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第54章 談判 三天后。 王大將軍府中處處光亮, 一塵不染;四下仆人們靜默不出聲,卻又忍不住地偷偷去瞟門口。 佩劍的軍士層層列開,交替巡視。但從大堂門口往后, 軍士只著甲胄,不配兵刃。 堂中瓜果陳列, 冰盆堆積, 結合陣法, 維系酷暑中的一小片清涼。 人人都站在堂中,屏息凝神。 唯有一人坐在條案后, 手捧一杯溫熱的清水, 再拿一本輕薄的紙書??磶醉摃?,再啜一口水。 王大將軍守在門口, 心神不寧。每隔一會兒, 他就要讓人去檢查一下瓜果有沒有壞, 再看看冰盆是否需要換。 次數多了,那喝水看書的人就抬起頭, 說:“王將軍, 正是戰時,你這樣費心接待,他大約不會很高興?!?/br> 王大將軍渾身一個激靈, 猛地回頭。八尺多高的壯漢新修了胡子,露出高鼻闊口, 一雙銅鈴似的鼓眼睛睜大了,竟生生給他看出了三分可憐兮兮的感覺。 “裴大人……啊不,裴掌門, 那我怎么辦?現在立刻將冰盆收了?”他苦著臉。 裴沐淡定道:“你現在收,待會兒他來了, 也看得出細節,反而又顯得過分諂媚了。就這樣吧,憨一些,他最多說你兩句,不會如何?!?/br> 王將軍立馬松了口氣:“多謝裴大人……啊不,裴掌門指點?!?/br> 完了,他還擠了擠五官,竟真的擠出一個憨厚的笑容。就是裴沐看了,也不能說這不是一個憨厚的老實人。 她很有點佩服王將軍:上馬可打仗,下馬可官場,活該他晉升快,四十歲就給封了關內侯,之后說不定能有封地,當個徹侯也不是不可能。 她這么隨便一想,就又低頭看書。這書是崆峒派新制好的,這次談判的要點全在上頭了。 這副沉靜端凝的模樣,惹得王大將軍心中嘀咕:這裴大人,怎么臨到頭了還這么沉穩?她不怕陛下怪罪?呃……裴大人似乎是不用怕的。那她就沒有一點點的不忍?年初宮廷事變,陛下把自己關起來,關了整整七日,朝臣都不知道是不是該準備后事、擁立新王了。 這件事連遠在任城的他都聽說了。 這裴大人怎么一點都不動容哪,是不知道,還是…… 王將軍暗自搖頭,收斂心神,準備去府邸門口,恭迎圣駕了。 他卻沒發現,身后那靜靜看書的裴大人,卻是看了好半天,手里的書連一頁都沒翻過去。 …… 裴沐看著書。 大堂內只剩了她,還有三師兄。衡煙也在。他們都是崆峒派的使者。 至于王將軍的幕僚、裨將之類,都在外頭恭候?;实垡獊砻?,誰敢大刺刺地在屋子里坐著等? 她想著這些瑣碎的事,不防被身后的人戳了一指頭。 “喂,小師妹?!比龓熜中÷晢?,“我們等會兒要跪拜皇帝嗎?” 裴沐回過神:“不跪?!?/br> 三師兄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還曾經當面耍弄過皇帝,但四周氛圍太肅穆、太緊張,搞得他也有點緊繃起來。 他想了想,有點猶豫:“小師妹,我知道皇帝對你十分特別,你要如何,他肯定都沒意見??墒恰悴皇沁€要整個崆峒派和皇帝合作?既然如此,我們的態度是不是該……” 他經商多年,深知大齊與過去的六國不同,隱約是將官員視為第一、商人視為賤業,故而也習慣了放低姿態。悄悄暗算皇帝可以,可要當面對抗,他心里還是很不自在。 裴沐笑起來。 她回過頭,看看一臉糾結的三師兄,再看邊上面無表情、忠心護衛的趙衡煙。她瞧了瞧這兩人,并不直接解釋,卻道:“我看衡煙有些想法,不如讓衡煙來說?” 趙衡煙有些意外。她看了三師兄一眼,得到對方點頭,才用一如既往端肅的態度,說:“是,那屬下就說一說自己的見解。在屬下想來,正是因著掌門期望整個崆峒派與大齊皇權合作,而且是長久合作,我們才不能叩拜皇帝?!?/br> 三師兄一怔:“哦,怎么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只有大齊的臣民,才需要叩拜大齊皇帝,而作為臣民,理應聽從皇帝號令。但,我們崆峒派雖然身處大齊境內,卻并非要聽從皇帝的命令,而是按照本派理念行事?!?/br> 趙衡煙雖還是一板一眼,但說到這里,眼睛卻隱隱有些發亮:“若皇帝是明君,能夠護得百姓安穩,我們自然盡心盡力,只去鉆研各項技術??扇艋实刍栌篃o道、奪掠民間,那……” 裴沐輕咳一聲:“好了,衡煙?!?/br> 后面的話,就不是能在這里說的了。 三師兄瞪大眼,有些駭然地盯著她們。 他雖然恣意慣了,對王室、皇權,卻還是有一分天然的敬畏。他以為小師妹耍了皇帝一次、他自己又耍了皇帝一次,已經是叛逆到極點的行為,可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小師妹心里想的,卻遠比耍弄皇帝更加,更加…… 更加什么? 他也說不好。 卻覺得莫名有些恐懼,卻又止不住地心潮澎湃。 他這才真正意識到:小師妹要的崆峒派,是完全超脫于皇權的存在。而不是像過去戰國時代的諸子百家,雖有各種學說,終究都是期望當政者采納,而學派的目的,也終究是為了做官、治世,要么就干脆信奉黃老無為之治,什么也不做、躲避在一旁便好。 “小師妹……我這才明白,其實當初六國聯盟并沒有看錯你。你真的有野心,只是太龐大,大到他們……到了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的地步?!