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誰能沒聽過?大荒東部就這么一個大祭司。 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以為,大祭司冷漠無情,與他朝夕相處,一定苦不堪言。 現在她漸漸發現,這個想法也對,卻也不對。 不對的地方在于,其實大祭司并不是個很難相處的人。 他話不多,就算訓斥她,翻來覆去也就那么幾句,聽多了就變得不痛不癢。 而除了訓斥她的時候,他會皺著眉頭多說幾句,其他時候他總是沉默如冰。他常常獨自凝視天地,似乎萬事萬物都能在他眼中消解,化為絲縷捉摸不透的情緒。 至于說這個想法是對的…… 對裴沐而言,在神木廳生活的日子,還真能稱上一句“苦不堪言”。 原因無他,實在是大祭司下定決心要把裴沐培養成一位優秀的——最重要的是令他滿意的——大祭司繼承人,因而對她寄予了不切實際的、殷切過分的期望。 他自己生活簡單、作息嚴苛,便要求裴沐也這么做。 每日里,他不是處理源源不斷的竹簡公文,就是巡察扶桑部四周;當夜晚降臨,他便抬頭觀察深邃的星空,細細占星、起卦,有時也用蓍草卜算一二。 無論他做什么,除非裴沐在忙著照看神木,他都會把裴沐叫上。 他會讓裴沐幫忙做這做那,會考教她繁雜的知識,如果發現她答不上來或是算不出卦,他就會嚴厲地訓斥她,并給她布置很多練習任務。 裴沐無可奈何,只得一天天地陪著大祭司,過他的苦日子。 哦,現在是“他們的苦日子”了。 更可悲的是,這至高無上的神木廳里,生活不僅充實太過,還十分清苦。他們兩人加起來的用度也就一點點,哪怕裴沐三五不時下山去蹭點好吃好喝,也十分有限。 由此,她不僅得不到美食慰藉,連張軟點的床榻都沒有。 可憐副祭司大人是個散漫慣了、給寵慣了的性子。她在子燕部的時候,人人都寵愛她,讓她想睡多久睡多久、愛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反正她將神木照顧得好,巫術用得好、是保護部族的一把好手,還有瀲滟眉眼、玉琢容貌,還有什么可挑剔的? 偏偏在這富饒的扶桑部,在律己律人的大祭司眼中,裴沐這磨磨蹭蹭的性格是怎么看都不順眼、不合格,哪里都該好好地改一改。 每思及此,裴沐就唉聲嘆氣,泄氣道:“大祭司干脆換個人吧,我實在過不下去了!” 大祭司則總是沉穩相對,不急不惱,回道:“副祭司不是信誓旦旦,要為我鏟除內鬼、奪回神木之心,更要治好我的傷勢?現在不過一點挫折,副祭司便要放棄?” 他還學會用她的話來擠兌她了! 每每說得裴沐啞口無言。她總算深深明白,什么叫說得容易、做時難。 她十分想說,自己約莫是學不會占星、卜卦的。都說祭司只能是男人,而她卻是個碰巧能照看神木的女人,哪里能和那些重男輕女的天地神靈溝通?大祭司不過是白費功夫。 可偏偏這話說不得。 人人都認為,如果讓女人接近神木,會為當地帶來災禍,連大祭司似乎也不例外。 如果讓扶桑部,讓大祭司知道她的性別…… 他多半會殺了她,獻祭她的鮮血,來平息神木的憤怒。大荒上是有這么個說法的。 裴沐就只能繼續去捱她的苦日子。 不過,如果再將這些讓人頭痛的部分去除…… 那么,她在神木廳也度過了一些平和愉快的時光。 當朝陽初升,裴沐總是已經坐在神木枝干上,在安寧的“沙沙”聲與清澈的草木清香中,看東方天空一點點變得明亮。 她有時用手掌感受樹皮的濕潤和粗糙,有時將臉貼在樹干上,閉目細品夜色的殘留與陽光的微溫。 