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是焚霜草,恰巧在我過去隱居的地方?!苯抡碌f完,又猶豫一下,還是沒忍住,安慰道,“你等些時日,我很快就將阿靈帶回來,不會有危險?!?/br> 裴沐笑起來:“不,我是說,我也要去?!?/br> 他一怔,旋即皺眉:“不行,你的身體……” “我又不是什么下不了床的柔弱病人?!迸徙宀辉谝獾?,“在朝云待了大半年,我也有些膩味了。去西南走一走,正好開闊心情?!?/br> 姜月章還是不同意,但他的不同意也好、不高興也好,在裴沐面前向來是不管用的。 所以,他最后還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但同意歸同意,他卻陡然如臨大敵起來。似乎原本是打算輕裝簡行的,一旦確認裴沐要去,他就又是布置車架、又是打點行裝,藥材帶了一大堆,連食材都不放過。 阿靈偷偷跟她說:“光是鍋,師父就帶了三口――三口!說一個熬湯,一個熬粥,還有一個就用來單獨煮熟rou食,將血沫撇去,才有風味!” 小姑娘心有余悸,拍著心口:“阿沐,我覺得師父瘋了?!?/br> 裴沐忍來忍去,還是沒忍住噗嗤一聲:“他那個人就是這樣,真想要做什么事,就挺瘋的?!?/br> 阿靈歪頭瞧她,一直瞧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阿靈,你看什么?” 小姑娘慢吞吞地說:“沒什么,沒什么?!?/br> 之后,他們三人便乘車往西南而去。 開了春,天氣回暖,處處積雪融化,河里的冰也浮浮沉沉。一些人在河邊捉魚,笑鬧起來,頗為熱鬧。 到出了城,再漸行漸遠,屬于人類的熱鬧少了,屬于自然的熱鬧就多了。 裴沐有心想要自己走走玩玩,卻被姜月章勒令待在車里。她也不跟他爭,就趁他做飯不注意時,偷偷跑出去玩。 姜月章被她搞得大為頭痛,可又不忍心說,就去訓阿靈。 次數一多,小姑娘就哀怨起來:“下次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出門了!” 可說歸說,她其實也跟姜月章一條心。這兩個都是醫者,自然覺得裴沐這個“病人”要妥妥帖帖、安安分分,這才是個好病人。 雖然一路走走停停,但有術士的力量作用,到了桃花開盛、櫻桃花也進入最好花期時,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南。 西南向來被視為未開化之地,有幾個小國,大多卻是山里的村寨。他們的服飾同姜月章以前穿慣的那套風格類似,看著豪爽而健美。 到了西南,姜月章自己也換回了那套服飾。 阿靈作為純正的中原人,心里很覺得這是“有傷風化”,可又礙于師徒名分,不敢僭越,就默默和姜月章保持了距離,也不多看他,大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氣節。 裴沐偷偷笑她半天,可小姑娘振振有詞:“我都十一歲了,虛歲都十二了,都能定親了,當然要避嫌的!” 裴沐笑個不停:“他的年紀,都能當你父親了!” 姜月章比裴沐大了十一歲,若忽略他死亡八年、時間停滯的事實,算他三十六歲,的確是能做阿靈的父親了。 小姑娘一聽,很不服氣,不假思索道:“師父怎么能是我父親?那這么說,阿沐莫非算我母親?”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怔,半晌無言。 恰恰這時,姜月章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還是清清淡淡:“吃飯了?!?/br> 車內的兩人面面相覷。阿靈揪著自己的發梢,猶豫道:“阿沐,你說……師父聽見沒有???” 裴沐倒是很快淡定下來,還有心思笑她:“聽見會如何?” “聽見了,我是不是就是大逆不道,背地里非議師長?!毙」媚锿峦律囝^,“算啦,反正非議得也夠多了!” 她想開了,高高興興跳下車,又伸手來扶裴沐,很有個小小醫者的風范。 裴沐一手扶著車框,望著前方那個人。 青年長辮垂下,背對她在小溪邊忙碌著什么。他手臂赤礻果,原本纏在小臂上的繃帶沒了,露出一些青色的紋身圖騰;腰腹細而結實,背部有漂亮的溝壑。 一切都和他們最初的旅程一樣,連他腰間的金鏈裝飾也差不多。 裴沐看了好半天,看到阿靈輕咳幾聲,小聲提醒:“阿沐,阿沐,你差不多就行了啊,我覺得師父都被你看得僵住了,不敢轉身?!?/br> 的確,青年站在河邊的背影是有幾分不自在。 裴沐摸了摸下巴,忽的笑瞇瞇起來:“還缺點東西?!?/br> “……缺?”阿靈糊涂了,“缺什么,調料么?” 裴沐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卻是并未回答。 “吃飯吧?!彼㈧`,步伐輕快地走了過去。 …… 采集焚霜草的過程十分順利,不像當地各種傳聞一樣,充滿危險。 不過,這也可能是由于……采集的人是姜月章的緣故。 