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裴沐看他一眼,收起面對小姑娘才有的微笑,淡淡道:“與我無關的事,有什么值得生氣?住得近,阿靈學醫也便利些?!?/br> 姜月章卻像聽不懂,顧自淺淺一笑,柔和依舊:“你不生氣便好?!?/br> 裴沐偏開臉,起身往回走:“阿靈,用功學醫,我先回去了?!?/br> 小姑娘很機靈地說:“那我叫人把朝食送你院里!” “好?!?/br> 裴沐很快消失在院門外。她和阿沐的院子以墻面隔開,中間一扇方形門作為連通。 小姑娘目送她離去,心中有點得意,又有點心虛,便悄悄去瞥自己新多出的師父。他坐那兒一動不動,神情隱隱有些失落,但由于他面對旁人時總是神色淡漠,所以阿靈也不大確定自己是否判斷正確。 不過,很快,姜月章就抬頭看來:“阿靈?!?/br> 小姑娘一個激靈:“師父有什么吩咐?” “你們……日常飲食都用些什么?”他若有所思,“換作藥膳,應當更有利于調理她的身體?!?/br> 阿靈傻傻地看著他。 “……???” …… 姜月章就在裴沐隔壁住了下來。 有意無意,他的屋子就在裴沐的院子邊上,就隔了一堵墻、一條很窄的小巷。裴沐這邊靠墻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樹,他那邊有一棵枝條雅致的桃木,兩棵樹木枝葉相交,像構造了一座橋。 但是,他只有晚上會回去住,白天里大半時間,不是在給裴沐診療,就是在教阿靈醫術,或是在廚房里研究一些合適的藥膳。 裴沐開始發現,自己的一日三餐絕不重樣,天天都有些新鮮心思,就算是同樣的食材,也要用不同手法烹制出來。 “就憑姜公子這手藝,出去做廚子,肯定也能做天子的廚子呢?!倍∠壬@么和裴沐嘀咕過。在姜月章之前,他原本才是這一家子的大廚,結果被姜月章的廚藝收服,時不時就念叨著夸他幾句。 不光是丁先生,阿靈也在抗拒中漸漸對他生出敬佩之情。她原本就崇拜姜月章的醫術,只是因為裴沐的緣故,十分討厭他,但姜月章教她實在很用心,細致又懂因材施教,還為了手把手教她,每十日對外接診,叫阿靈在邊上多多學習。 阿靈倒是還能忍住,盡量不與裴沐多談論姜月章,可她偶爾還是會忍不住嘀咕:“師父看著年紀也不大,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呢?難道術士都是這樣厲害的人?” 有時還會說:“又有人上門打聽師父啦?!?/br> 裴沐便問:“打聽什么?” “打聽師父有沒有成親?!?/br> “那你怎么回答?” 小姑娘眨眨眼,理直氣壯道:“我說師父沒有成親,可是心里有人,而且他脾氣不好,誰敢叫他娶心上人之外的人,他一準翻臉,肯定就不給治病了。然后,就沒人敢當著師父的面打聽啦!” 裴沐笑了半天,又若有所思:“阿靈……也希望我同他和好么?” “不?!卑㈧`卻用力搖頭,小臉嚴肅,大大的圓眼睛清亮如荷葉上的露珠,“阿沐怎么樣開心,就怎么來。我就是不要師父去關心、喜歡別人,更不要他和別人在一起?!?/br> 裴沐怔了怔,好奇道:“為什么?” “因為他就該對阿沐死心塌地?!卑㈧`哼了一聲,顯出幾分從未消失的憤憤,“他欠你的,他就該這樣!” 裴沐沉默半天,才笑嘆一聲:“阿靈,假若你路過一個快渴死的人,心生同情,給了他水和食物,他對你感激涕零,發誓說要用命還你,你要是不要?” “我……我要不要都可以,可如果他這樣說了,那就要做到?!卑㈧`有些困惑,“做人要講信義,是不是?” “我是不要的。不論他怎么說,我都是不要的?!迸徙迤届o地說,“我救他,是我自己想救,若要他為我肝腦涂地,豈不成了買個奴隸?他即便報答我,也不該是拿他的命和人生來報答。于我而言,看他今后自去掙出一番成就,倒是更高興?!?/br> 阿靈皺著小臉,想了很久,最后泄氣地一垮肩:“那也不一樣。你又不是隨便給了點水和吃的,你是給了……給了心頭血呀!他還那樣對你……哼!不能原諒!” 裴沐失笑:“最后如何,說到底也是我自愿,與他何干?” 小姑娘又困擾半天。忽然,她靈光一現,瞪大眼問:“阿沐,你這樣冷靜,難道是因為你不再喜歡師父了?你不喜歡他了,才一點不怨恨他,對不對?” 裴沐笑了笑。 她握著調羹,無意識地攪動著碗里早已冷掉的銀耳羹,將瓷碗碰出“叮叮當當”的碎響,就像一首心不在焉的小曲。 “這個嘛,”最后,她模棱兩可地說,“喜不喜歡的,誰知道呢?” 當天傍晚,冬日的星空降臨之際,外出采藥的姜月章才匆匆而回。 他風塵仆仆,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一回來,他先是為裴沐診了脈,又問她今天有沒有好好將藥膳吃完,并成功檢查到了半碗被偷偷倒掉的赤小豆甜湯,于是自己跟自己生悶氣,覺得是他沒把湯做好。 接著,他又回去檢查阿靈的作業。 原本,按照習慣,他就該自己回去休息了??蛇@一夜,他從阿靈那兒聽說了一些事,突然又折回來敲裴沐的門。 裴沐裹著厚厚的新制毛皮斗篷,才一開門,就被他緊緊抓住了手。 他這兩個多月來克制著,這還是重逢以來他第一次失態。 “進去說話?!苯抡吕渲?,將裴沐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又扭頭看了一眼墻角的符文,皺眉道,“怎么手這么涼?陣法失效了?” 裴沐脊背繃直。她試圖抽手,但沒成功。 “……今天我不小心用劍劃了一下,沒來得及補?!彼f,“你放開?!?/br> 這陣法是姜月章補上的,用來徐徐調節陰陽,還有保持院內溫度的功效。 “外頭這么冷,風又大,進去再說?!彼堇镒?。 進屋之后,“嘎吱”一聲,門關上了。 裴沐的屋子布置不多,還有些亂,卻顯得很舒適。臨窗放著書桌,窗戶支開,露出一弦清爽的月亮。 “什么事?”裴沐終于將手抽出來,退后一步,和他保持一點距離。 姜月章看著她動作,嘴唇抿起,靜默片刻。 半晌,他才說:“我無論為你做些什么,也是我自愿,與你無關?!?/br> 裴沐淡淡道:“我沒說與我有關?!?/br> 他倏然握緊雙手,片刻后再深吸一口氣,方才維持住情緒,說:“我不會在意別人,更不會與別人成親,若非必要,其他人我看也懶得看一眼。我在這里,都是因為你,我想要的人生……就只要能看著你便好。其余什么成就,都無所謂?!?/br> 他說著說著,到底有些激動起來,不覺往前走了一步。 裴沐立即又往后退一步,肩背繃緊;這是一個隨時準備反擊的蓄力姿勢。 姜月章僵在原地。 他僵在蒼白的月光里,自己又比月光更蒼白。他蠕動嘴唇,想說些什么,卻垂頭壓抑著咳嗽了幾聲。 這段時日以來,他總是這么時不時咳嗽一會兒,有時嚴重了還會咳血??蓡査?,他又說無礙。 裴沐皺起眉:“你自己就是醫者,還是多注意些……” “……阿沐?!彼麊≈曇?,終于流露出一絲壓抑許久的迷茫和悲哀,“我總以為你恨我,當你不愿意被我碰,連靠近也很抗拒,甚至一開始都不大愛用我做好的藥膳……我總以為你恨我?!?/br> “我早已做好了被你憎恨的準備。你恨我,實在太正?!俏以?,我知道我活該?!彼值偷涂攘藘陕?,雪白近乎透明的長發不停顫動,像一場下不完的雪。 “但有時候,只是有時候,”他苦笑一聲,“我又覺得……也許,你終究是有幾分記掛我的……只要有這么一點點,就足夠讓我滿足,對我來說那已經很多了。阿沐,你告訴我,哪怕一點點……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點的掛念?” 裴沐靜靜聽著。 她臉上露出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情:“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告訴我?!彼麑W⒌赝?。 “……好吧?!迸徙逋讌f了。她又停了停,竭力按住自己緊張的肢體,這才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一直到離他不到一步遠。 她伸出手,握成拳,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握得很緊,手臂也繃得很直。 “姜月章,你看,在你面前我放松不下來?!迸徙迤届o地說,“這不是我能控制的。一看到你,我就會想起你是怎么騙我的――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回憶,我的身體就能想起,你是怎么通過擁抱我,來騙我?!?/br> 他愣住了,像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答案。 他想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過了很久,他才艱難地說:“所以,你……” “是,我不信你了?!迸徙逡参⑽@了口氣,放下手,重新退后,“只要離你太近,我就會不自覺緊張,手里沒有劍,我就不安心。懂了么?在你面前,我感覺不到任何放松的余地?!?/br> “……我讓你覺得危險?!彼?。 “是,你讓我覺得危險?!迸徙逭f。 青年茫然地看著她。他現在不光是比月光更蒼白了,還比月光更輕盈、更虛幻;那淡淡的銀光落在他雪色長發上,像一場雪,隨時會將他掩埋。 慢慢地,他露出一個微笑。這個笑容好似凄楚至極,卻又像終于看清事實、徹底絕望后,才會有的死水般的安心。 “好,我知道了?!彼p聲說,“阿沐,我不會再讓你這樣緊張,你別怕……” 他頓了頓,低低重復:“你別怕?!?/br> 那聲音分明低沉平靜,但聽上去…… ……卻像他快哭了一樣。 …… 打那之后,除了必要的問診,姜月章就不大出現在她面前了。 就連藥膳,也是做好之后叫別人送來。 他最多只遠遠看她一眼。 近來,為了避免鄰里閑話,他換下來那身西南風情的服飾,改成了中原樣式的白衣寬袖。一頭長發半盤,只挽了一根黑檀木發簪。 風一吹,他的衣袖與長發一起紛飛,好似傳說里的天神凌空飛去。 唯有五日一次的針灸,他不放心交給別人,便依然自己親自cao作。只有這時候,他才會費點心,重新將頭發編成長辮、放在身后,再用極細的金針,專心致志地為她點xue。 冬季將要過去,春日即將到來,但朝云城屬北方,天氣依舊寒冷,風也仍然刺骨。 唯獨裴沐的院子里暖融融的,房里更是舒適,便是開了窗,再只穿一件單衣,都不覺得涼。 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每當針灸時,除了他本人的影子,他都安靜得宛如并不存在。 過去,裴沐都不大和他說話。 這一天,她卻有點起了別的心思。 “姜公子?!?/br> 針灸完后,她仍是趴著,只側個頭,抱著枕頭,看他靜靜整理藥箱。聽她叫他,他就放下手里的東西,回頭嗯了一聲。已經盡力淡漠了,卻還是透出一點溫柔,就像這屋內的暖風。 “聽阿靈說,你們研究的那一味藥需要用一種罕見的草藥,得去西南的山里才找得到?!迸徙鍐?,“你們都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