉沉的,卻又有明亮的光,顯得格外水潤明亮。他凝視著她,等了一會兒,想看看雪花會不會落進她的瞳仁,可惜沒有。 “皇叔?”她催促道,已經皺眉了。她從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小孩兒,逃課的時候除外。 他才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是抄那一段,想來太后自有深意?!?/br> “嗯,深意,什么深意呢……” 阿沐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兒,忽地一拍手,說:“我知道了!” 那時候,他正伸手為她抹去鼻尖的雪,再抹掉她頭頂的雪,最后干脆把她抱起來,塞在他自己的披風下面。她變成了他懷里的一團熱量,還發出帶著熱氣的笑聲。 “你知道什么了?”他配合地問,也繼續往前走。他走得不快,四周的雪也飄落得緩慢;他開始覺得下雪是個好天氣。細雪化開,他的心臟也像化開;一種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溫暖。 阿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她正色背了一段,像個端莊的小君子,又對他諄諄教導:“這就是說,皇叔,你要用心學習仁政,將來等孤當了皇帝,你才能好好輔佐孤?!?/br> 姜月章頓感好笑,心里犯嘀咕:你遲早是我的傀儡娃娃,還這么講究。 面上,他卻從善如流:“好,都聽你的?;适搴煤脤W習,將來好好輔佐阿沐?!?/br> “……真的?” 阿沐卻狐疑起來。她伸著脖子,定定看了他片刻,像在仔細觀察什么。突然,她猛一下掙開他、跳下去,往背后的女官那兒跑了去。 “皇叔說謊,孤不理你了!” 他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他看見阿沐的背影嵌在漫天細雪里,他看見空闊的明珠宮蒙了冬日的冷色,灰蒙蒙地佇立在天地之間;他也看見,那個小人兒一頭扎進別人懷里,再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cao控傀儡的絲線突然斷裂,傀儡即刻叛逃。 他突然感到一種沒來由的焦躁和怒火,像是灼心的火焰倏然燒進了四肢百骸。那是他要的傀儡,怎么能掙脫他的控制!那明明是,明明是……他的傀儡!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明珠宮的暗衛遍布四方,隨時守護阿沐的安危。如果他要真正得到這個漂亮干凈的傀儡,就要繼續忍。 他捏緊雙手。理智上他知道現在該去哄哄她,叫這個明珠宮里的小主人高高興興起來,但情緒陰郁地翻滾,宛如他受傷的自尊。他實在不想再哄她,干脆哼了一聲,轉身顧自走了。 第二天再哄也不遲。 但第二天,阿沐沒有去殷鑒齋上課。 他心不在焉抄好了一百遍“克己復禮”,往窗外看了又看,終于沒忍住,問:“老師,阿沐怎么沒來?” 山羊胡的中年人有些意外:“王爺不知道?今上病重,太子殿下親自侍疾,得暫停上課?!?/br> 他的確不知道這事,不由愣了一下?;艘粫汗Ψ?,他才想起來原來明珠宮里是還有那么一位皇帝,她是阿沐的生母、太后唯一的女兒。 聽說那是個瘋子。 朝廷一應事務,皆送由太后處理。而作為太子的阿沐年歲幼小,還不能監國理政,至于他這個定海王,更是才從民間找回來半年,才學完啟蒙,開始接觸四書五經和新的技術知識,對朝政插不上半點手。 所以,很多時候姜月章都忘了,這帝國名義上的主人其實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瘋女人。他也從沒見過她。 那是個什么樣的皇帝呢? 他很少對別人感到好奇,太后是一個,阿沐是一個?,F在,他突然又有點對那個瘋子女皇感興趣了。畢竟是阿沐的生母。 他打決定下學之后就去看看,如果宮人不準他進去,他就悄悄翻個墻什么的。這樣一來,他還能順便看看阿沐在做什么――真的只是順便。想想看吧,就她那短手短腳、嬌嬌氣氣的樣子,能侍什么疾?指不定端個藥走幾步,自個兒就摔了。 姜月章為了這個想象而笑起來,并且有點惡毒地想:如果她成了他的傀儡,由他用靈絲cao控著,那她必定一舉一動都精妙得當,沒有半分差錯。 然而,那天傍晚,還沒等到他真正走到皇帝所在的紫云殿,就聽到宮內回蕩起了悠遠的鐘聲。 他抬頭望去,看見高塔上的敲鐘人。遠遠望去,巨鐘像變得很小,震顫也緩慢;它實在太小,遠比這座宮殿、比它背后的天空渺小。姜月章情不自禁注意到那片無邊無際的天空:一點殘霞隱在nongnong的陰云后,其余都是漫天的暗色,它們重重壓下,這才將那鐘聲壓得很清晰、很近,仿佛就在耳邊。 鐘聲是什么意思? 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回憶起了所學的禮節內容,因而明白過來:哦,這是代表皇帝駕崩的鐘聲。 那個瘋子女皇去世了,他還沒見過呢。他不無遺憾地搖搖頭,接著又想到,那從今往后,阿沐就沒有母親了。 阿沐會傷心嗎?會哭,又會哭得多厲害?書上說以前的大孝子能哭暈過去,阿沐也會哭暈過去么? 應當不會吧? 姜月章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寡之人,不覺得沒了媽是個嚴重的事。何況他一直牢牢記得,太后說過,阿沐只有他和太后兩個親人,這就說明那個瘋子皇帝不算什么。 不過…… 他又轉念一想:阿沐是個心軟的孩子,說不定會有些傷心?況且皇帝駕崩,阿沐也要守孝,大約很要受點罪、吃點苦頭。 他還是得去看看。 這么一想,他就安下心來,繼續往紫云殿而去。 但出乎他預料,紫云殿里雖然重重疊疊都是人,但空氣中并沒有他想象的悲傷情緒。是有一些響亮的、幽怨的、余韻悠長的哭喪,但姜月章一聽就知道,那是專門擅長哭喪的人哭出來做戲的,民間也很多,他聽過好幾次,還無意聽到主家抱怨,說請個好的哭喪人很貴。 原來皇帝駕崩,也跟表演似地哭一哭就可以了? 當年的姜月章還不大琢磨得清這件事,所以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一面又撥開人群往里走。 到了靠近核心一些的地方,就能聽到真正的哭聲。一些人細細弱弱地哭,聲音發啞、悲傷得真切,這才是真的哭。 姜月章往里一站,雙眼一掃,一下就看見了阿沐。她正站在太后身邊,牽著太后的手;一高一矮、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背對著她,而面向那一處黑幽幽的宮殿內里。 他聳了聳鼻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有宮人小步上前,低聲和太后說了什么,然后太后轉過身,對他招招手:“月章,來?!?/br> 他走上前,站到太后另一邊。他的雙手本來是垂下的,但是太后先抓住了他的胳膊,繼而抓住了他的手。他第一次感覺到老人干燥的皮膚和衰弱的肌rou,但太后握得那么用力,令人聯想起至高無上的權力沉沉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