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一時間,連朱雀、白虎兩位祭司都笑起來。 在場諸人中,唯有大祭司神情依舊,容色淡淡??墒?,眾人也已經都習慣如此了。 所以也就無人發現,那雙雨云般的深灰色眼睛,自始至終都注視著那個笑容飛揚的少年。 等一切布置完,早已迫不及待的白虎祭司就跳了出來。 “裴……副祭司大人!”他興致勃勃地嚷嚷,“你們剛才是不是在卜雨?交給我交給我,我擅長!” 白虎祭司曾莽撞地將裴沐當成是新人,出手挑釁,還曾不服氣她被選為副祭司。不過到了現在,他早就服氣得很,也早就忘了當初的齟齬。 他現在就大大咧咧地叉腰,拿出自己的龜甲,得意地看著一干小孩兒:“你們想知道今天會不會天晴?那來問我??!” 朱雀祭司頓時嗤笑一聲:“問你?你何時擅長卜雨了,我如何不知道?還是請教大祭司大人更可靠?!?/br> “你……!”白虎祭司瞪著一雙吊梢眼,有點心虛地瞟了一眼大祭司,然后飛快去盯裴沐。他眼珠一轉,立時說:“那就讓副祭司大人自己來選,問誰卜雨更合適?” 一時間,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了裴沐身上。 她眨眨眼,發現最幽深的一道目光……果不其然來自大祭司。 奇怪,她為何要說“果不其然”? 可他的的確確在凝視著她。那目光如無聲的風雪,不可忽視,卻也不可傾聽。 裴沐悄悄舔了一下牙齒。沒來由地,她覺出了一點微妙的緊張。 這緊張讓她猶豫了一下,最后就像越在意什么就越不去看一樣,她偏開臉,若無其事笑道:“白虎祭司想卜雨,那就讓他去好啦?!?/br> “看,看看!我就說!”白虎蹦了起來,高興得很,“看我的看我的!” 他向來和部族中的孩子們玩得好,現下一溜煙沖過去,場景立即就重新熱鬧起來。 過了會兒,他高舉起燒出裂紋的龜甲,大聲說:“今天會下雨!” 裴沐笑出聲,大聲回道:“誰都知道今日有雨,你倒是說說何時下,何時結束??!” 白虎祭司頓時訕訕:“啊,這個……” 海風更強了一些,帶著濕潤的水汽。 裴沐笑著回頭,卻見大祭司抬步走了過來。 他純黑的衣角掠過濕潤的沙地,沒有帶起一絲塵埃。連那根烏木杖,都未曾留下絲毫痕跡。 他一直走到裴沐身前,才在拂面的海風中垂眸,說:“馬上就來了?!?/br> “什……啊?!迸徙寤仡^看天。 雨落下了。 濃云飛快地流動,證實了高空長風的存在。無數雨滴飄飄灑灑,向著他們飛來。 ――下雨啦…… ――白虎祭司的占卜一點不準…… ――什么?站住,我們較量一番! 人們四下奔跑,躲避驟雨。 裴沐也抬起手,卻發現風雨停在她不遠處,不曾再來侵擾。 一層薄薄的青光凝成透明的光幕,成了無形的庇護所,將她護在其中。她再回頭,所望見的仍是那不變的、深邃安靜的眼眸。 很近的距離。 他的目光也很近。 “如何不問我?”他輕聲說,“你該知道,卜雨在我,不過小事一樁?!?/br> 裴沐背過雙手。她悄悄掐住自己的手掌,這樣可以快速穩定血液的流動速度,也就能快速平息心跳……大概可以吧。 ……不太行。她覺得有熱氣不斷冒上來,讓她只得在心中不斷重復:你遠點你遠點你遠點…… 所幸,面上她還能勉強保持鎮定。 “卜雨這樣的小事……就不勞煩大祭司大人了?!彼坏貌宦詡冗^頭,多少能讓風雨的氣息吹散她面上的熱意,“還有什么事么?如果沒事,我就先告退了?!?/br> 大祭司聽著她的話,卻漸漸分了神。 因為他看見一滴雨珠。 那一滴普通的、尋常的雨珠,卻不知怎么回事穿過了屏障,落在了裴沐的眉尾。 濕潤的、小小的雨珠順著他纖長的眉毛、細膩白皙如象牙的肌膚,緩緩滾落,一路拖出一道晶瑩的水痕。 當它最后懸在少年精巧的下頷邊緣、搖搖欲墜時,它已經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一點點。 可就是這要命的一點點,懸而不落、搖搖晃晃,一直晃到了他心底某個最深的地方。 男人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沖動。 他想,他想…… 他想俯身下去,貼在這個人的臉旁和頸側,一點點吮吸掉那顆磨人的、惱人的、讓人心癢的雨珠。 當他意識到自己這股沖動時,一種顫栗的心情統攝了他的大腦;他如墜云端,踉踉蹌蹌的對發生的一切感到恐懼和難以置信,可他卻又分明站得很穩,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面對誰、做什么和想做什么。 “……大祭司大人?” 裴沐遲疑地出聲。 男人渾身一震,倉促間卻是猛地后退了半步! 他盯著裴沐,蒼白的臉變得更接近慘白,皮膚簡直像透明的,但在這嚇人的透明背后,又隱隱有一層古怪的潮紅。 