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冬日陽光柔和,整個院落像泡在溫熱的蜜水里。走廊靠里的門開著,里頭有一張床榻,一人躺在上面,蓋著深紫色的卷草紋錦被。 這人蒼白瘦削,雖不掩神清骨秀,可正因其風姿難掩,其病弱之態就更讓人心生憐惜。 而且,如果仔細觀察他那雙深邃優美的眼睛,還會發現在那深灰色的眼珠上,蒙了一層很淡的翳。 這瘦削虛弱、雙目半盲的青年,竟然正是剛才還神采奕奕、高傲淡漠的姜家嫡長子。 此時,他歪在病榻上,靠在裴沐懷里,由她小心地喂一杯蜜水。這般柔弱順從的姿態,那里還有半點方才的風姿? 原來姜家嫡長子天生半盲、體弱多病,不能像常人一樣修煉??伤愿窬髲娨獜?,便去找了魂師的功法,專門修煉神魂。 神魂修煉極其困難,過程也非常艱辛,可偏偏叫姜月章修煉成了,還修煉得異常強大。 強大的魂師能靈魂出竅,以虛為實,呼風喚雨、瞬息千里,統統不在話下。 可惜,姜月章神魂再強大,也還是受限于柔弱的軀體。 他今天從百多里外的云亭山脈中,將幼弟瞬息帶回,身體一下就吃不消了。 更何況…… “……你上次著涼還沒好,怎么能這樣不愛惜自己?哥哥,你聽見沒有?你魂術再強,也不該這樣浪費。難道你還怕我回不來?你……” “是,我怕你不回來?!?/br> 他忽然說。 裴沐一怔:“哥……” 她垂頭望著他。 她體弱多病的哥哥原本靠她懷里安靜聽著,并不反駁,甚至那淡漠至極的面容上,隱隱竟還有一絲笑意。 可現在,他卻凝視著她,聲音清淡依舊,卻顯出十足認真:“阿沐本說去送信一趟,不出半月就回來,可你已走了十六天,我一感知,你果真跑到其他地方去了。你說,我不親手將你帶回來,如何能放心?” 他又用模糊的視線去看了一眼她的手腕――那里掛著一串明黃色的珠串,這是養魂木做的,上頭有他的術法,能讓他隨時感知她的位置。 他說得理所應當,裴沐卻是聽得漸漸瞪大眼,最后哭笑不得:“哥哥,我說半月左右,這才十六天……” “是已經十六天了?!彼蝗葜靡傻?,圈著她腰的手臂緊了緊,“出了半月,你就該在家中陪我?!?/br> 霸道任性,像個沒長大的孩子,還是小霸王那樣的。 裴沐更是無奈,卻又好笑。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知道哥哥就是這樣的性格,大約是沒什么玩伴,太寂寞,才總是緊緊抓住她不放。 而她也總不免多憐惜他一些。 “好好好,我不說哥哥了?!彼嗣⒙涞拈L發,也是深灰色,漂亮得像夏季的星云,“今日的湯藥,哥哥用了么?” “苦?!彼f。 這就是沒喝藥的意思了。 裴沐招招手。 從屏風那一頭,立即就有侍女膝行而出,輕巧柔軟地對她行了一禮。 裴沐吩咐道:“將公子的藥拿過來,還有,再兌一碗蜜水,用桂花蜜調?!?/br> “諾?!?/br> 片刻后,藥和蜜水一同送上。她哥哥屋里的仆婢都是一等一的,訓練有素、行止無聲,貓兒似的。 姜月章就一直懶懶地倒在她身上,還用兩只手臂將她環抱著,連湯藥來了也不肯放。 裴沐熟練地哄了他幾句,才順利抽出手,又一勺勺地給他喂。 他吃藥倒從來很乖,并不反抗。 裴沐一邊喂,一邊忍不住說:“哥,你這樣喝藥很苦的,不若一氣喝了,再喝蜜水,最后含一粒蜜餞,口里便不苦了?!?/br> “不要?!彼怪?,咽下一勺苦澀的湯藥,神情淡淡,“我就要阿沐喂我?!?/br> 裴沐無奈:“我還不是為你好?” 他唇角略勾,仍是慢條斯理:“為我好,便繼續?!?/br> 真是個大爺。 不過裴沐也早就習慣了。 用過湯藥和蜜水,姜月章有些懨懨的,沒什么食欲,便叫侍女只備裴沐一人的飲食來。 “一條煎鹿rou、一道糖藕、一道魚羹、一碟鹽菜蒸豆腐,一碗粳米飯,另外再拿一碟葡萄干,挑果rou厚的來?!?/br> 他吩咐完,又掩唇咳了幾聲。 裴沐給他順氣,又樂滋滋地說:“哎呀,都是我愛吃的!” 姜月章低笑:“傻子。就是知道你愛吃,我這里才常年備著的。你愛吃什么,我難道不知道?” 身為姜家嫡長子,他有一個自己專門的小廚房,想吃什么就讓人做什么,食材也應有盡有。 裴沐笑瞇瞇,不吝夸他:“我就知道哥哥對我最好了?!?/br> “自然,誰能有我了解阿沐?”他拉了她的手,含一絲淺笑,眼中卻閃過陰郁之色,“所以,下回別再亂跑了。況且,你去云亭山脈做什么?莫非還真信那些傳說?” 裴沐嘟噥了幾聲。 姜月章沒聽清,疑道:“什么?” “……哎呀,哥!”裴沐有點不好意思,“我就覺得,萬一有呢?大不了我白跑一趟,可若真有神異的草藥,能治好你的眼睛和身體,我怎么能錯過?” “雖然,相信這些是有點傻……” 她覺得丟臉,深感有損自己的少俠英名,不由有些垂頭喪氣。 姜月章卻是怔住了。忽而,他微微一笑,整個冷淡如冰雪的眉眼都欣悅起來,連那無數刀鋒似的細節,也像被冬日暖陽泡軟了似的。 “阿沐原是為我?