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隨著這番懇切的話語展開,小皇帝的神色也漸漸低落下去。 佘大人端詳著這位陛下,暗暗解讀那神情背后的臺詞: ――是啊,都是退位的末代君王了,哪怕佘家要倒,和他又有什么關系?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是斗,也是那些留在這權力中心的人去斗,輪得到敗犬之君何事。 如同回應佘大人的解讀,皇帝變得意興闌珊。 “……成?!彼龖袘幸粋€字,“只要別牽扯到朕頭上,便隨你們怎么折騰?!?/br> 佘大人徹底笑起來,目光也變得徹底慈愛,恍如注視一名不成器卻很討喜的晚輩。 這在民間深孚眾望的小皇帝只要不鬧,佘家也算少了一點麻煩。唉,那些草民,一個個卑微得很,但如果這次的事控制不住,卑賤的草民的憤怒就會化為“民怨”――龐大的國家的民眾,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民心啊…… 佘大人想著,略有些失神。 他望著小皇帝倚欄桿而坐,沒來由地,卻忽忽想起當年太后的風姿。那位垂簾聽政的大人,遠比她的丈夫、她的女兒、她的孫子,都更有一代雄主的風范。 可惜在血脈傳承的帝國里,她再能干,也終究與無上權力隔了一層。 可惜了。 佘大人暗暗搖頭,拋開了剛才生出的一絲無稽念頭:有那么一瞬間,這個不成器的漂亮小東西,竟然讓他想起了當年掌控一切的太后。 這如何可能?真是可笑。 …… 不出三日,由那場爆炸引發的暗涌波潮,就悄無聲息地被神秘之手抹平了。 裴沐站在明珠宮的最高處,用單筒望遠鏡朝外看,只見永康城里權貴們的屋頂一片接著一片,真是數不盡的富麗堂皇。 扛著材料的人們在她腳下忙忙碌碌,如無數的螞蟻。 這國家里的大部分人,都只像忙忙碌碌的螞蟻,或者微弱抖動的野草。所以才被蔑稱為“草民”。 “佘家倒是鎮定?!迸徙宸畔峦h鏡,折身走回幽暗的塔樓中,“若非知道他們這幾天背地里找了無數盟友,往京畿衙門塞了許多的錢,又一個個地處理那些相關的人……我真要以為,他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br> 一個聲音淡淡回道:“佘相老謀深算,慣來不動聲色。不過,佘家近期的一切交易已經中止;他們懷疑是交易相關方作祟?!?/br> 塔樓內部的陰影里,立著一道修長人影。 陽光攀爬,卻堪堪止步于他的腳邊;銀扣的黑色皮靴緊貼著冷灰藍的長褲,細微的褶皺反而更襯托出面料的光滑挺括。 一點暗紅色的微光夾在攝政王指間,接著又晃了晃。 他抬起手,嘴唇咬住煙嘴,而后深深吸了一口,又側頭吐出。 煙草氣息彌漫。 他胸前懸掛的金章也隨之緩緩起伏。 裴沐走過去,從他嘴上將煙抓過來,扔在地上踩滅:“抽煙對身體不好,不許抽。你這幾天抽得未免太多?!?/br> 攝政王還保持拿煙的姿勢,卻不阻止她,而就是垂眸看著。他深灰色的短發近來長了些,覆蓋住了耳朵尖;在幽暗中,那雙深邃的眼睛像變成了漆黑,沉沉地映著她。 “抽煙,喝酒,不然我還能如何?”他倚在墻上,像一桿筆直冷厲的槍,聲音里帶著淡淡的譏嘲,“我心愛的人要死了,我還能如何?還是說……你希望我去嫖?” 裴沐皺了皺眉:“我還沒死呢。等我真死了,你再去嫖也不遲?!?/br> 攝政王的眼神陡然更冷,微啞的聲音也帶上一絲戾氣:“你真想我去睡別的女人?” “想不想有什么區別?”裴沐不假思索,語氣平穩,“我活著的時候能管你,死了還能繼續管?” 攝政王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一個嘲諷的笑容眼看就要出現在他臉上,但旋即他垂下眼簾,神情重新變為一種麻木的冷淡。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湊到嘴邊,重新叼了一根出來。接著,他拿著一個點火用的金屬折子,示意裴沐拿著。 裴沐拿著折子,對他挑了一下眉。 攝政王喉嚨里發出一聲古怪的笑,修長的脖頸略略前伸,湊近她面前。 背著光,他狼一樣的眼神盯著她不放;那根煙也幾乎戳到她臉上。 “來,阿沐,”他有些含糊地說,又笑了一聲,“趁你還活著,給我點根煙?!?/br> 裴沐深吸一口氣。她鼻腔里彌漫著被陽光曬干的空氣的味道、木屑和油漆的味道,還有那股子煙草氣味。 除此之外,還有他身上本來的一種淡香――別人似乎都不大聞得出來,但她一直覺得他身上有一股雨后草木的清新香氣。 “阿沐?” 他催促一聲。那根香煙抖了抖,差點打了一下她的鼻尖。 裴沐看他一眼,將屬于他的金屬折子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后抓住那根討厭的、尚未點燃的香煙,攥在自己掌中。 與此同時,她勾住他的脖頸,用力吻他。 攝政王只僵硬了一瞬,就毫不猶豫地攬住她的腰。他一手將她扣在懷里,一手按著這顆可愛的腦袋,反客為主,撬開了她的唇舌,而且不許她退縮哪怕一寸。 塔樓不在調溫法陣的范圍內,空氣是夏季不加矯飾的炎熱。雖然這座古建筑在設計之初,就考慮到了通風的需求,但兩個人疊在一起、糾纏半晌,還是難免各自微微出汗。 