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有人死了被埋進去,也有人還活著便被一捧捧黃土嗆入鼻腔,滲入口中。死亡的過程漫長而絕望。 他的父親,他的母親,陸家一同被流放的管家,從小帶他長大的奶母。 他以為他一輩子都不會再踏足,卻在趙長寧死后還是來了。 陰風怒號,荒草連天。 破舊酒館的暗紅色的殘旗被風化粉碎,多年前人聲鼎沸的村鎮仿佛從未存在過。 陸驚瀾邁進了酒館,依稀看到了過去的殘影,那時候瘟疫還沒有降臨,陸澤海還活著,喜在酒館中飲酒,身側是他的妻子兒女,雖被流放,倒是難得比富貴時候其樂融融。 陸驚瀾在破舊的酒館中找到長凳坐了下來,也不在意厚重的灰塵,打開了腰間的酒壇,經年陳釀的香充盈空氣。 陸驚瀾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脖頸淌下來。 趙長寧。 這世上再沒有這樣一個人,讓陸驚瀾在活著的時候這樣憎恨,在死去后又如此痛苦。 陸驚瀾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落拓又頹廢,腰間的酒壇砸了一地碎瓷。 趙長寧! 陸驚瀾雙目猩紅,咬牙切齒地在唇齒間咀嚼著這個名字,仿佛要嚼碎了生吞下去。 荒寂的酒館外傳來車馬行聲。 幽冷的深夜,人跡罕至的鬼村。 除了他,還有什么人會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浮閩村有座隆起地面的山。 那山其實不是山。 是當年的萬人坑被日復一日的風塵掩埋后形成的土丘長滿凄凄的芳草。 深夜嶙峋升騰的鬼火像一只只幽藍詭譎的眼睛。 每一粒揚起的沙粒都有可能是被風化腐爛的尸體。 當地人稱之為大墳山。 去年大墳山起過一場山火,百姓皆以為冤魂顯靈,擺香案在側,至今仍然能看到香灰的殘燼。 轆轆車馬徐停山前,馬聲嘶鳴,窗牖緊閉,軟轎后約莫有二三十人的行隊。 一身布衣的年輕人腳踩銀色鞍,身駕棗紅馬,勒住的韁繩系于陳舊木樁之上。掀開細薄的棕色縐紗。 車內扶下一位書生模樣的公子,生一雙漆黑如烏夜的眼珠,細長的眼尾微微上挑,形狀像暈紅的花瓣。 眉宇間頗有幾分華貴之氣,是京城秀麗的水土精心細養出來的一副漂亮皮囊。 只是身上似乎帶著病氣,將下馬車便受了涼風,細白的手扶著車轅咳嗽了許久。 正是陳官與趙嫣二人。 劉燕卿本欲同往,為趙嫣所拒,又恰逢相郡北方南下的流民因饑荒深夜鬧至衙門,一時分身乏術。 便添派二三十護衛沿途相看顧,這才讓趙嫣出了府中。 陳官等人奉命守在遠處。 趙嫣不喜歡他們靠著他太近。 趙嫣一人立在這座巨大的墳墓腳下的百姓供起的香案前,看到了一地香灰的殘燼。 今日是六月初八,也是陸澤海的忌日。 趙嫣記了許多年,卻從未親自來過。 深夜風寒露重。 趙嫣放下手中的暖爐重重跪下。 青色的袍擺沾染灰燼塵泥,堅硬的碎石透過纖薄的布料扎穿雙膝,漸漸有殷紅的血跡從膝底滲透而出。 像極當年陸澤海被流放時的情形。 山川依舊,風物人非。 曾經的趙長寧尚能對著陸澤海的背影一個頭磕下去,如今卻連陸澤海的尸骨都無處可尋。 從一手葬送陸家開始,他已再無回頭路可走。 攏入袖中的手指攥緊,趙嫣急促喘息許久才緩和過來。 陳官立在篝火前。 他們離趙嫣并不近。 舟車勞頓,人困馬乏。 火焰明滅,風聲颯颯。 無星無夜的夜晚聽聞野貓哀切的叫聲和凄厲的鳥鳴。 陳官耳尖微微一動,似乎在這萬籟寂靜中聽到他音。 凌厲的劍聲破風而襲。 陳官躲閃很快,劍客的劍卻比他的躲閃更加快。 被扎穿心臟一劍斃命之時,仍未看清劍客快到極致的劍花。 劍客的劍尖一滴滴往下墜著殷紅的血。 冷漠的眼瞳中倒映著橫梗的尸體。 趙嫣一行來此有三十三人。 有三十二人命喪于一柄青玉劍下。 劍客的劍法果決狠戾,許多人死的時候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 青玉劍終于指向了第三十三個人。 趙嫣鼻尖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耳邊傳來了腳步聲。 裹挾著沙沙作響的樹葉,步伐沉穩厚重,是多年習武之人。 “趙長寧,你沒有死啊?!?/br> 他聽到身后的人這樣說。 第一百二十六章 劉燕卿幾乎搬空了太守府中的存糧,流民才于凌晨時分在衙門外散盡。 他們要的不過是一粒能活口的米,一口能保命的粥。 卑微的像牲口,伸出一只只干裂枯瘦的手祈求盤剝他們的人。 河東亂局,朝廷尚且自顧不暇,又如何能顧得來這些南逃的災民? 等接到浮閩村的消息時候,已到巳時。 太守府的護衛在浮閩村被屠殆盡,無一生還。死狀極為凄慘。 當地的仵作道,每具尸體脖頸的傷口整齊劃一,利刃致使皮rou翻卷,可見兇手極擅使劍。 趙嫣不知所蹤。 李家是嶺南有名的商賈,于相郡起家。 生意覆蓋藥材布料等行當,在這偏遠一隅風聲水起。 李家主事之人是李家二爺,為人謙遜有禮,相貌英俊疏朗,年紀約莫三十左右。 家中妻室早亡,無一子半女。 去年市井傳聞李家二爺新娶了一名美貌的續弦。 聽聞此女姓陸,其來歷與背景街坊四鄰一概不知。 后有謠言四處傳開,說李家娶的二房夫人出身煙花之地才遮遮掩掩。 而關于李家二房夫人的蜚短流長,李二爺似是縱容之態。 或許這樣的市井之言更有益于掩蓋住別的一些不欲為人所知的真相。 李家在相郡城南有一座偏僻荒宅。 頹圮的紅墻舊漆斑駁跌落,露出的灰色泥石上爬滿深綠粘膩的青苔。 院中樹枝已經枯老,木門上的鎖銹跡斑斑。 透過破舊的窗紗看進去,紅木椅上落滿塵灰,墻角屋檐蛛網橫生。 無論什么人路過,都不會認為此地有人煙。 而只有李家年長的下人知道,這座荒宅在多年前被作囤積米糧之用。 地下打數十條陳倉暗道。 后遇嶺南瘟災,李家趁機高價放賣囤積的米糧,大發橫財。 瘟災后朝廷整治一批為富不仁的商號,李家赫然在列。 李家被罰沒十萬白銀,從此這座宅院真正擱置。 趙嫣醒來的時候,眼中映著浮動的燈花。 紅蠟置在青石臺上,青石臺靠著有蜘蛛上下爬動的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