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她能看見“神力”的本質,所以她的力量也最接近神力而非巫力。 她從沒告訴別人這一點,連她最好的朋友媯蟬都不知道。 因為他人一旦知道……她本人的血脈立即會成為四方爭搶的目標。將有無數人狂熱地渴求與她誕下后代,哪怕明知道祭司的力量很難通過生育傳承。 裴沐渾身緊繃,笑意也緊繃。她手中的青藤杖僵直著,頂端鑲嵌的白玉內部已經有煙霧悄然沸騰。 “無須緊張?!贝蠹浪景矒崴频貕毫藟菏终?,話語里那分細雪一樣的冷淡卻縈繞不去,令他的安撫多少打了折扣。 “裴沐,不要緊張。我也能看見?!?/br> 簡潔的、不含任何情感的話語,本該像冷冰冰的石頭,卻在此刻奇異地成為了定心針。 裴沐一怔。大祭司也看得見?對……也很正常。他力量強橫,說看不見才讓人生疑。 再一想,她本就打不過大祭司,何況這里還是星淵堂,里里外外都是扶桑部的祭司。擔心也是白擔心,不如不擔心。 這么一想,副祭司大人立刻心安理得地松了一口氣。 她嘆了一聲:“大祭司,您一口氣說完呀,真是嚇死我了!” “……還要多多靜心凝神?!贝蠹浪久蛄嗣虼?,毫無血色的薄唇倒是略泛出了點血色。 “是是是?!迸徙搴翢o誠意地應下,開始專心吹捧大祭司,“哇,大祭司也能看見神木經絡,真是太厲害了!大祭司一定看得比我清楚多了,唉,我是螢火之輝,大祭司是皓月之光,我實在不值一提,您千萬別放我在心上?!?/br> 最好連她能看見經絡的事也一起忘掉。 “心思浮躁?!贝蠹浪竞敛粍尤?,反而皺眉斥了一句,“你……罷,日后再說?!?/br> 他道:“裴沐,我需要你當我的副祭司,就是為了神木?!?/br> “神木?扶桑部的神木?”裴沐上下打量了樹木幾眼,“這……若是可以,我很樂意能為大祭司效勞??纱蠹浪緦⑸衲菊樟系煤芎?,我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我插手的地方?!?/br> 一株神木通常只有一位祭司,否則會分散神木的力量,不僅無法支撐祭司發揮實力,更可能因氣息沖突而損害神木生機。 雖然說,扶桑部的神木吸收了許多部族的神木枝條,才會長得這么高大,但它們既然融為一體,那自然只能算一株。 它的祭司……自然也只能是大祭司本人。 “便說你心思浮躁?!?/br> 大祭司眉心的紋路又擰出來了。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搭在裴沐肩上。后者本能地一僵,忍著才沒跳起來。 “看?!彼欢⒅衲?,說了這么一個字。 裴沐按下心思,盡量忽略肩上的觸感,只去感受從他掌中傳來的一絲作為引導的神力。 大祭司的力量不同于她曾遇到的任何一種:并沒有她以為的霸道,反而清冷干凈,如盛夏時山頂融雪,就是這么清涼舒爽的一股冷意。要說哪里不好,就是太過寒涼了。 雪水般的涼意連接了她和眼前的神木。 裴沐凝神去看。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她的視野中,這棵原本生機順暢、枝葉招搖的參天巨木,突然變得……四分五裂起來。 并非是摔碎的龜甲那樣的四分五裂,而是像一個沒有拼好的傀儡娃娃:這里的枝條和主干分離,那邊的葉片也只是虛虛停在枝頭。 原來,這看似一整棵樹的神木,實際竟然是各部分分離的。 “這是……”裴沐晃神片刻,立即反應過來,脫口道,“難道各個部落的建木并未真正融合?!” 大祭司收回手。他下頷繃緊,良久,才輕輕一點頭。 “正是如此?!?/br> 裴沐一時說不出話。 這個消息……太大了。 沒有真正融合的建木枝條,本質就還是許多株不同的神木。雖然都叫“建木”,但如果不好好梳理經絡、聯通不同枝條的力量,而只是勉強將它們拼湊在一起,那不僅不能得到更加強大的神木,反而會因為力量沖突,而反噬供奉它們的祭司。 裴沐曾見過被神木反噬而死的祭司。 光是一株神木反噬,就已經是那樣凄慘的死狀。那獨自支撐的大祭司…… “你……”她不笑了,小心翼翼地問,“你既然看得見經絡,為什么不梳理力量?只要梳理好神力,建木便能融合?!?/br> 大祭司漠然地站在原地。他又沉默了片刻,才說:“神木之心出了問題?!?/br> “……什么?” 裴沐怔了半天,才難以置信地張開嘴。她下意識壓低聲音,將這個絕對不能透露的消息用細細的聲氣驚呼出來:“你難道把神木之心弄丟了?你想死嗎?!” 神木之心是每一株建木都擁有的最關鍵的東西。沒有它,神木無法存活。而如果是被祭司供養的神木丟了神木之心,那不出三十日,祭司就會與神木一起消亡。 “沉住氣?!