他的手指在攀爬移動,拭去了她脊梁上墜落的一滴汗珠。 “……手拿出去?!毙』实勖畹?。 可這聲音都像是濕漉漉的。 攝政王喉結滾動,不僅沒有像她說的一樣做,反而埋首下去,一點點去親吻更加逾禮的地方。 小皇帝放任了他一會兒,但在事態更加失控前,她摁住了這個人的腦袋,還有那雙不規矩的手。 “我不要在這種地方做那種事?!彼吡怂幌?,“姜月章,你再敢繼續,我就打你了?!?/br> 他抬起頭,從一個仰視的角度來看她。在這個對視中,他的表情漸漸軟化,變得像個單純的孩子;一點陽光被折射在他眼里,像將冬日陰云都點亮。 “……是我錯了,我不該和你生氣。阿沐,我們結婚吧?!睌z政王說話也變得孩子氣起來,聲音也溫柔不少,像是怕驚動一個美夢。 “我暗中查過了,被提煉靈晶過后,也有人能活很久,只是需要調養,不能太過勞累。我看好了幾個地方,四季溫暖如春,安靜又漂亮,適合靜養?!彼兆∷氖?,十指相扣,“你仔細想想,喜歡哪一個?我們可以一起住下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每天陪著你?!?/br> 裴沐摸了摸他的頭發。他的發質看起來很硬,其實摸起來軟軟的,光滑柔順,像深銀色的水流滑過指間,令人想起墜落的星河。 這兩天里,他悄悄送來了好幾份目錄,都是關于療養地的資料。 而裴沐全部退回去了。 現在他趴在她面前,依戀地望著她,目光里充滿懇求。幾乎不像她記憶中的皇叔了。 她也舍不得他。 但…… 她慢慢說出一句話:“月章,你是要當執政官的。這么多年,我們早就說好了?!?/br> 執政官是要住在永康城的。 他要接替她坐鎮這座明珠宮。他要接過那份從先太后處傳下的職責,也接過他們一直以來的理念,去新的時代里貫徹下來。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努力想要活得更好的人,而為政者的職責就是竭力讓所有人都能有尊嚴地活著。 如果姜月章不做執政官,那他們這么多年的苦心謀劃無異于荒廢。扳倒一個佘家,還會有王家、李家……權力最中心的位置,他們不去占,就會有別人占,而誰也說不好那是人是鬼。 攝政王的面容變得蒼白。 他原本就有一張俊美卻缺乏血色的臉,現在他臉色煞白,幾乎像個睜著眼睛的死人。 但他還是勉強笑了一下。 “……好,執政官,我做?!彼f得很平靜,字和字之間細微的起伏卻譜成無數壓抑的背景樂,“但是阿沐,你可以去療養,是不是?我們能抽空見面,或者假如我太忙……你就多來見見我,讓我知道你身體健康,好不好?” 裴沐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然后是他的臉。他臉頰很涼。 “我想留在這里?!彼f,“月章你別難過,皇祖母很早就為我準備了另外的身份,作為退路。我可以當一個流落民間的郡主,然后我們結婚,我陪你住在永康城?!?/br> “可那樣你活不了多久?!睌z政王固執起來,“我要你活著。就算你不在我眼前,就算我不能陪你,我也要你活著?!?/br> 裴沐有些無奈:“我不會馬上就死的……而且,如果不能時常見到你,活四年和活十年有什么區別?” 他低下了頭。 這個一身戎裝的男人趴在她膝蓋上,呼吸也只隔了一層薄薄的布料,緊緊貼在她肌膚上。一起一伏,仿佛海浪平緩的夢;這一刻的平緩,背地里的驚濤。 “阿沐,我真不知道……” 他沒有抬頭,啞著嗓子:“我究竟該為了你說的話高興,還是難過。聽上去,你好像很愛我一樣,我從沒奢求過這個,可是如果你真的愛我……為什么不愿意為了我妥協更多?” “我只是想要你活著,我的要求……很過分么?”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你不過分。過分的是我?!彼龂@了口氣,“是我想要的太多,不僅想要活著,還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攝政王驀地發出一聲冷笑。 他抬起頭,接著站起,由仰視轉為俯視。陰影瞬間就籠罩了他;分明是正常的光影變換,但他的神情也像整個被暗影侵蝕。 “而且,”他接替她說下去,音色冰冷如冰棱撞擊,“你即便退位,手里也還有力量。修士同盟支持你,所以你還能再做一些事。是啊,你就是這樣一個盡職盡責的好皇帝?!?/br> 字字句句,充滿譏諷。 小皇帝哪里是受氣的性子,登時不快地擰起了眉:“皇叔!” 方才的溫馨情意倏然蒸發,只剩了炎熱的風兀自流轉。 攝政王摘下掛在一邊的帽子,猛地扣在頭上,再壓低帽檐將眼神遮擋大半。 “陛下,恕臣告退?!?/br> 他大步流星地離開。 裴沐盯著他的背影。她發現在他即將走出門外時,他的背影頓了頓,似乎在等待一聲挽回。 但她什么都沒說。 在這片灼熱的沉默里,他終究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 走出塔樓的那一刻,攝政王停下腳步。 他回過頭,略撐起帽檐,仰頭看向塔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