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她臉上還涂抹著裝飾用的油彩,笑起來簡直像一頭花里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么呢!”她故意大聲取笑,哈哈地來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撲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么現在就沒膽子了呢!” “……閉嘴!不準說!” 裴沐惱羞成怒,張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兩人打打鬧鬧,最后一起嘻嘻哈哈起來。 “來跳舞!” 媯蟬用力拉著她,擠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臉與四周狂歡的人群混在一起,變成了喜悅洪流中的一抹顏色。 女媧祭這天,祭司們會跳祈福舞、驅邪舞,在傳遞火焰時還會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們則能肆無忌憚地狂歡,跳一切他們喜歡的舞,也做一切他們樂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來也是喜歡熱鬧的性子,又被好友慫恿著,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轉,和每一個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擊掌。 忽然,她回過頭。 她隱隱感覺到,有一束目光扎根在她身上。 夜色漸濃,火光烈烈;高高的祭臺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與這氣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銀河靜靜流下。 他在看著她。 如同極力隱忍著什么一樣,他在看著她。 裴沐站在流動的人海中,也抬頭望著他。 這時,媯蟬湊過來,刻意用一種極為曖昧的方式摟著她,如親吻一般地貼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說,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識笑了:“怎么可能……” “不可能么?” 媯蟬嘻嘻笑起來。她忽然拉著裴沐,在她臉頰上重重一親,然后刻意帶她跑到祭臺下頭,大聲說:“這樣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為何不與我們一同舞蹈?”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媯蟬高聲說。 四周忽然一靜。 然后,在愛湊熱鬧的天性影響下、在節日狂歡衍生出的越界的沖動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喊: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 裴沐站在祭臺下方,瞪著四周一張張快樂的、捉弄人的笑臉,又抬頭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似乎無動于衷。 她訕訕地扭頭:“還是算了吧……” 卻聽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裴沐還來不及回頭,余光中就見一道影子飄然而落。他身上僅余的布料像箭矢一樣發出颯然的響聲,還有玉石碰撞出的凜然脆響。 “好?!?/br> 她身邊的男人說。 人群又安靜了。 然后更強烈的驚呼和歡呼爆發出來。 裴沐覺得自己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好像在驚訝,還想問問大祭司怎么想的,莫非犧牲自己與民同樂? 可大祭司已經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溫度是冰冷的,但很快,這點冰冷化為了一點莫名的熾熱。 裴沐不得不抬起頭。她的目光順著他的手臂往上,攀爬過華麗的臂釧、耳飾,還有他頭發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后她終于能直視他的眼睛,看見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視自己。 脫下莊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連那份莊重也一并脫去了。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還是冷冰冰的面容,卻又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過來?!?/br> 他根本連問都沒問她跳什么! 這個男人一把將她扯了過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動作。 這是一段傳自上古的祭神舞,莊重卻有力,有不少敬獻、奉禮的模仿動作。而在多人表現時,有一方會扮演受敬獻的天神,另外的人則著力表現尊崇。 也就是說,裴沐得給他行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禮。 大祭司為何非得拉著她跳舞?難道真和媯蟬說的一樣,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敢細思這件事。她只肯轉念一想,便認為這人是在捉弄她,報復她不肯參加儺戲。 祭神舞即將結束,裴沐最后一次彎腰行禮。 她雖然深諳“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道理,可也不是輕易肯吃虧的個性。被大祭司報復了,那她肯定要報復回去。 只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于是副祭司揚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頭。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著她。骨白面具別在他臉側,成了一道陰影,藏住他眼神的細節。她只看見他嘴唇雖仍是平平地抿著,卻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點舞蹈便會讓他氣喘?這個細微的念頭一閃而過。 周圍的族人們還在鼓掌歡呼,慶賀這一曲舞蹈完畢。他們笑著相互轉告,說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順遂。 伴奏的鼓點也漸漸歇落。 這一瞬間,悠悠帶笑的副祭司卻閃電般出手,猛地將大祭司的面具搶到手里,扣在了自己臉上。 “驅邪舞!” 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裴沐大笑說:“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扮作儺神,也來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驅邪除穢!” 驅邪舞不同于祭神舞,是表演儺神驅逐鬼王過程的舞蹈。它的動作更剛勁有力,傳達的是儺神的威嚴和剛猛,以及鬼怪百般掙扎后終究不敵神威、連連后退的狼狽。 周圍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這,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與目光的中心,向來漠然無波的臉……卻忽然泛出了一點隱約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詭異,亮得不可忽視。 裴沐不及多想,鼓點已經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開始一段她以為該由她主導的較量。 ――咚咚咚咚咚…… 儺神攻擊、鬼怪退后;正邪相斗,互不相讓。 裴沐漸漸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本該是儺神漸漸壓服鬼王的威風場景,為什么他們兩人現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無形刀刃,大叫一聲,踩著鼓點猛地將刀刃刺進“鬼王”的心臟――自然是假裝的。 咚――! 鼓點停住了。 “鬼王”仰面后倒,以示失敗。 本該就此結束,可“鬼王”卻暗中發力,硬生生將“儺神”也給抓了下去。 頓時,“儺神”不得不跟著倒下,假作用力將“鬼王”按服在地,而實際上,裴沐卻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面具遮擋住了她的臉,卻不能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清清楚楚地望見他的眉眼,望見他的肌膚上滑過汗水,望見他凝視她的眼神,還有他微微滾動的喉結,如同一個口渴的標記。 表面上,是她壓住了他。 但這個男人卻悄悄把手伸進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時間竟有些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強迫自己只往這個方向想。 與此同時,她也是真的對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聲,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后在他小腹處輕輕一撓。 男人一個悄然的機靈,立時渾身都繃緊了。他瞳孔緊縮,死死盯著她,那只控制住她腰的手也不由松開來。 就是現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后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無所知的人們便齊齊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歡呼,擊掌而舞。 四周的祭司連忙上前,垂首不敢抬眼,恭請大祭司起身。 裴沐摘下臉上的面具,笑容中還留存著方才的得意。她隨手把面具遞過去,笑道:“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了?!?/br> 大祭司的回答,是安靜地挑了挑眉毛。他目光下落,往自己小腹上的紅痕瞟了一眼,又看向裴沐。 無聲的目光流轉,卻讓裴沐忽然又感覺耳朵發燒。 她假作若無其事,把面具往他手里一塞,就退后一步行禮:“屬下告退?!?/br> 她卻沒發現,隨著她的退后與行禮,大祭司眼中那點亮光……又黯然地熄滅了。 他好似從一場幻夢中醒來,現下才遲鈍而茫然地四顧,見到現實中的種種,恍然明白原來一切終究并不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