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裴沐告別了冥思苦想的醫令,捧著自己要的東西, 占了御醫館一間房,顧自研究起來。 但是, 這只是表面功夫。 她自己在昭陽城中有府邸,雖說不常住,但府中煉丹器具一應俱全,這里才是她真正研究秘方之地。 無論是改良后的千金方,還是她自己身上的毒藥,都是在她府中完成。 裴沐獨自站在屋里,四周彌漫著清苦的藥香。她用藥杵緩緩磨了些粉末,眼角余光瞥見門外鬼鬼祟祟的人影。那都是醫館里的醫生,他們總擔心她再炸了煉丹爐,又疑心她身上有什么煉丹的秘寶,所以每次都小心窺探。 雖然鬼祟了點,但這群人都是醫瘋子,沒什么壞心眼,裴沐并不討厭。 她一面笑,一面將幾味藥磨好了,再捻一小撮放入口中。 猛烈的藥性沖入血脈,遇上潛伏的毒藥,頓時相互牽扯起來。 裴沐痛得蹙眉,沉默地忍著。她研究多年,終于找到了方法,只要定期服用藥物,就能慢慢將她體內的奇毒轉化為假死藥,不過……的確是有點痛。 可和自由相比,這點痛也不算什么。 她做完一切,又用碧紅絲等珍貴藥物隨意煉了兩爐丹。她目光專注,動作熟練如行云流水,輕重之間宛若撫琴漫彈。 有一件事,裴沐的確沒有說謊,那就是……她真的是一個很有天分、很厲害的煉丹師。 當年炸了煉丹爐,其實只是一個烏龍。那時候天下初定,但各地文字、器物稱謂并不統一,而裴沐所在的西部,對藥物的稱呼更是與齊國不同。 她不小心要來了錯誤的藥物,煉丹爐沒炸才是神跡。 但這個烏龍,陰差陽錯反而成了她的保護傘。 人人都知道,裴大人聰敏能干、善于揣度帝王心思、長袖善舞,修為還算不錯,運氣好能煉煉丹,其余都是個廢物。 人人也因此都認為,裴大人是只有小聰明的佞幸、小人,雖然不敢得罪,卻并不真正值得放在眼中。 姜月章是這么想的,六國聯盟的人也是這樣想的。 對于被所有人看輕這件事…… 裴沐微微一笑,滅了爐火。她引出丹藥,隨意看了一眼那滴溜溜轉的元神丹――這珍貴的丹藥,即便是大齊最頂尖的煉丹師來煉制,成功率也是三爐取一。 而裴沐,只不過隨手為之,便有整整一爐。 她漫不經心彈了彈丹藥。 靈力蔓延,頃刻將一爐丹藥化為灰黑藥渣,宛如煉丹失敗的產品。 她含笑想:被人看輕,才是好事。 惟其如此,才便于她cao控一切。 …… 裴沐在御醫館有一搭沒一搭地忙碌,一副優哉游哉的樣子。 醫生們偷偷摸摸圍觀了一段時間,確定這位裴大人完全是心血來潮、突發奇想,來浪費好東西玩一玩。他們聚在一起嘆息心痛了半天,也就散了。 有什么辦法?裴大人得寵多年,乃御前第一紅人,整個大齊宮廷中橫著走,就算自己摔著、磕碰一下,陛下估計都得將那兒的石板拆了,打上百來棍,來安慰裴大人。 誰沒事去觸皇帝的霉頭? 裴大人要玩,就讓他玩罷。 于是,裴沐就順順利利地將日子混了下去。 皇帝性情嚴苛,還有些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卻著實是個勤政的明君。他除了晚上就寢時一定要抱著裴沐睡,其余時候都在閱讀奏章、檢查各地送來的報告,又要安排邊防,每天都要從早忙到晚。 裴沐煩他歸煩他,但心里對他也不少尊重和敬佩。她自忖,若要讓她這么為了一大群人,勞心勞力至此,便是給她至高無上的位置,她也懶得做。 如此一想,六國聯盟真是癡心妄想。就她接觸到的那群人,一個個要么是做白日夢的無能之輩,要么是滿心爭權奪利的小人,就是她自己,她最多能管好一個門派,對如何安定天下、改善民生,卻是毫無見解。 姜月章或許不是一個好的夫君,但一定是一位好的帝王。 就沖這一點,裴沐也不會真的對他做什么。