比龓熜謩恿藙痈蓾淖齑?,由衷地說。 裴沐失笑:“哪有那么夸張……” 嗚―― 低沉的邊塞號角吹響了。 屬于北方邊境的蒼涼音調,吹出的卻是昭陽宮中的官樂。 這曲調是裴沐熟悉的。每當她站在朝上,和群臣一起等待那位陛下出現,耳邊就會響起這樣的聲音,還有太監長長的唱喏聲。 而今再次聽見,竟還有些懷念。 這一懷念,她就晃了神。也可能是她潛意識里有點心虛,才故意讓自己晃了神。 總之,當她再一次側過頭、望向門口時,那個人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那里。 在洞開的門前,背著明亮的、熾熱的天光,還有烏鴉鴉跪倒的人群,他就靜靜地站在那里。 一動不動。 他不動,別人也不敢動。連王將軍都只能跟在后頭,垂著首,后脖子上的汗珠被太陽曬得晶亮。 裴沐自己都有點奇怪,她怎么還能這樣仔細地觀察四周的一切。 就好像她必須將一切無關緊要的細節、環境,都給一一看過,這才能做好足夠的準備,鄭重地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好像也明白這一點――還是說,他其實也需要做這樣不知所謂的準備?反正,當裴沐站起身,終于迎向他的目光時,他也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氣。 那低低的嘆息,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人群上方。此時分明那么多人,一瞬間卻都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便跨步走進室內,姿態平穩、面無表情。艷陽天里處處酷暑,他那清寒的神態,卻仿佛能讓陽光也凍結。 “這便是裴掌門了?!?/br> 在眾人簇擁下,皇帝大步往上首走去,真稱得上是龍行虎步、大袖當風。 他也從裴沐面前經過,目光卻只望著前頭,一點余光都沒過來。 裴沐望著他。 而后笑了笑。 待皇帝落座,她才行了個禮――平輩修士彼此問候的禮,并穩穩地笑道:“崆峒派掌門裴沐,見過陛下?!?/br> 大堂之內,針落可聞。 王將軍抬起一雙鼓眼睛,悄悄地、飛快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趕快看回地面,心中默念“眼觀鼻鼻觀心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皇帝坐在最上頭,脊背挺得筆直。他穿著便服,是少見的銀灰色,與他松散束起的深灰色長發相得益彰,顯得格外清爽。 他像是瘦了一些,面上銳意更甚,連那分缺乏血色的蒼白,也只像覆雪的刀劍,冷厲迫人。 他直視著裴沐的目光,也凌厲得驚人。 但他的聲音卻過分平靜,語氣也過分平淡。 “都坐?!彼忠话?,冷淡吩咐,“閑話少說,朕聽聞崆峒派有事稟奏,便都直說罷?!?/br> 王將軍抬起腦袋,走出來,恭恭敬敬試圖發言:“陛下……” “你閉嘴。王卿是崆峒派的人否?” 姜月章一眼看去,目光如劍,刺得王將軍肩膀一縮,立馬成了個啞巴的鵪鶉,輕手輕腳地給退了回去。 “裴掌門,你說?!?/br> 他直直盯著裴沐。 裴沐坐在位置上,坐得穩穩的。 一點起身的意思都沒有,更別提跪拜行禮了。 四周的空氣里,微妙地漂浮著“誠惶誠恐”的意味。 她卻像一無所知,還笑盈盈地:“好,陛下爽快,那我就直說了?!?/br> “今后,崆峒派的一切成果,都愿意獻給朝廷,讓朝廷使用。當然,我們自己也會用?!?/br> “作為交換,崆峒派希望陛下能答應我們以下幾點要求?!?/br> “第一,赦免崆峒派門人,不再追究其過去之身份、行為。自然,今后若本門有違反大齊律令之事,但憑官府追究?!?/br> “第二,允諾崆峒派門人出世修行,不理俗務,不拜朝廷?!?/br> “第三,允許崆峒派在大齊境內傳播一應研究成果,所獲利潤上稅幾何,按當時大齊稅負最優惠政策來計算?!?/br> “第四……” 姜月章面無表情,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掌門,你該知道這些要求過于大膽?!彼_口打斷她,語氣仍是冷淡,“莫非,你是要建國中之國?” 這是一項十分嚴重的指責,更何況說出它的人是當今天子? 以王大將軍為帶頭,四周“呼啦”一下跪了一片――所謂帝國,就是在迎合帝心這一能耐上,已臻至化境。 這樣一來,安然端坐的裴掌門,還有她身后兩名直挺挺站著的崆峒派使者,就變得格外顯眼。 雖然……以裴掌門那獨一無二的美貌、悠閑自在的姿態,再加上皇帝目不轉睛的凝視,她原也就很顯眼。 這位顯眼至極的掌門,微微一笑:“陛下說得太嚴重了。本門山野小派,有什么能耐建國?只是收留了一些生活困頓、卻有一技之長的人,叫他們能靠著手藝混飯吃罷了?!?/br> “生活困頓,為何困頓?”姜月章眉峰一揚,似有譏笑。他仍是目不轉睛,也仍是凌厲逼人,冷冷道:“恐怕都因為盡是些六國余孽、百家遺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