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裴沐總算放下些心。 整個八月到九月,她乖乖地待在姜公子身邊。除了她修煉、姜公子單獨議事的時間之外,他們成日里都膩在一起。 大多數時候,他們相處和過去差不多,總是一個哼哼著耍小脾氣、要她哄,一個面上無奈、其實心甘情愿地哄他。 但他們還多了很多其他時候。有時他們只是靜靜地待在一個屋子里,各自做自己的事,也都很安心;還有些時候,他們說話,說著說著,就開始說些奇奇怪怪的、不像他們自己的傻話。 姜公子絲毫不在意讓人看見他們親昵,裴沐卻有所顧慮。她心里掛念著五姐,不想鬧出什么事,讓別人說姜家門風不正,連累五姐在宮中受氣。 姜公子知道后大為吃醋,指責她只喜歡五姐,不喜歡他。 他還亂發脾氣,抱著一個小枕頭,憤怒地使勁捶:“姜沐云,你是不是念念不忘五妹,我只是她的代替?你……咳咳咳……” 裴沐憐愛地看著他,心想就他那點子小力氣,也就能捶捶小枕頭,如果換個大的,他指不定都捶不動。 她淡定地給他拍背、喂水,又解釋說:“五姐對我的確很重要?!?/br> 如果一個人生氣就能讓自己鼓起來,那姜公子此時可能已經鼓成了太陽那么圓。 他氣鼓鼓地盯著她。 裴沐依舊淡定:“哥哥,我同你說過,要不是五姐幫我,我小時候過不了府里那一關。我記得那一年特別冷,可是之前的農田收成又不好,南北還在打仗,哪里都是苛捐雜稅,所以養母才賣了我?!?/br> 她回憶著,眼前似乎又出現了那一年的風雪。那時她還小,空有靈力、毫無技法,在雪里縮在養母懷里,兩個人一起瑟瑟發抖。 “后來……因為五姐幫忙,我在府里留下了,養母也得了一筆錢和糧,熬過了那個冬天?!迸徙迓冻鲎窇浿?,“我記得,那時候我很想她,天天扒著門縫往外看,想著她會不會回來接我,或者哪怕看看我?!?/br> “我沒有等到她回來,卻看見街上凍死的孩童。有幾個我在府里見過,有幾個我曾在街上見過,他們都是被人伢子領著,去各府里賣的。許是資質不好,沒被選上,就被大人丟了罷?!?/br> 裴沐深吸口氣:“你看,哥哥,若不是五姐,我也會是那些凍死在街上的人之一……” 姜公子聽著,漸漸消了怒色。他握住她的手,低聲說:“若我那時便知道……罷了,你要顧慮五妹,便顧慮去罷?!?/br> 日子平穩地度過。 瑯琊城里,各方相安無事。宇文家什么動作也沒有,就仿佛那場惡意的求親并未發生。 但這樣的平靜,反而讓人有些疑心。 到了九月下旬時,便發生了姜瀲云的事。 明明千叮嚀、萬囑咐,要她不要出門,為何她還與夫婿一同去城外賞楓?這個問題,姜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姜月章連夜派人去查,隔了一日便得回消息。 “……說是余家的幼子貪玩,背著家人跑了出去,結果被路過的野修劫了,朝余家要贖金。余家其他幾個公子都日日上朝,唯有一個余六公子無事,他們家就叫余六公子夫婦前去贖人?!?/br> 他的幕僚垂著頭,一板一眼,平淡地回報。 “我們再去查探,那野修已經消失了。但現場發現了一些痕跡,應是軍中功法留下的,不是普通野修?!?/br> “宇文愷……一定是宇文愷!” 姜家家主氣得胡須顫顫,思及長女乖巧,心痛不已,一時落淚難言。 姜夫人更是直接昏過去了。 姜滟云得知這件慘事,匆匆與太子告了假,奔回家中,確認噩耗后也是癱倒在地。姜家家主打起精神,將她一通罵,說她這樣跑回來實在危險。 “已經沒了個三娘,要是你也,你也……我的三娘??!” 一家人哭成一團。 唯獨姜公子冷眼看著,心里只覺得他們既吵又蠢,那姜瀲云也是不聽勸的,真可謂自己找死,就是沒得帶累他的阿沐傷心。 裴沐站在一旁,垂頭不言。 等姜夫人醒來,一看了她,就沖上來一頓怒罵。她不僅罵裴沐,也罵姜公子。 ――母親,不要這樣,這不關大哥和阿沐的事…… 姜滟云戴著白絨花,也是雙目含淚、滿臉憔悴,卻還極力拉著母親。 姜夫人卻因悲痛太過,陡然煥發了奇大無比的力量,讓她幼女也險些拉不住。她尖聲沖裴沐嚷嚷: “……你們都沒有心,沒有心!一個身為大哥,卻不先護著親的meimei,心心念念就護著個外人,一個家奴!你們……!” 姜公子坐在高背椅上。他是滿堂吵鬧里,唯一一個坐得穩當的人,此時手里捧一盞清水,慢條斯理喝著。 聽了姜夫人的怒罵,他本是眼也不抬,卻在她罵出“家奴”二字時,他抬手便將玉盞給用力一砸。 ――當啷! 好清脆的一響! 玉盞摔得粉碎,也驚得姜夫人那雙去推搡裴沐的手,不由自主跳了跳。 “三妹的事,怪誰?”姜月章輕咳兩聲,語速緩慢,語氣卻冰冷,像要將人凍僵,“先怪她自己。難不成我們沒告誡過她,讓她務必不要出門?” 姜夫人被他聲音一凍,勉強找回一點神智,立即就尖聲辯白:“我的瀲云有什么法子!那是余家最寵愛的幼子,被人綁了,夫家要她去,她哪能不去?還不都是你們――要是姜沐云肯去了宇文府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都是……” 姜公子譏笑一聲:“都是?