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趙嫣一字一句讀完史官筆下他的一生,神情淡漠的像是卒讀別人的悲喜,話音落下的時候,他平靜地瞧著程沐,“這里面,哪一個字是假的?” 程沐恍然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木已成舟,蓋棺定論,再追問前因毫無意義。 陛下要的是果,世人所見是果,于是趙長寧的因便只能長埋于地下撲盡塵埃,不見天日。 “大人……”程沐嗓音有些艱澀。 “我乏了?!?/br> 趙嫣閉上了眼睛,額間細長的眉斜飛入鬢,若是貼上緋紅的花鈿,這一張臉比起男子便更像是清艷絕倫的女子。 然就算是美貌的女子,又哪里能有這樣的好顏色。 細白的腕子撐住額頭,沉重的鐵鏈墜至肘處,烏黑的鬢發間隱約可見幾縷白色,垂落了幾縷在額前,身上散著因常年服用湯藥才有的淡淡的藥香。 像幽寂的云苓。 早聞內閣首輔男生女相,那時候程沐并不相信,如今見之竟也心旌搖蕩,神思不屬。 程沐拿回了手稿,目光落在了手稿扉頁“佞幸列傳”四字,竟有些扎眼。 程沐終于對趙嫣道,“已知天命便不盡人事,非史官所為?!?/br> 趙嫣沉沉閉目,尚不知是否聽到。 于大理寺出后,程沐扎進了翰林院。 翰林院是天子草擬詔書,撰書修史之地,網羅諸多傳世史料與皇室密冊。程沐行至一列,上書建安史冊四字,建安年間所有文官筆錄與記載均收錄于此。 他一冊一冊翻過去,皆是些歌功頌德之本。 直到目光落在一本起居注的分冊上,神色微微一動,伸手拿起了分冊。 起居注用于記錄帝王生前言行,日耕不輟,并不外傳他處,只做史官修史之用。 大楚帝王的起居注均由近宦所注,那作這本起居注之人便是先帝的大太監常平。 常平已在君權與相權的爭奪中身死。 起居注晦澀難讀,先帝即位后二十七年的光陰,九千多個日夜分疏成冊,程沐通篇卒讀下來,又是兩夜未眠。 翻至最后一頁時,年輕的史官雙眼布滿紅絲。 他站直了身子,揉了揉眉心,眼前一黑,險些栽倒于腳下的一卷卷凌亂置放的書冊上。 先帝的起居注缺失兩日。 建安十六年臘月初三。 建安二十五年臘月初八。 建安十七年趙嫣入內閣。 建安二十五年冬趙嫣任內閣首輔。 裝訂的縫隙間還殘留被撕后參差不齊的碎屑。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 被撕的起居注殘頁又在何處? 程沐有一種直覺,他要找的因,就在那數頁缺失的起居注之中。 常平雖死,然如今御前頂替常平的戴高曾是常平手下的人。 或許他能從戴高處得到答案。 第七十七章 楚鈺的案前置一把金刀。 他蹙眉沉沉看著金刀,眉眼看不出別的神色。 戴高和浮鳶小心翼翼的伺候著,自這柄金刀從戶部送來已有兩個時辰。 趙家查抄物事歸戶部,戶部官員有熟悉秦王之人,認出此物乃秦王之物。 秦王如今人在邊關,索性送進宮中,在宣帝面前用這金刀露一翻頭臉。 此物從趙家查抄而來。 這金刀分明是秦王托付十一之物,如何會在趙嫣手中? 楚鈺面色微沉,終于道,“戴高,咱們去見見趙大人?!?/br> 戴高躬身應下。 戴高此人能在常平手下伏低做小十多年,后背叛常平才有今日,是知審時度勢之人。 常平是先帝的一條狗。 他如今是少帝身邊的狗。 左右是狗,到底是誰更勝一籌? 戴高垂下眼睫,替帝王引路。 更深露重,皇宮鑾駕夜半而至,榮昇披衣起身,官帽尚在手中,褻衣未系,匆忙拜倒。 “不知陛下親臨,有失遠迎,陛下恕罪!” 宣帝于金鑾駕下來。 身著玄色云紋錦衣,發束玉冠,腰系宮絳,若忽略眼中上位者的威儀,倒像哪戶權貴人家的公子爺。 宮裝的大太監躬身立在側后方,手中白色的拂塵被風揚起,低眉順目的模樣。 “無妨,朕有些事同趙大人聊一聊?!?/br> 榮昇暗自心驚。 陛下星夜至此,多半來者不善。 他心中憂掛趙嫣,面上不顯,只眉頭蹙緊幾分。 “榮卿前面帶路?!?/br> “下官遵旨?!?/br> 這大理寺是藏污納垢之地,沿路所及皆是幽深漆黑的牢獄,三三兩兩的燭光如同嶙峋的鬼火。 “前方便是?!?/br> “榮卿止步?!背晹[手。 榮昇眼含憂慮,欲言又止。 趙嫣的情況并不好。 趙家時候十多個大夫日日精細調養,尚且落了個體弱畏寒的病根。 如今在陰暗潮濕的冷獄中,即便榮昇特意替他熱起了炭爐,到底不比趙家。 榮穎那一遭徹底毀了他的根基,破敗的身體一日虛過一日,若再經一番折磨只怕撐不到秋后。 榮昇停住步伐,筆直的同隨行的戴高一起候著。 身后燭火明滅,掌燈人已出入兩次。 鐵窗外風聲乍起,裹攜進了一股駭人而刻薄的冷意。 楚鈺聽到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他抬靴近前,便見昏燈下一道瘦削單薄的影子,手中正握著一卷書頁翻過去。 似乎聽到了身后的響動聲,回頭看過來,遂放下了手中的書,不卑不亢的行禮。 “參見陛下?!?/br> 楚鈺細眼打量著趙嫣,這還是自從趙家出事以來,他第一次這樣認認真真的打量著他的仇人。 或許只有勝利者才有這樣的閑心逸致。 若說以前的趙嫣像是著筆艷麗的彩畫,如今的趙嫣便像是褪色的黑白畫。 懂畫的人才知,通篇的彩繪稍嫌姝艷,而黑白畫上濃麗的一筆卻格外蕩人心魂。 有多少男人想給這幅黑白畫再添潮紅的一筆? 已這般境地,趙嫣的神情并不因落拓而顯得卑賤,囚服下的背脊始終筆直。 也不知道在他父皇的塌上,是否也依然筆直的像青楊。 楚鈺暢快地笑了。 他少年登基,踩著荊棘叢走了三年。 這荊棘叢拜誰所賜? 是他父皇的一個玩物。 十七歲的帝王如今已經依稀有了他父親的影子。 軒昂的眉眼,深邃的輪廓,削薄的唇瓣,漸漸長成能擔負起這天下的模樣。 他一步步靠近趙嫣,伸手抬起了下跪之人的臉。 落在手中的觸感溫熱而柔軟。 宣帝附耳過去,輕聲道, “趙嫣,你也有今天?” 第七十八章 趙嫣就像是一柄扎在楚鈺心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