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裴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姜公子伸出手指,捧了捧她的眼角。他心中滑過一個細微的念頭:弟弟的眼睛,有時候真是太過清澈了。 他繼續說:“你記住,唯有中庸才是取勝之道。宇文愷得意太過,便注定不能久長。哥哥對你保證,他一定會身首分離、身敗名裂?!?/br> 裴沐仍是定定看著他。 片刻后,她點點頭:“好,我相信哥哥。而且,我也不想給家里帶來麻煩?,F在宇文愷鋒芒正盛,我不能去硬碰硬?!?/br> 她認真地承諾,也像認真地勸解自己。 姜月章勾起唇角,再去牽她的手:“走罷,回去換身衣服?!?/br> 這是七月上旬所發生的,一件不起眼的、注定不會被載入史冊的小事。 到了八月初,又發生了另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那天,裴沐剛剛去到城西,就發現廣識會的據點前正圍了一群士兵,看衣著,他們正是宇文愷營中的人。 老百姓害怕地遠遠躲開,又都忍不住好奇,悄悄窺探著。 士兵們正將廣識會里的東西一一扔出來,連招牌都取下來砸爛了。而廣識會的子弟們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卻都一臉忍耐,敢怒不敢言。 裴沐走上前:“發生什么了?” 同伴們將她拉到一邊,低聲同她說了緣故。原來,宇文大將軍說廣識會是南朝的組織,不能開在瑯琊城,必須立即拆除,否則便是通敵叛國,格殺勿論。 圍觀的人群里,突然發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喊叫:“求求你們不要扔我們的書……唔唔……” 那孩子迅速被大人捂住了嘴。 原來,廣識會一直將此地當作半個學堂,教西城的人讀書識字。書本筆墨昂貴,百姓們買不起,就都用學堂的,大家都很珍惜。 裴沐盯著地上那大堆被破壞的東西,忍耐地握緊了手。 同伴低聲道:“沐云,別沖動?!?/br> 她說:“我知道?!?/br> 這里是眾人多年心血,眼睜睜看著被毀,誰也不好受,卻誰都明白,這時必須忍耐。 最多在心里暗恨:看你能猖狂到幾時! 這時,卻見軍隊往兩邊讓開;從廣識會里頭,走出一個搖著羽扇、滿臉得意的人。 是之前曾被裴沐嚇破膽子的宇文馳,也是宇文愷最寵愛的庶子。 他穿著華麗長衫,小眼睛四下一轉,便鎖定在裴沐身上。他“嘿嘿”幾聲,大搖大擺走來,還裝模作樣地圍著廣識會的人們走了一圈。 有人當即怒道:“宇文馳,你做什么?” 宇文馳哼笑道:“我來看看,之前風光的廣識會有沒有后悔?早知道有今天,你們當初不如乖乖讓我當廣識會的會長,不就什么事都沒了?” 裴沐瞥他一眼,移開目光,神色淡淡,并無反應。 宇文馳更來勁了:“姜沐云,你不是厲害得很?今天怎么啞巴了?裝得這么清高,其實誰不知道你只是姜家收養的?說是養子,其實就是個家奴!也不知道你們姜家的族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裴沐面無表情,還是不說話。 就有同伴聽不下去,為她辯駁:“我們修士何曾管俗家出身!何況,誰不知道沐云與姜大公子情同手足,要你多嘴?” 宇文馳立即揪住話眼,不依不饒:“情同手足,那就不是手足!區區一個家奴、賤民,也配與我這樣人作對?” “你……” 人們憋著氣,說不出話。這群在廣識會里混下來的修士,大多是世家幼子、庶子,因為仕途無望,本人也沒什么野心,才樂得當個閑云野鶴的修士。因此,他們吵架都很笨拙。 而且……在他們心里,其實也沒有覺得宇文馳說錯。人人都知道,姜沐云并非姜家血脈,只是他們自詡修士,不該理會這些門第之見。 辯不過,那就走。 有人扯了裴沐的袖子,憤憤道:“沐云,我們走,休要與這種小人一般見識!” 裴沐點點頭,準備先行離開。 宇文馳卻不樂意就這么結束。他裝模作樣地咳了一聲,立即有士兵上前,攔住了廣識會的去路。 “宇文馳你……!” 裴沐拍了拍同伴的肩,平靜地看向宇文馳:“聽聞宇文大將軍駐守邊防近十年,是北齊第一大功臣?!?/br> 宇文馳得意道:“不錯,你也知……” 裴沐顧自問:“那么敢問,堂堂宇文大將軍、天官冢宰的軍隊,究竟是守衛北齊的衛國之軍,還是當街無故戕害士族子弟的宇文私兵?” 宇文馳一噎:“你……” 裴沐等了一會兒,見這紈绔草包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應對言辭,便點一點頭:“宇文公子好好想想,我們便不奉陪了?!?/br> 他們離開了西城。 路上,一群人將宇文家一頓痛罵,勉強解了點心中郁氣。又有人笑著夸贊裴沐,說:“看不出來,沐云不僅修為高明,還有雄辯之才!” “是??!” “剛才宇文馳的臉色,真是好笑!” 