贝蠹浪鞠瘸饬艘痪?,才淡淡道,“并非弄丟。神木之心損壞了半顆,還剩半顆?!?/br> “損壞?” 裴沐還想再問,卻被大祭司打斷了。 “我要維持神木不壞,騰不出手。裴沐,以后每天日出、日落時分,你都要到神木廳來,仔細照看神木,并梳理力量?!?/br> 他轉身走向神木廳的出口,冷硬的背影丟下冷硬的一句吩咐。 “還有……” 他的聲音古怪地頓了頓。 “記得找青龍去領你的祭司衣飾……還有本月用度?!?/br> 這人說話怎么突然怪怪的? 裴沐眨眨眼,問:“大祭司去哪兒?” “去祭祀臺占卜?!?/br> 聲音還未消散,他人已經消失在重重藤蔓背后。 裴沐回頭看看貌似欣欣向榮的神木,半晌,哀嘆一聲:“好像卷入麻煩了。唉……真是叫人想偷懶也不安生?!?/br> 第5章 毀壞緣由 “……這是什么?” “是為副祭司大人新制的衣飾?!?/br> “不,我是問……旁邊的是什么?” 青龍祭司長袍墜地、盤發端正,神情嚴肅至極,唯有眼尾加深的細紋暴露了一些內心情緒。他輕咳一聲,說:“是副祭司大人本月的用度?!?/br> 他身邊站著三名手拿托盤、埋頭不語的小祭司。其中兩人手捧兩套衣飾外,最后一個托盤上則放著一小袋磨好的糜子、一條干巴巴的rou干,另有一小堆刻著扶桑部圖騰的貝殼,能夠在部落中換取想要的物資。 裴沐盯著這堆東西。 她沉默半晌,緩緩開口:“我即便每天吃一頓,一共也就能吃七天?!?/br> 青龍祭司手握木杖,一板一眼答道:“大祭司每隔五日用一餐飯,偶有不足,再用這朱貝換取?!?/br> “朱貝”就是指這些刻了圖騰的貝殼,可以在部落中交換其他有用的東西。由于扶桑部勢大、盟友眾多,他們的朱貝在很多地方都能用。 裴沐也見過朱貝。她估算了一下,再度緩緩開口:“這些朱貝……最多也就能換半斗糜子,或者一條rou干吧?” 還是吃不飽啊,這位青龍祭司。 青龍祭司目不斜視:“大祭司大人說,祭司身負巫力,在人神之間,本就不需要多食多用。與其滿足口腹之欲、揮霍要緊的食糧,不如將其讓與民眾?!?/br> 裴沐:…… 不錯,她就算一個月不吃飯也餓不死,但一直餓著……也很不舒服??! 她試圖抵抗:“我是子燕部的祭司,應該按子燕部的待遇……” 青龍祭司毫不留情:“大祭司大人當眾吩咐,要給予副祭司大人同等的對待。副祭司大人也同意了?!?/br> 裴沐:…… “這位青龍祭司,我突然有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彼鏌o表情,“既然大祭司如此為民著想,愿意體貼不如他的人,那么我作為其中一名弱者,愿意代替大祭司領取他的那份用度?!?/br> 青龍祭司緩緩抬起目光。他已經有些混濁的目光倏然變得明亮起來,毫不畏懼地扎在裴沐身上。 “副祭司大人,”他說得慷慨激昂,“您實在想得太美了?!?/br> 裴沐回以一個虛偽的微笑。 旁邊的小祭司一個沒忍住,笑出一聲氣音。 “現在,便請副祭司大人換上衣飾。大祭司大人的占卜即將開始,還有用得上副祭司大人的地方?!?/br> 青龍祭司躬身行禮,退到一邊,讓出一間石室來。 “大部的禮節真是繁瑣又死板……” 裴沐懶洋洋地抱怨著。她抓著衣飾,走進石室中,再一敲青藤杖,背后便起了一陣風;清風團團,化為屏障,隔絕了室內外的情景。 青銅落地燈光焰不斷,照亮石室。室內墻壁有星辰排列,每顆星星都發著微光。裴沐看了一會兒,認出這是太微垣,其中的五帝星格外亮。 五帝星的傳說和三百年前的軒轅人皇有關,扶桑要著重刻畫它,大約也表明了他們要效仿軒轅,建立統一國家的志向罷。 裴沐一面想,一面更換衣飾。屬于子燕部的黑衣滑落在地,層層疊疊的扶桑祭司服飾覆蓋在她身上。 她的地位名義上只低于大祭司,是以繁瑣和華麗的程度也僅次于大祭司。衣袍上繡有青葉和藤蔓,兩側袖口都有牛角花紋;五色玉石綴為長鏈,掛在她胸前,另有彩色鳥羽和獸骨串連,作為另一重裝飾。 衣襟處鑲嵌了一道白邊,約莫是用來和大祭司作區分。 好不容易一層層地換上,卻還剩一件飾物沒用上。這是一條黑色的細繩,兩端都綴著一塊松綠寶石。寶石雖細小,色澤卻明艷。 裴沐琢磨了一下,將細繩纏在左手腕上,末了再打一個結。 她抬起手腕自我欣賞,夸獎自己:“我真是太聰慧了?!?/br> 第一次全套穿這么復雜的服飾就成功了,不愧是她。 青藤杖再敲,遮蔽洞口的風障消去。裴沐慢吞吞地走出,暗自嘀咕衣擺太長、首飾太沉,真是怎么想怎么不樂意。 她想了一圈,抬眼才見面前直挺挺站的四人,正愣愣地盯著她看。 她沒好氣:“看什么?再多看一眼就把你們的用度分我一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