當年中原連年戰爭、餓殍遍野的慘事,她也是聽說過的。好不容易四海安定,再去搞姜月章做什么?把自己變成千古罪人么? 百姓才不在乎誰統治呢。誰能讓他們不打仗、吃飽飯,那就是好皇帝。 也是為著這,裴沐當面奉承姜月章的話,也多少有幾分真心。 既然是真心,就更能討了皇帝的喜歡。 從初秋到深冬,日子一天天過去。 這段時間忙碌依舊,也尋常依舊。 要說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那就是長平公主又和離了,回到宮中住了一段時間。 這位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同胞姐妹,比他大兩歲,迄今為止已經三嫁三離,且每次和離時,都會將前夫抓花臉。 這一次,她又是氣沖沖地回來,住進了紫云殿里。 裴沐去看她時,紫云殿里的地暖將空氣熏得昏昏然,公主裹著綾羅綢緞,倚在榻上,由著侍女給她修指甲。那指甲實則已經很盡善盡美了,可公主閑著無聊、無事可做,只能找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消磨時間。 老實說,裴沐有點看不慣這種富貴閑人。 她向來秉持的理念是,該偷懶的時候要偷懶,但人生中若只剩下懶散,那還不如死了強。 她看不慣,開口也就不客氣:“公主殿下若實在太閑,不如出去賣賣珍奇異寶,得來的善款要么給了慈幼局去接濟窮人,要么拿去支援邊防,哪一樣都比您在這兒哭喪著臉強?!?/br> 長平公主柳眉倒豎。 她生氣地瞪著裴沐,片刻后,卻又自己xiele氣。 “裴大人!”她聲音好聽,嬌柔婉轉,“你總瞧不起我,陛下也瞧不起我,我這么傷心地回來,你們也不安慰我!” 快三十歲的女人,卻還是嬌滴滴、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樣,噘嘴發脾氣也做得自然而然。 不過,長平公主也不是個蠢人。以她的脾氣,換了誰說這話,她都得大鬧一場,但她深知裴沐得寵、有實權,不敢和她對立。 就只能這么撒嬌似地鬧一鬧。 若裴沐是個男人,大概骨頭都酥了,可惜她不是。 她哼了一聲,板著臉問:“公主殿下這回和離,又是為著什么?” 長平公主一下來了勁,控訴道:“虧那蘇丞桅還是廷尉之子,真不是個東西!他明明同我承諾了只有我一個人,轉頭卻跟人去狎妓,裴大人你說,我是陛下的jiejie,我若是忍了這口氣,豈非打了陛下的臉?” 裴沐不客氣地翻個白眼:“少拿陛下說事,他才不會管這么些瑣事?!?/br> 長平公主幽幽道:“好吧,你同陛下朝夕相待,你說什么就是什么?!?/br> 這句話卻有些奉承的意思了。 裴沐哼道:“說蘇丞桅狎妓,臣怎么聽說,殿下自己先同什么什么美少年好上了?” “那是丁記商鋪的少東家,他很是能干……”長平公主本能地為情郎分辯一句,這才訕訕道,“我……我是公主,多喜歡幾個人,怎么了!” 裴沐聽得大搖其頭。 “臣瞧著,公主殿下是太閑了?!彼龂@了口氣,放緩語氣,“實在不行,殿下專心修行,不也很好?殿下金尊玉貴,早早就用千金方調養過身體,修行起來并無尋常女子的障礙……” “我不要,修行多累啊?!遍L平公主打斷了她,一派天真地說,“況且,我又沒有陛下那樣有天賦,費力不討好的事,我才不要做?!?/br> 裴沐忍了又忍,還是有點動氣:“殿下,多少平民女子想要千金方調理,也不能夠,殿下身為公主,受了全國的奉養,還是該學著更多承擔一些責任……” “哎呀,不要不要,裴大人你真討厭!就因為我是公主,所以我就該衣食無憂,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然,怎么我是公主呢?