焚霜草長在高高的懸崖邊,常伴有一種危險的妖獸――丹腹妖蟒。這種蟒蛇體型嬌小卻迅捷如電,還素有狡猾之名。它們通常五到十條結為一群,以焚霜草為食,會消滅一切試圖靠近焚霜草的生靈。 姜月章打算采摘九十株焚霜草――其實只用得上十來株,但他總是想萬無一失、有備無患。 結果,幾座山頭的懸崖上都多了幾排烤蛇干。他還特意帶了幾條下來,來阿靈驚悚的目光下,來問裴沐要不要嘗嘗蛇羹。 他刻意站得遠一些,手里拎著長長的蛇,那蛇還沒死透,不時一彈一彈。 裴沐也有點發愣:“怎么沒死?” 青年異常淡定:“新鮮才好吃,且藥力最強。這是那一群里的頭領,焚霜草吃得最多,也最補?!?/br> “哦,那就,”裴沐眨眨眼,“吃唄?!?/br> 他點點頭,走開去處理了。雖然什么都沒多說,但那背影看著有些高興。 這天晚上的蛇羹果然滑嫩軟糯,還加了西南特有的香料,吃得阿靈都忘記了害怕。裴沐安安靜靜地吃,抬眼看見他正盯著自己看,目光隔了飄飛的火花,有些怔怔,像在懷念什么,漸漸便露出一點恍惚的笑意。 裴沐問:“你怎么不吃?” 他呆了呆,先是低頭去握勺子,然后又忽然抬頭;“阿沐,你……” 卻又停下了。 裴沐耐心地等著,看橙紅的火光映在他雪白的頭發上,還有他背后那些黑沉沉的山脈輪廓,以及朦朧的星空。 姜月章也望著她,露出一點清淺的笑。他問:“這附近有一種琥珀蜜蜂,釀的蜜很好,還總在紫蝶蘭附近――現在正是花期。明天……你想去看看么?” 阿靈縮在邊上,一點點捂住嘴,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裴沐抿了抿唇。 “……好啊?!?/br> 她低下頭,也微笑起來。 可惜,第二天是個雨天。 他們借住在一個曾受過姜月章恩惠的村寨里,倒是并不擔心淋雨。不過,當裴沐咬著刷牙的青柳條、到處找她裝水的陶杯時,她碰巧看見姜月章站在門口。 他望著天空,神色竟像有些憂郁,口中還喃喃:“我竟然忘記觀測氣象……” 看著懊惱不已。 裴沐沒忍住,噗嗤笑了,差點把嘴里的柳條咬碎。 總之,那一整天,姜月章都顯得興致不高、心情不佳,連帶都不大有興趣教阿靈。 不過,小姑娘也不在乎。她在村寨里跟當地的小孩兒交上了朋友,今天正好去人家家里玩。 裴沐在房里走來走去,發現姜月章一直蔫蔫地坐在廊邊。他們住的是高腳竹樓,從廊邊望出去,便是一片云霧靄靄、青山隱隱。 他懊惱又不肯說出來的模樣,實在很有趣。而更有趣的是,當裴沐試著走近兩步,他還會自發地挪一挪,避免她挨他太近。 而每次挪一挪之后,他看著就更沮喪了。 裴沐試了幾次之后,跑回房間,抱著被子一通狂笑。 而后,她就探出頭:“姜月章,姜月章!” 他倏然起身,扭頭看來,雪白的發辮在陰沉的光線里劃出一個亮色的弧度。 “你來!”裴沐招手。 他遲疑片刻,走過來,又謹慎地停在門外。還是裴沐催促幾聲,他才走進她房里。 人雖然是進來了,卻很守規矩地站在中間,負手而立,身姿筆挺,儼然是隨時準備被趕走的姿態。 裴沐忍不住又笑。她坐在桌邊,拍了拍桌上的酒壺:“來,陪我喝酒?!?/br> 姜月章一愣,蹙眉道:“不行,酒還是……” 可裴沐已經倒了一杯,顧自一口咽下。 青年一噎,淺灰色的長眉蹙得更緊。他想要上前,又猶豫,可這一猶豫,裴沐就已是第二杯酒下肚。 這下,他再顧不上其他,壓著怒火走來,伸手奪她酒壺:“胡鬧!飲酒多少傷身……!” 裴沐拉住了他的手腕。 室內忽然很安靜,姜月章的動作也停滯了。 裴沐抓著他的手腕,呼吸有點急促――緊張的。但她忍著這種心跳加快的不適感,仍舊固執地抓著他。 “我想了很久?!彼f,“雖然你和阿靈那樣努力,也不肯對我說清實情,可我究竟能活多少年,還是說不準,是不是?” 他的身體結結實實一顫,手里的酒壺當啷落地。一瞬間,他露出狼狽之色,矢口否認:“不,我一定……” “沒關系?!迸徙逵昧ψプ∷氖终?,借力站起來,“既然我活多久是一件說不好的事,那就將每一天都當成最后一天來過。我想……姜月章,我面對你的時候,還是會覺得緊張,也會不安?!?/br> “但是……”她深吸一口氣,在他有些顫抖的目光下,她試著靠近過去,慢慢抱住他。她先是環著他的腰,過了會兒再將臉貼上他的肩頸,再過一會兒,她摟住他的脖子,試著親了一下他的臉頰。 姜月章一動不動――一動也不敢動。他甚至不敢擁抱她,只能任由她動作。 “但是,我想試一試……我想試著重新相信你?!?/br> 裴沐閉上眼,開始吻他唇角。她在這里輾轉許久,停留許久。 “這么多年,我還是只愛過你一個人?!彼p輕笑起來,有點感慨,也有點認命,“既然這樣,我不想再浪費時間。當我還能看見你的時候,我想試著……和你在一起?!?/br> 她終于做好了足夠的準備,鼓起勇氣,克服身體本能的微微顫抖和繃緊,想要去吻他。 但是頃刻間,他的吻已經降臨。 比之記憶中任何一個吻都不同,他已經隱忍太久、絕望太久,驟然爆發之際,所有的感情、渴望、不可置信、欣喜若狂……還有那淡淡的絕望和悲哀,都凝聚在這個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