還有人向往道:“我家哥哥說,姜家大公子便是這般臨危不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功夫,我原先還將信將疑,而今見了沐云,就也能想見幾分大公子的風采了?!?/br> 裴沐這才微微露出笑意:“我只學了點皮毛,可不敢與哥哥比養氣和才學?!?/br> 不知道誰無意說了句:“由此能看出姜大公子真是敦厚之人,不僅叫沐云修煉出一身好本事,還教他讀書習字、處世之道,天底下真沒有更好的兄長了。聽聞大公子身體欠佳,沐云定會護著大公子,讓這樣一個好人長命百歲,對吧?” 裴沐笑起來,認真說:“是,哥哥對我恩重如山,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會用這條命護著哥哥?!?/br> 眾人齊齊稱贊這兄友弟恭、恩義雙全的佳話,認為這足以記入史冊。再笑鬧一番后,人們便各自回家,準備悶頭不出,祈禱家中父兄早日將宇文愷趕走。 至于第三件小事…… 八月下旬,宇文愷上姜家提親。 他們指名道姓,要為宇文馳娶姜家五娘,姜滟云。 姜家雖然從未表明政治立場,但他們的姻親楊家、余家,還有現在正與姜滟云議親的汪家,都是改革派。 姜家怎么可能答應? 若說名聲是世家的脊梁,那聯姻就是世家的血管。他們正是通過代代聯姻,來微妙地結盟,從而影響了歷史的進程。 且不說姜滟云正在議親,就說宇文愷的北胡出身、寵妾滅妻的作風,姜家這樣的百年世家就斷然不會將女兒嫁給他家。 更何況,那還是個庶子!姜滟云是何等人,是姜家家主的嫡幼女,標標準準的世家貴女。 要是姜家答應了,豈非將百年的名聲都掃了地,日后被天下士族唾罵倒了脊梁骨,死后都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姜家家主眉頭都沒抬,只聽了個開頭,就斷然拒絕。 宇文家的人退了回去。 第二天,他們卻又來了。 來人是宇文府上的大總管,乃是宇文愷親兵負傷退下所擔任,故而深得宇文愷信任。他少了右邊小臂,卻仍是目光炯炯,步伐中不掩當年殺伐之氣。 他一笑,就像老虎咧嘴。 “……家主說,八公子配貴府五娘,許是高攀了些?!贝罂偣芎秃蜌鈿獾卣f,眼中精光一閃,“不過,府上的姜沐云小公子……實不相瞞,我們八公子見了之后,驚為天人,不如貴府就把小公子給了我們罷!” 姜家聽得目瞪口呆。還能這樣?誰會求娶……求娶一個男人? 大總管又立即解釋:“自然不是娶妻,我們八公子還要傳宗接代。就是接姜小公子回去,慰藉一二,也就足夠了?!?/br> 言下之意,便是領回去當個玩物了。 男風、孌童,這并非什么新鮮事,反而還頗為流行,被視為風雅之事。不少皇族、世家子,私下都豢養得有貌美男寵,瑯琊城里還有煙月館,里頭都是清秀美麗的小倌,也是許多男人喜歡流連的地方。 姜家在場的人,一個個氣得面色鐵青。 便是姜小公子是養子,既然冠了姜家的姓,就斷然沒有送出去給人褻玩的道理! 而且,真要答應了…… 姜公子能把整個姜府翻過來。 姜家家主當即就拍了桌子,指著大總管的鼻子,將他痛罵了一頓。 大總管神色自若,坦然聽之。末了,他只悠悠說了一句話:“姜家可聽說過當日小宗伯袁衡袁大人的事?” 小宗伯袁衡,七月被宇文軍隊當街襲殺的官員之一。 滿堂俱寂。 小宗伯――不是小官了。不……當日身死的四名官員,哪一個是小人物?可腦袋落地,也如砍瓜切菜的容易。 姜家家主神色變化不定。若宇文家強求的是姜滟云,他拼死也不會答應,因為名聲比命重,可對方強求的是姜沐云…… 大總管又循循善誘:“我們八公子只是要人,不拘什么名頭。就是姜小公子忽然得了什么急病,從此再不能拋頭露面,我們八公子也不會計較?!?/br> 這是在暗示說,弄個由頭糊弄世人。姜家嫡脈的婚嫁糊弄不過去,可一個平民出身的養子,名字又沒記在族譜上,其實……并不是沒有cao作的可能。 姜家家主更是猶豫起來。 最后,他說:“讓我考慮一下?!?/br> 大總管笑道:“我們家主愿意給貴府三天時間。您慢慢考慮。我先告辭?!?/br> 姜家家主在堂上呆呆坐了一會兒,猛然醒了神。他吩咐左右:“不準將今天的事告訴公子?!?/br> 他說的“公子”,自然是指嫡長子姜月章。 仆從們垂首應是。 家主又抬步去了后院,找姜夫人商量。 姜夫人原先聽說宇文家求娶幼女,氣得差點暈厥,在心里翻來覆去將宇文愷罵了無數次,再罵宇文馳癩蛤蟆想吃天鵝rou,真是癡心妄想。 她知道今天宇文府來人,氣哼哼地等在房里,想著要是夫君糊涂、要將滟云許給那無賴子,她拼了命不要也得護住幼女。 不想,姜夫人等來等去,卻等來個讓她也目瞪口呆的消息。 “……他們要沐云?!” 姜夫人愣了半天,猶豫起來:“那……當然能不答應是最好,可聽他們的口氣,若是不答應,竟是要……” 她想了半天,又問:“我們的人,夠不夠抵擋那些兵的?” 家主已經在心里反復推算過了,每一次都是沉重的結果。他緩緩搖頭:“不夠,差得太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