他怔怔地望著裴沐,簡直像在看某種無法理解的、從未見過的、讓人絕望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猛獸。 “大祭司大人?” 裴沐瞇起眼睛。她的耳朵還在發燒,但也就是這點讓人頭暈的熱意,讓她在某方面變得出奇敏銳。 她試探著伸手,想碰一碰大祭司的鬢角。 男人仍是死死盯著她。像一座宏偉堅固,卻從內部開始悄然消融崩塌的冰山。 他忽然開口,聲音略有嘶?。骸芭徙?,今晚的儺戲,你是否要參加?” 裴沐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蠢蠢欲動的沖動也陡然凝固了。 儺戲不難,可脫衣服就要人命了。 裴沐收回手,假裝給自己理了理頭發。她用一種輕快的口吻隱藏尷尬:“還望大祭司大人另尋高明?!?/br> 他看了她片刻。 “……也好?!?/br> 轉身的時候,他似乎踉蹌了一下,可不明顯。那沉沉如夜的長袍遮去了屬于他的一切,而現在他只剩一個無聲的背影。 “對了?!?/br>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足夠克制,也足夠冷淡。但當他略略回頭時,正好一束陽光破開陰云,落在他眼睫上。 “雨停了?!贝蠹浪酒届o地說,“現在開始,直到后日結束,都有晴空高照?!?/br> “……” 裴沐站在原地,看他遠去。 如果這不是她的誤解…… 那么,那個沉默的背影,似乎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于變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黃昏,當瑰麗的晚霞在蒼藍的海面燃燒,壯麗的云山如傳說中的神殿佇立天邊時…… 歡快的女媧祭如喜悅的旋渦,將她小小的糾纏思緒全然淹沒。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點不斷敲響。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燈臺上亮起。 暮星注視的烈山腳下,祭司們戴起豎著牛角、形容可怖的面具,裝扮為傳說中能驅逐災邪的儺神的侍從,手持火把,開始齊齊舞蹈。 他們裹著獸皮裙、以鳥羽和玉石裝飾身體,小麥色的肌膚在汗水和火光下變得瑩潤,充滿了人的蓬勃生命力與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嚴。 現在還是第一個環節――祈福。 人們高聲唱著歌: “南風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五月的風已經足夠暖和,足以讓人們脫下厚厚的毛皮、襖子,赤礻果身體,參與這場狂歡。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著,肆無忌憚地享受著生命的美好。 從海邊到烈山山腳,地勢一路走高,人們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腳新建造的臨時祭臺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里。 象征儺神的骨白牛角面具別在他頭上,暫時還未落下;他微微抬著下巴,俊美冰冷的面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傳說中的讓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媧祭的傳統,他脫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樣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層層疊疊裝飾還在,從他脖頸、肩頸一直垂到線條清晰的…… “阿沐,醒醒!” 媯蟬輕輕一推,發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個踉蹌。毋寧說,她簡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蟬……” 裴沐呆呆地回頭,呆呆地出聲。 媯蟬今天綁了一頭復雜的長辮,身穿上下兩截明黃衣裙,纖細有力的腰肢上紋著子燕的圖騰,手臂上則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