我瞧著,都是因為你生了三妹,卻又教她事事聽夫家的話,才教成這拘泥又天真的‘賢良’性子,才有今日!” 姜夫人渾身一震! 她呆呆半晌,掩面痛哭。 姜滟云扶著她,低低勸慰。 姜家家主覺得長子說得太過、太不分長幼尊卑,便勉強喝道:“月章,你都說些什么!快向你母親道歉!” 姜公子聞言,便垂首望著地面,淡淡道:“母親黃泉有知,恕孩兒還不能一命嗚呼,去下頭跟您問好?!?/br> 姜家家主差點被氣個倒仰。 姜公子卻不再搭理他們,只側頭對那個心尖尖上的人招手,還說:“阿沐,他們傷心得失了智,莫要理。三妹的事,同你沒有半分關系,真要計較,五妹不也沒嫁人,高高興興去了宮里?” 他對著裴沐說話,語氣柔和極了,但那話里話外對旁人的漠然,卻也明顯極了。 不遠處,姜滟云因他那冷漠的意思而渾身一顫,怔怔看來。她喃喃道:“是我不好么?” 竟就失了神。 裴沐注意到了。 她收回目光,先走到姜公子身旁,握了他的手,并彎下腰,柔聲道:“哥哥,謝謝你維護我。我……我自己知道,我心里也并不認為自己有錯。這世上,哪有誰該替誰遭罪的?” 姜公子正要表達一下自己對這回答的滿意,卻還沒來得及矜持一笑,便見她收了手,又扭頭去看姜滟云。 “所以,哥哥,這事也實在不能怪五姐?!迸徙迤届o地說,“要怪,只能怪那不擇手段、窮兇極惡之徒。沒有受了害的人,卻要相互怨懟的道理?!?/br> 她聲音略抬高了。 姜滟云聽見了,姜夫人也聽見了。 她們彼此握緊了手,與她對視著。姜夫人依舊沒能擺脫那悲痛欲絕帶來的遷怒,而姜滟云則是始終怔怔,面上帶著難解的愧疚。 這會兒,居然還是姜家家主先反應過來。 他立即往這里走了幾步,急道:“沐云,你要做什么?你不能沖動,憑你一個人是斷斷殺不了宇文愷的……!” 裴沐說:“我能?!?/br> 一時間,四周安靜如死。 姜公子笑容未起,陰郁便生。他沉眉不悅,加重語氣:“阿沐!” 然而,姜公子不高興了,姜夫人卻反而被他的不悅之言給喚醒了。這披頭散發的貴婦往這邊走了兩步,又倏然停住,兩只熬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裴沐。 “果真?”她問,“你能殺了宇文愷――你要去殺了宇文愷?” 姜家家主看得心驚膽戰,連聲道:“不要輕率,不要輕率!” 在場的女人們,卻沒一個理他。 在場的男人……也沒有。 姜公子在拍桌子:“阿沐,過來!” 裴沐卻背對他,認真對姜夫人答了四個字:“我能,我要?!?/br> 姜滟云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臂,攥得那昂貴的綾羅皺出難看卻真實的紋路。她與裴沐目光相接,多年來的默契,讓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阿沐,你要……”她盯著弟弟――不,meimei。 裴沐微微點頭:“嗯?!?/br> 家主有點生氣:“你們打什么啞謎?!” 姜公子其實也沒聽明白,但他聰明絕頂、心中有無數計謀,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 想通之后,他神色更是難看:“阿沐,我讓你回來?!?/br> 這是真生氣了。 裴沐回過頭:“哥哥……” 姜月章冷冷瞧她,再緩緩起身:“哥哥是怎么同你說的,你又是怎么答應的?我讓你聽話,你難不成答應我的,就能不作數?你說恩義都欠了我,難道也不還了?” 他又看向姜夫人,諷刺道:“夫人,這小混賬連答應我的話都能不算,你還指望她遵守對你的諾言?” 姜夫人盯他一眼,沒吭聲,又去看裴沐。 顯然,她根本不信姜公子。她只顧看裴沐。 家里誰不是相處多年,誰還不知道誰了? 姜公子焦躁起來。 “阿沐!”他語氣變得凌厲許多,眉毛深深蹙起,“我不是說了,不需要等多久,便可以……” “哥哥,我自然是要還你恩義的,但我想要按著自己的想法來還?!迸徙迤届o道,“離你說的時間還有兩個月。第一個月里,三姐就沒了,剩下兩個月,還會發生什么?不說別人,連你也不是絕對安全。我不想再等了?!?/br> “這回宇文賊能誘出三姐,下回焉知會做出何等事?誰沒有自己的弱點?那一萬軍隊就在城外駐扎,他們要做點什么都很容易?!?/br> 姜公子沉默了。他恨不得將這不聽話的姑娘打暈了,拖回去,藏起來,不到期滿就不準她醒。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只能盯著她,心里本能地算計起來,能不能早一些,如何…… 裴沐坦然接受他的怒視。 姜公子的眼睛已經好了許多,不再如以往一般空洞、朦朧,于是那銳利的神光變得更加銳利,像能化為兩只尖尖的小箭,憤怒地將她渾身上下戳個遍。 小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