經常,大祭司會在這時候從樹下經過,并再往前走,直到他走到懸崖邊緣,腳邊就是云海翻滾、金輝絢爛。 風會吹拂他的長發,陽光會讓他鬢邊精致的細辮富有光澤;云氣托著他的衣擺,賦予那些青葉紋路更多的生機和神秘。 他的烏木杖高與他齊平,上頭鑲嵌的九色寶石吸收太陽金火,閃爍起伏如光的波浪。 接著,當太陽徹底升起之后,大祭司總會轉過身,仔細端詳她的衣著、穿戴。他應該是指在判斷她穿得是否足夠莊重華麗,能不能趕上他那花里胡哨的烏木杖。 這當然是裴沐揣測的。 她通常會一邊暗中嘲笑他,一邊在樹上懶洋洋地、歪歪扭扭地坐著,任他看。 大祭司會隱隱瞪她,顯然不滿意她的態度,可那又如何?她就是不改。 有一次,大約就是在他第一次為她束發的幾天后,在一個清晨,裴沐被他叫住了。 “裴沐,”他抬頭看來,眉毛又是微微蹙著的、不大滿意的樣子,“你的頭發怎么回事?” 她就低頭看他,辯駁說:“我扎好了的?!?/br> “扎好?”他眉毛蹙得更緊,“這與我……與之前的不一樣?!?/br> 哪里不一樣? 裴沐與他對視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大祭司的意思是說,她自己扎的發型太簡單了,和他之前給她綁的很不同。 的確,他之前給她編了個小辮子,還怎么給繞了一圈,做成一個挺好看的發型。而裴沐自己動手,只不過是胡亂一扎罷了。 “大祭司真挑剔。要是可以,我當然也愿意漂漂亮亮出門?!迸徙逍ξ?,半真半假地抱怨,“可又不是人人都會編發,我就一點不會。若大祭司嫌我頭發亂,那干脆每天幫我編,如何?” 這只是個玩笑,裴沐并不當真。大祭司怎么可能天天幫人綁頭發?多么不起眼的小事,哪里可能天天勞動他。 大祭司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 他應該是這么認為的吧? 當時,他聽了這個無禮的、輕浮的建議之后,便靜靜地望著她,仍是保持著抬頭的姿態。在這個姿態下,他的容顏依舊蒼白晶瑩如冰雕玉砌,只是眼中留著陽光,就給人以恍惚的、溫暖的錯覺。 “那你……” 他缺乏血色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在猶豫和思索。 在一瞬間,根據他的口型,裴沐幾乎要以為他會答應。她睜大眼,心里驚訝的小泡泡已經快要冒出,一個短促的驚嘆也已經蓄勢待發。 他難道真會答應? 可下一刻,大祭司就別過頭,垂下眼簾,將眼里的陽光和思索統統遮蔽。 “……真是胡鬧?!彼艚o她一個側面,濃密纖細的睫毛長如日影,“就這樣罷?!?/br> 裴沐長吁一口氣,說不清是放心,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但是,她依舊會靜靜觀賞他的側影。陽光自東方而來,投映在他的身上;他站在滾滾云海前,垂眸俯瞰萬物生長。 她想,無論如何,這一幕總是很美的。和這樣一個人過過苦日子,似乎連清苦也變得有滋味了起來。 對格外美麗的事物,人們總是不覺多一些寬容。她也不例外。 …… 冬季一天天地過去,很快,裴沐等來了她在扶桑部的第一個春天。 初春的一個傍晚,她在落日光輝中為神木澆過水、聊過天,就偷眼觀察大祭司的動向 扶桑大祭司正遙望東方深藍天幕,掐指測算什么,神情專注沉凝。 裴沐想,太好了,他沒注意她,她可以趁機溜下山,去找媯蟬他們玩耍一會兒。 她從神木另一側滑下,正要貓著身子溜走,卻聽一聲淡淡的“裴沐”二字。 某位躡手躡腳的副祭司——僵在原地。 “過來?!彼f。 