是了,我早該想到。怪哥哥不好,哥哥不該說你?!?/br> 他的態度竟是陡然一變,和顏悅色許多,卻又語重心長:“可即便是為我,阿沐也不能讓自己陷入危險。我趕到時,正見那白額虎往你身上抓去,真是嚇我一跳?!?/br> 這時候,裴沐的餐飯上來了。 她坐到一邊,一邊豪爽地扒飯,絲毫沒有清貴優雅的世家子風度,一邊敷衍應道:“知道了,哥?!?/br> 姜月章看出她敷衍,也不生氣,還給她倒水,叮囑道:“慢些,別噎著?!?/br> 裴沐抬頭對他笑一下,繼續埋頭苦吃。她在山林里跑了半天,的確也早餓了。 姜月章始終望著她。他一直含著微微的笑,眼神專注異常,這目光若是叫陌生人見了,恐怕會脊背微涼,可被他注視的人早已習慣,并不覺得有異。 “阿沐?!彼鋈坏?。 “嗯?”裴沐立即抬頭。 他感覺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坦蕩一如她本人,沒有絲毫躲避。就像這陽光,始終無畏地灑在他身上……還有心里。 他被她看著,感覺到了極大的滿足。 “沒什么?!彼麥厝岬卣f,“慢些,別噎著?!?/br> 她笑起來:“哥,這話你剛才已經說過啦?!?/br> “哦?那么,以后每一餐,阿沐也過來用。你那里沒有小廚房,伺候的人也沒幾個,哪里方便?!?/br> “哥哥哎……我早就差不多都在你這邊吃了?!?/br> “那干脆直接搬過來,你的東西本也不多?!?/br> 裴沐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哦,平的,那沒問題了。 “我還是自己睡吧。哪有成年的弟弟跟著哥哥住的?”她放下空碗,拿清水漱了漱口,又往嘴里扔一粒葡萄干嚼著。 姜月章蹙眉,淡淡道:“你搬來,便有了。誰還敢說什么?” 裴沐干笑,打著哈哈,心想以哥哥的心細程度,她要是真搬過來,說不定很快就被他發現女兒身,到時候那可怎么收場?總不能爽朗一笑,說不好意思啊哥哥,你這么多年以為的弟弟其實是meimei,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們繼續生活? 那多不合適。 何況…… 兄長略瞇了眼,半盲的眼眸卻有格外銳利的目光:“阿沐不愿搬來,莫非有事瞞我?” 裴沐的小心臟心虛地跳了兩跳:“我能有什么事瞞著哥哥?我們自幼在一塊兒,什么事哥哥不知道?” 他仍是用那蒙著陰翳的雙眼,審視著她。 片刻后,他才緩了神色,含笑道:“阿沐說的是?!?/br> 不等裴沐松口氣,他卻又說:“我生平最討厭別人騙我,所幸,阿沐卻是世上唯獨不會騙我之人?!?/br> 他口氣異常篤定,更還透著十足親昵。 卻又讓裴沐的小心臟,心虛地跳了幾跳。 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就扯開了和他瞎聊天。 “哥哥,這次我出門,遇到了南朝來的人。他們說,在南朝,稱呼哥哥都是叫‘阿兄’,還說‘哥哥’這說法是從北胡來的,真的么?” “南朝?他們慣來是有這個說法?!彼肓讼?,有些輕蔑地笑笑,“不過都是些不能考證的自夸言辭。若非地理非人力能改,他們怕是都要說,齊皇陵在南朝了?!?/br> 他刻薄起來也是很刻薄的,逗得裴沐哈哈笑。 她笑得開心,他聽得分明,神色不由更溫柔許多,又說:“便是真的,那又如何?阿沐叫我‘哥哥’,我聽著覺得好得很,誰能說三道四?” 裴沐連連點頭,連聲叫了好多次“哥哥”,叫得他唇邊淺笑不斷,神情明朗不少。 裴沐笑鬧完,又想起一件事:“不過他們說,南朝很有些奇異的研究、藥方,我想抽空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給哥哥用的……” “不許去?!?/br> 姜月章本能說完,自覺口氣太重一些,那股子陰郁也太明顯一些,便立即補救。他放柔聲音:“阿沐,我知道你為我好,但南朝太遠,你一來一去至少兩月,那我怎么辦?” 裴沐心想,你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子,該怎么辦怎么辦啊。 但她知道這話說了,她哥必然生氣,于是做冥思苦想狀,答道:“那我背哥哥一起去?!?/br> 他完全沒想到這個答案,一怔,第一反應竟是:“那也……” 頓了頓,他才硬生生改口:“那也不行。況且南朝也不比我們強到哪里去?!?/br> 裴沐哼了一聲,隨手拿一粒葡萄干給他塞嘴里,憤憤道:“那你說怎么辦?這也不行,那也不要,莫非哥哥就放棄了?我想看看哥哥好起來的樣子,一定很好看?!?/br> 姜月章被她哄得開心,眼里光華連連,好似能將那薄薄的陰翳都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