其他女子如何,又關我什么事?” 說得裴沐眉心亂跳。 長平公主猶自不覺,還笑著上前,為她奉上一盞花蜜水。這蜂蜜也極為珍貴,聽聞要西南百姓冒著生命危險采集,才每年得一點。這位殿下卻是隨意飲用,每天還將喝不完的蜜水全部倒掉,毫不知民力珍貴。 她對裴沐討好道:“裴大人,你幫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讓他再幫我指一個美男子做夫君,好不好?以前我還沒出嫁時,你就對我很好,現在也一定不忍心看我孤苦伶仃一個人,對不對?” 裴沐失望地看著她。 七年前,當她初識長平公主時,正是她第一次和離后。那時的長平公主也是天真如少女,卻懂得體諒別人,也會說一些邊防消息、民間見聞,思考遠方的一些事。 七年下來,這位公主卻是全然變了。那點心氣磨滅,也不再關心自己以外的事。 “裴大人……” “公主殿下,”裴沐忽然說,“臣有時覺得,像千金方這樣珍貴的、有用的事物,與其作為貴族的奉養,還不如分給那些真正渴望上進、真正愿意努力的人,對這天下更為有益?!?/br> 這冷冰冰的話,刺得長平公主一陣不舒服。到底也是當慣了人上人的公主,她也拉下臉:“裴大人,你不要仗著自己受陛下寵愛,就這般放肆!” “實話實說罷了?!?/br> “你……你等著,陛下能寵你七年,難不成還能寵你一輩子!”長平公主發了脾氣,一把將杯盞摔了,那珍貴的玉器,連同珍貴的、耗費了無數人力的蜂蜜水一起,灑了滿地。 “等你失寵那一天,本宮一定頭一個上門道賀!” 道賀?唯有寄生于別人身上,菟絲花一樣毫無獨自生存能力的人,才會將別人的“寵愛”當成天大一樣的事。 裴沐不由冷笑一聲,搖搖頭,拂袖而去。 身后,長平公主又砸了一通東西,那“叮鈴哐啷”響著的,也不知道代表了多少人的辛苦和努力。 裴沐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勤政的皇帝,固然是好皇帝??蛇@些毫無產出的貴族,看著實在太過冗余。 她披著厚厚的斗篷,冒著寒風,也不去英華宮看皇帝陛下,顧自出了宮,回了自己的府邸。 青黑色的皇宮在她背后沉默佇立,宛如傳說中的神獸玄武,不聲不響,光是龐大的身軀就足以昭告威嚴。 而裴沐,則背對那份威嚴,越走越遠。 她沒有坐車,只頂著漫天風雪,在長街上行走。她看見昭陽城的民居,看見街上的行人,也看見角落里凍得縮成一團的無家可歸者。 她回到府邸,吩咐管家:“去,給這條街上的乞丐都發些厚實的棉衣,再悄悄給他們一瓶元氣丹,不要叫別人看見?!?/br> 管家應了,又遲疑道:“大人,庫里的用度不多了……” “不多了么?”裴沐有些意外,沉吟片刻,解了腰間錦袋,塞給管家,“若是不夠,就去銀號里將錢取了。今年冬天太冷,慈幼局那邊也管不過來?!?/br> “是?!?/br> 管家應下,又忍不住感慨:“真是……外頭人都說,裴大人這些年肯定斂財頗多,家里堆滿金銀財寶,誰能知道,您家里根本清水似的,多的錢全拿出去接濟百姓,還不讓別人知道……” 他很有點為主人不平。 “何必讓人知道?到時候給我扣個‘收攏民心、心懷謀逆’的帽子,我可吃不了兜著走?!迸徙宀灰詾橐?,反笑起來,“去吧,換身衣服,別凍著?!?/br> “是,大人?!?/br> 裴沐繼續往府內深處走去。 重重大門在她身后關閉,隱秘的陣法運作,打開通往密室的通道。 她走到地下,四周明珠亮起,以為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