裴沐心知偷溜失敗,也不沮喪,站直了身體伸個懶腰,爽快地走了過去。 大祭司正站在懸崖邊上,衣袍被夜風吹得颯颯直響。裴沐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東方地平線上,有一顆蒼黃明亮的星星緩緩升起。 “看見了嗎?”他問。 裴沐思索了一會兒,恍然道:“大角星升起了?潛龍漸起,春天來了?!?/br> 大祭司又蹙眉:“此乃常識,怎么還要想這么久?” 裴沐回以無辜的眼神。沒辦法,實在是她不擅長占星,一看密密麻麻的星空就發暈,睡覺倒是一把好手。何況子燕部中也沒有祭司能仔細教她。 “能認出來就不錯啦?!彼止镜?。 “……以北斗七星斗杓所指方位來辨認,怎會認不出?”大祭司又是搖頭??礃幼?,裴沐那一大堆練習任務中,又要多一樣星圖測繪了。 大角星是東方蒼龍七宿的第一星,也被認為是天帝之座。當它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之時,就意味著隆冬徹底過去,大地迎來春回。 “且聽好?!贝蠹浪疽詾跄菊戎更c天空,“大角以北為梗河三星,再以北便是招搖、玄戈、天槍三星?!?/br> 裴沐聽得仔細,不斷點頭。 她凝望星空,忽然“咦”了一聲,不大確定道:“招搖三星似乎……不大對勁?” “哦?”大祭司瞧她一眼,“如何不對?” “星光泛紅,光輝隱約交織為金戈形狀?!迸徙宄烈鞯?,“似乎比以往銳利許多?!?/br> “不錯。副祭司只要肯下功夫,還是有些進步的?!贝蠹浪舅闶欠Q贊了一聲,又說,“三星銳氣指向東北,這是東北戰事將起的征兆。大荒東北部幾乎已被被無懷部統一,等天氣再暖和一些,扶桑北部的姬水融冰之后,我扶桑部與其必有一戰?!?/br> 大荒上,部族之間的交戰是常事。但大祭司特意說出來,就意味著這是一場大戰。 “要打仗了嗎……” 裴沐沉默片刻,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她干脆道:“好,左右我們和無懷部必定要決出勝負。你等著,我一定把那半顆神木之心給你搶回來!” 也不知道她哪里說得不對,竟讓他略略一怔。他似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立即轉過目光,只唇邊浮了點似有若無的弧度。 “還有些時日,何必著急。何況你身份貴重,也不許冒險?!贝蠹浪菊f。 這時候,夜幕已然籠罩四周。東方天空的大角星閃爍著明亮的金黃光芒,真如統御天地十方的帝王座廷。 向著大角星的方向,男人單手舉起烏木杖。 在九色寶石放射的光芒中,他的目光逡巡過扶桑部的領地:從高峻山崖,到青黑森林,再到遠方的平原與河流,到星星點點的燈火與更多無聲的幽暗。 無形的、生機濃郁的力量自他軀體中涌出,朝四周沖刷而去,如海浪,也像無盡的光芒。 他的力量蔓延過山林、平原,將扶桑部的每一寸土地都一一覆蓋,直到眼睛望不見的遠方。 大角星起,春日到來,這本就是萬物勃興之時。而在他的力量沖刷下,扶桑部地界的生機越發濃郁,幾乎不像凡世,而像傳聞中的神仙福地。 “大祭司這是……祝禱?!”裴沐驚愕過后,很快反應過來。 她一下子有些著急,不假思索道:“你這是做什么?本來你剩給自己的力量就不多了,還這樣浪費?” “……春生之時清氣濃郁,不該浪費?!彼艘豢滩呕卮?,氣息也略有不穩,顯然有些吃力,“況且大戰將啟,不能大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