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準確地說,是一只纖長的手指,做成持槍的模樣,抵住了他的額頭。 “皇叔,不要讓朕說第二遍。好好說話?!?/br> 裴沐神情冷淡高傲,怒意似雨云中蜿蜒的雷電,隱而不發,卻不可忽視。 “還是說,皇叔打定了主意,不再將朕這個末代之君放在眼中?” 攝政王身體一僵。 他下頷繃緊,將所有情感都藏起來,只一雙眼睛還緊緊盯著皇帝。 但在她冷淡的注視下,他終究步步退開,又來到她面前,單膝跪下,恭順垂下頭顱。 “臣――遵旨?!?/br> 自從一百多年前的“南風之變”后,皇權萎縮,臣子對君王的禮儀也相應變更為單膝跪禮。而在共和即將到來的今天,宮中禮儀再度更改,變為普通的欠身禮。 唯有對皇帝最忠臣的臣子,才會行此大禮,屈膝以示順從。 裴沐按著脖子,轉了轉酸軟的肩頸,細長雙腿前伸又交疊,一副全沒正形的模樣。 但越是這般從容悠閑,越是顯出那份冰冷的居高臨下。 此時此刻,她只是帝王 而叩拜之人,也只是臣子。 帝王一字一句問:“皇叔,朕問你,你幼時流落民間,是誰照看你,又是誰將你帶回來的?” 姜月章跪地垂首,恭敬道:“回陛下,是先太后救臣于危難之中?!?/br> 裴沐又冷道:“在你回來后,是誰一直教導你、幫扶你?” “回陛下,是先太后?!?/br> “那么……” 裴沐挑了挑眉毛,兩腿換了一下,雙手在身前交疊成塔尖。她似笑非笑問:“在皇祖母去世后,又是誰一直扶持皇叔,給你資源、人脈,給你指明一條堂皇大道?” 這個問題問出的剎那,姜月章動了動,仿佛渴望抬頭,但皇帝陛下的目光冷冷地壓在他頭頂,如有實質,逼迫他保持著恭順的姿態。 “……是陛下?!彼曇艨嚲o,像將所有感情也繃緊,“臣早已發誓,愿為陛下肝腦涂地、死生不顧。臣這一生,都甘做陛下馬前卒,任陛下驅馳!” 恐怕誰也想不到…… 攝政王姜月章,未來的執政官,人人眼中的大燕皇室叛徒、大臣會議選定的代言人――從始至終,都是皇帝陛下的人。 “很好?!?/br> 裴沐站起身,走到攝政王面前。她的裙擺搖曳,幾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一滴汗珠自攝政王額頭滑落,像極了一聲隱忍的嘆息。 “皇叔,你記住,不論朕是男是女,不論朕出身血脈,成就你的人――永遠是朕,沒有第二個?!?/br> 小皇帝高高在上,聲音冷如玄冰:“朕給你的,是你的。朕不允的,你永遠都別癡心妄想?!?/br> 攝政王的手猛然攥緊! 他還撐著沒有抬頭,但發白的骨節說明了一切。 “皇叔,聽見沒有?” ……她竟然還這樣問。 姜月章咬著牙,指尖深深嵌進掌中,才一開口,他卻又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聲:“陛下……呵,陛下以為,臣要什么?” 他緩緩抬頭。深灰色的眼瞳仿佛野獸一般緊緊縮起,銳利專注得令人心中一緊,但是再仔細看去,那分明又只是人類的眼睛。 裴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姜月章沒有起身,卻挺直了腰。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著,目光也直直地刺過來。 專注之外,還繃不住地流露幾許癡意、幾分狂熱。 “臣……只想要陛下?!彼醋⌒目?,聲音止不住地柔軟下去,“臣對陛下一片真心,如有半點虛假,叫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br> 裴沐沒有說話。 她的神情一動未動,身形也一動未動。 唯有雙手,悄悄握緊。 “……皇叔,朕問你,你是如何認出朕的?” 她竟然選擇直接跳過攝政王的表白,好似沒有聽到。 攝政王抿抿唇,執拗地盯著她:“臣也有問題要問陛下。前天夜里臣酒醉而歸,在府中一時渾渾噩噩,對陛下……不敬,陛下為何又不推開臣?” 小皇帝的目光離開一瞬,很快又回來。 “朕行事何須向你解釋?” 這好似冰冷無情的回答,卻換來攝政王唇邊一絲淺笑。 他眼神更柔和了,像夜空無數星云同時轉動,星光如海暈開。 “臣斗膽猜測,是因為那一夜,臣在宴席上誤飲了含有‘醉芙蓉’的酒。這種助興之藥威力非同尋常,如果不得陰陽調和,雖然也可獨自忍耐,卻會損傷根基,而臣又絕不愿意對陛下之外的人……” 姜月章的眼睛在灼灼發亮,聲音也像透出欣悅的光。 “陛下分明是知道臣的心意,不忍心叫臣受傷,是不是?” 他聲音放得輕柔至極,像是害怕驚嚇了眼前的人,便一點點柔軟如草葉,卻又悄無聲息向那只羽毛艷麗的小鳥收緊。 “阿沐,你也喜歡我。即便沒有我心愛你這般深……你總歸是喜歡我的,是不是?” 到這一句,他的神情已經徹底變得柔軟。 攝政王仰望著她,神情近乎虔誠,又像一個屏息凝神、等待糖果降臨的孩子。 裴沐手指動了動,剛像是要伸出去,卻又立即收回,只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一個動作里,她眼中漣漪似的情緒就消失無蹤。 “看來皇叔是不愿意告訴朕。罷了,下回再說?!彼浇且还?,笑瞇瞇的,話語中卻沒什么感情,“看在皇叔哄朕高興的份上,就不同皇叔計較了?!?/br> 她旋身而走:“此間事了,稍后會有他人扮作‘張大管事’,皇叔且替朕周全,若有差錯,唯你是問?!?/br> 攝政王略一怔,匆匆伸手:“等等,阿沐……!” 傳送法陣微光一閃,皇帝陛下已是不見。 明亮的房間里,只剩攝政王一人,和中間一把空蕩蕩的椅子。 他呆呆片刻,懊惱地吐了口氣,站了起來,又走到椅子那里。他先彎腰握住椅子扶手,而后又緩緩摸過椅背,定定片刻。 接著,他才自己坐上去,緩緩放松,閉眼感受她殘余的溫度。 “難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不,這傻孩子嘴上再怎么無情,實際她待我如何,難道我不知道?她到底給了我多少,我怎么會不明白?!?/br> 攝政王靠著椅背,喃喃自語。他伸腿交疊,閉目仰首,就像她剛才一樣。似乎這樣,就能讓他離她近一些。 他按住心口,用力按住,似是要投過銀制紐扣和純黑布料,一直按住深處的什么東西。 “她在擔心什么,是不信我,還是生我氣?許是生我氣了,之前我太激動,對她太放肆……” 攝政王自語半天,忽又苦笑一聲。 “可是阿沐,你真會傷我心?!彼终谧⊙劬?,似乎燈光太刺眼,“你真是……太知道怎么傷我心了?!?/br> “可我還是……唯獨對你,我絕不會放手?!?/br> * 三日后,四月二十三日。 這一天是先太后的忌日。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花架子,除了會花祖宗的家產、擁有極高的民間聲望之外,再沒有別的長處。 但也同樣,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與先太后感情極其深厚。 皇帝九歲登基,先太后垂簾聽政。如此六年,太后久病不治,臨終前指定當時二十二歲的定海王姜月章攝政,輔佐皇帝治國。 雖然攝政王狼子野心,令太后一片苦心付諸東流,但皇帝陛下半點也不記恨先太后,只顧和攝政王咬牙切齒。 同樣,攝政王雖然背叛得毫不留情,但對先太后還是存了些感念之情。 因此,每年先太后忌日這一天,兩人都會前去皇家陵園看望先太后。 唯獨這一天,這互相厭憎的二人會勉強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處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賀姑姑知道她的習慣,這一天會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細致。 裴沐坐在桌邊,一邊讀邸報,一邊等著上早餐。賀姑姑親自給她梳理長發。 她頭發長,發梢一簇一簇地打著卷,得拿著仔細梳理,否則就容易扯得頭皮發疼。 裴沐一目十行,掃過那條關于“傳聞二次提煉技術即將公開競標,紅蠶絲價格再創新高”的新聞,以及“大燕銀號出手,支撐紅蠶絲生產規模進一步擴大”的喜氣洋洋的報道。 “這年頭,報紙什么都敢寫,倒是挺好看的?!?/br>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聲,清澈的聲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幾家邸報都是官營。上回太學生想辦個自己的報紙,被佘大人那頭駁回了罷?要朕說,就讓民間自己辦嘛,有意思的事兒肯定更多?!?/br> 賀姑姑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頭發,編成漂亮的發辮。她手工輕柔細巧,說話也溫和慈愛:“陛下說得是?!?/br> 她總是這么說。 小皇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似乎也并不真的記掛這事。她動了動腦袋,隨口道:“每回梳個頭都這么久,不如朕也給剪了,憑什么攝政王就有個清清爽爽的腦袋,朕就這么麻煩?” 賀姑姑手里一顫,慌忙勸道:“陛下,使不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毀損,不然先太后得多心疼!攝政王……那么個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龍體相提并論,他死后一定下地獄的!” 她憤憤一句。 小皇帝聽了,默然片刻,忽地輕笑一聲:“也不知道死后誰下地獄?!?/br> 聲音低低的,含混而過。 不多時,待賀姑姑巧妙地為皇帝編好長發后,宮人們也正好端來了早餐。 按著規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雖然內容日漸敷衍,總算排場還勉強說得過去。 誰知今晨,卻只有一盤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