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你……” 真的有必要做到這一步么?裴沐看著他。他的側臉淡漠依舊,好似永遠不會有大的神情波動。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樣的想法,才會為扶桑部做到這一步,連自己的命也不愛惜? 如果不這么做,以他的力量,本該活得十分長久…… “……我真是理解不了。做就做罷,你好歹弄個聲勢浩大的儀式???”裴沐嘆息道,“就這么默默地在山頂付出,誰能看得到?反倒是懲罰別人的時候,人人都瞧見了?!?/br> “獎懲有道乃部族穩定之根基,自該讓人瞧見?!贝蠹浪镜?,“至于祝禱,則是我分內之職,不必鋪張浪費?!?/br> “……” 裴沐望著星空。雖然只是初春,但天空已經顯出了一分清澈之意,那些在冬天顯得肅殺寒冷的星星,好像也無端多了一些溫度。 明明還是那些星星……人的感受可真奇怪。 她耳邊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他心脈受損,又過度消耗自己的力量,此時大約很不好受吧。 大祭司的確不好受。 但他慣來不愿表露情緒,更不喜暴露軟弱。這幾聲低低的咳嗽,已經是實在克制不住的證明。 他正專心祝禱,忽然聽見他的副祭司說:“活該。你這么折騰自己,早死也活該?!?/br> 他一怔,心底莫名泛起些許苦澀,卻又不明所以,只得悄然握緊烏木杖,忍耐著痛苦,不發一言。 不曾想,他空空垂下的左手,卻又突然貼上了一個陌生的溫度。 緊接著,就是一股溫暖又清爽的神力涌來。 那力量如春夏的風,沿著他的經脈流淌,最后輕柔地匯入他的心脈,一點點緩解了因力量消耗而帶來的痛苦。 ……這是什么?他竟然想了一會兒,才遲鈍地明白過來,原來是他的副祭司牽住了他的手。 通過肌膚的相觸,他的副祭司將力量傳遞了過來。 他聽見副祭司說: “你活該早死。要不是有我在,說不定你現在就死啦。但我說出的話還沒能實現,所以你現在不能死。大祭司,就只能委屈你,先用一用我的力量了?!?/br> 副祭司的聲音帶著笑意,就像那張漂亮細膩的臉龐上,永遠都掛著讓人無奈的笑容。好似沒什么能讓他真正煩惱。 在這個初春的夜里,大祭司仔細地側耳傾聽。 他聽見風中萬物生長,聽見星辰旋轉起落、聽見遠方的海浪聲一潮又一潮。 他也聽見副祭司的呼吸,聽見兩個人力量匯合時有如浪花的輕響。 他還聽見天地間無數的呼吸聲,聽見血液的奔流聲,聽見無數的心跳聲—— 聽見他身邊的人的心跳,還有他自己的心跳。 熟悉,又陌生。 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片刻,大祭司緩緩收攏手指。 他握住了這個人的手。 纖細地有些過分,掌心的薄繭也顯得有點太細膩。細膩到了,他根本不需要看,只用指尖感受,就能閉目想出這個人掌心的紋路。 “……裴沐?!?/br> “作甚?我知道,大祭司是否感動至極?沒關系,只需要大祭司將自己那一份用度分我,我也就……” “多事?!?/br> “……你這個人真的是活該早死?!?/br> 生平第一次,他產生了笑的沖動。不是克制的微笑,而是想像其他人——像副祭司那樣,無所顧忌地大笑。 但最終,大祭司只是低低吐出一口氣,用依舊肅穆的語氣,輕聲說:“多謝?!?/br> 他的副祭司立即得意起來:“這才像話么?!?/br> 大祭司的力量仍在四方流淌。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力量流速變慢了。 本可以立即結束的祝禱,卻被不知名的理由推動著,放慢一些,再放慢一些。 他握著裴沐的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就像那股大笑的沖動一樣,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發現自己在想,如果,如果…… “大祭司,春狩快開始了吧?我想去參加?!?/br> “為何?” “打獵采果,改善飲食。唉,勉勉強強,我也能幫你找一些……” “不必?!?/br> “不注意身體,小心早死……” ……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些,就好了。 …… 靜默無聲又暗暗喧鬧的春夜里…… 在那牽手的兩人背后,神木安靜佇立。 一雙好奇的眼睛正悄悄注視著他們,并顯出幾分猶豫的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注: 一般認為,上古時期將大角星認作“東方蒼龍”(二十八星宿中的東方七宿)的犄角之一,另一顆是角宿一。后來人們認為大角星離龍頭太遠,就改成角宿二。 蒼龍升起,就意味著冬季過去、春天來到?!吨芤住分兄v的“初九,潛龍勿用……”也就是講的從冬末到夏初,東方蒼龍的位置變化。 以上知識源自中學時期買的《博物》,2010年3月期,感謝我還留著它hhhhh 其余星宿的知識我都是現查的,并且【有私設】,請勿搬用到現實中~ 第14章 隱約的聯系 二月,大荒上的春狩開始了。 “春狩”就是春日的第一次狩獵。對大多數部族而言,好容易捱過了苦寒的隆冬,庫存的食物也已經所剩無幾,這時候,從冬眠中蘇醒而外出覓食的動物就是最新鮮、最誘人的食物。 而在許多強大的妖獸眼中,人類也同樣是一種食物。 每一年,從春狩開始,萬物在大荒上的生存之戰便正式開啟。 裴沐過去在子燕部時,是由她和媯蟬主要負責組織春狩。她們會探測好鹿群、羊群等容易捕獵的動物的出沒地,有時也會去捕獵野豬,還有其他弱小一些的妖獸。 現在到了扶桑部,溫飽早已不是問題,春狩便更多成為一種提升部族士氣、為接下來的戰爭而預備的演習。提前好幾天,各處就熱鬧起來,小孩子們也不會被要求干活兒了,而是快樂地跑來跑去,連部族中的諸多奴隸也能松快許多。 由于氣氛如此歡快,故而在扶桑,人們都稱春狩的七天為“春狩節”。 媯蟬尚且需要籌劃春狩,因為將軍之間會相互攀比春狩的成績。至于裴沐,她根本不被考慮為春狩的成員之一。 畢竟,作為副祭司,她最大的作用就是跟著大祭司轉來轉去、給神木澆水,再裝模作樣地望著星空掐算半天,這就足夠忙碌、足夠使其他族人感到敬畏了。 她自己當然是坐不住的。 當一個人總是吃不飽飯,哪怕餓不死,她也坐不住。 春狩前夜,裴沐就溜下山,跑回子燕氏的居住地玩耍。她挨個和族人們嬉鬧,確認他們在扶桑都過得安好,這才心滿意足地撲進了媯蟬所在的屋子。 “阿蟬,我一定要獵一整頭野豬……不,獵十頭野豬回來!”她信誓旦旦地說,“全部做成rou干,然后掛在神木的枝干,我什么時候想吃了,就咬一口!” 媯蟬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擦拭她的鐵槍,心不在焉地回答:“十頭野豬?你怎么拿回來?就算真拿回來了,大祭司也必定不許你掛在神木上?!?/br> “……你管他做什么?!迸徙搴吆咭宦?,分明有些心虛,卻還是昂首說漂亮話,“是他要我做副祭司,如果他不準,我就不干了!” 媯蟬噗嗤一笑,放下手里被擦拭得閃閃發亮的新武器。她扭過頭來,深棕色的、小花豹一樣活潑的眼睛也同樣閃閃發亮。 “阿沐,你似乎十分喜愛大祭司?!彼f。 裴沐嚇了一跳。她本來坐在媯蟬的床上,現下一個后仰,差點跌進厚實暖和的獸皮被褥中。 “怎么可能……” 她自己都覺得聲音虛弱,便閉了嘴。 副祭司大人坐在床上,有些生氣地瞪著好友。這是個小孩子鬧脾氣似的生氣,毫無殺傷力,反而由于她凌亂的卷曲長發、睜圓的清澈的雙眼,而令她更多了一分天真與可愛。 “阿沐……你呀,有時候還是很像女子的?!眿傁s更是笑起來。但很快,她臉上的笑意就如傍晚的陽光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點感傷而無奈。 室內火光跳躍,照亮片刻沉默。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分明是同樣的纖細,卻也同樣的挺直。 “阿沐,對不起?!边^了一會兒,媯蟬低聲說,“我過去本想著,等找到了新祭司,一定想法子讓阿沐撤下偽裝。誰知道,現在卻是,卻是騎虎難下……” 裴沐奇道:“騎虎難下?好有意思的詞兒,是誰教你的么?” “阿沐,別打岔?!眿傁s捶了一下地面,頗有首領氣勢。她一臉嚴肅:“這問題我想了許久?,F下大祭司尚未發現……是我們運氣好。你的外表是巫術做過偽裝的,僥幸瞞過大祭司,又能瞞過多久?他的力量,實在……” 她面上出現了一種敬畏之情。 媯蟬身在烈山下,與扶桑部其他人一同生活,能夠更深刻地體會到人們對大祭司的敬畏。 裴沐想說什么,卻又垂下目光,抿起了嘴唇。她想,大祭司還不一定能活幾年呢,與其擔心她自己身份暴露,還不如擔心大祭司明年這時候還在不在。 可這話說不得,她只有沉默。 “我有辦法,你別擔心?!迸徙搴^去。害怕媯蟬繼續詢問,她趕快又找個新鮮話來說:“光說我,那你呢?阿蟬,你同扶桑首領還是走得很近,你是不是……” 誰知道,媯蟬很大方地點頭,毫不猶豫地說:“不錯,我心悅姚森。他對我也很好。跟他在一起,無論做什么,我都很開心?!?/br> 裴沐驚訝地抬起頭。她盯著好友,發覺當她說起姚森的時候,整個人都像在發光。 “你竟承認了……”她既驚訝,又感到不樂意,“可我聽說,姚森的女奴都給他生了好幾個孩子,你喜歡他做什么?” 大荒的部族之間多有交戰,戰敗方要么被殺死,要么成為勝利者的奴隸。男人干活,女人則大多被當作發泄的工具。 裴沐討厭這種事。她所在的子燕部雖然也有奴隸,但從先首領開始,就禁止男人們欺負女奴,所以部族總體相處融洽,頗有人情味。 但在大多數地方,奴隸不過是個玩意兒。而扶桑部這種強盛部族,又天然需要大量奴隸耕田除草、繁衍后代。像姚森這般高位之人,身邊女奴服侍,再有五六個女奴生下的孩子,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如大祭司那樣,生活清苦苛刻,天天形單影只,這才是稀罕事。 裴沐一說到這事,媯蟬的目光便黯淡下來。但這反而令她的表情顯得倔強又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