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趙嫣遂俯首再拜下去。 “以莫須有之罪名逼殺良臣,你可認罪?” “擅吞國庫五十萬兩金,你可認罪?” “傷三品以上官家子弟,你可認罪?” 百余條罪名羅列下來,也不過是薄薄的一張紙,紅口白牙幾句話。 人人見這鐐銬加身的首輔大人低眉斂目答,“我認?!?/br> 他平靜的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眉宇間有幾分釋然之色。 多年身背的負累不見,低咳了幾聲,恭恭敬敬的再磕下去,便同他這位及人臣,腥風血雨的十五年就此作別。 君事已盡,家事已了。 敲鑼打鼓搭建的戲臺拆了,三三兩兩的看客們散盡,唱戲的戲子也該下臺了。 楚鈺不會知道,即便他執意要將趙家滿門抄斬,趙嫣也未必真的會將榮家刺殺運糧官一時沸沸揚揚到天下皆知。 若朝廷失盡西北軍心,朝政傾覆,家國罹難,他這十多年的心血便付之流水。 趙嫣比誰都清楚,這道折子一定能脅迫住楚鈺。 所有人都以為趙嫣只是想保住趙家。 天下縱有千萬人,懂趙長寧者無一耳。 趙嫣就像是下棋之人,他有條不紊的安排著他能伸手觸及的一切,人人在他的棋盤上都是過河卒子。 他這一雙攪動風云的手,最終也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罪臣趙嫣,攬內閣之大權,行私利之實事,壞祖宗之成法,為世所唾罵,今上仁慈,不累無辜,判押解大理寺,秋后問斬也?!?/br> 天際沉云涌至,驚雷裂響,風聲歇,大雨至。 宮內林花被雨澆筑,濺落的紅蕊透著血氣。 宣帝年間天子御審的第一案至此作結。 第七十五章 遠在邊關同突厥人搏殺的趙茗尚不知京城已經變了天。 他也還不知為了保住他的性命他的兄長都做了些什么。 他心中有一腔憤懣,執意要在戰場中拼殺出一翻天地給瞧不起他的的兄長看。 正是這口氣讓他跟隨著大軍翻過雪山,匍匐過草原,在血海中殺過去。 趙家被貼上了厚厚的封條的時候,邊關捷報頻傳。 趙家傾塌,抄家的官員們在趙家卻并未見到如流言中金銀滿地,珠玉列堂的鋪張奢華。 趙嫣出事前儼然散盡家仆,趙家空空如也,幽寂乏味,倒是更像墓xue。 趙嫣的臥房很干凈,原先供奉趙夫人的牌位的案前吃了一層厚厚的灰。 趙夫人的牌位趙嫣讓趙東陽和平安也一起帶去了惠州。 或許他是害怕有些人糟踐他母親的牌位。 官員在臥房找到軟枕邊放的一柄金色的彎刀。 這可能是官員所見趙家最值錢的物事。金刀被收繳進了國庫。 剩下的,都是書。 有拾遺名錄,有志怪傳奇,包羅萬象,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甚至有許多早已失傳的孤本。 趙家一門乃詩禮簪纓之士族,從趙家祖上便收藏了不少珍本。 至趙仕儒,即便是被流放,這些珍本也始終妥善安置。 后至趙嫣手中,更特意辟十幾間書閣。 至此便不再只是刑部的事。 禮部同翰林院的纂史官都風聞而至,幾日居于被封的趙府修纂和查驗。 程沐便是這些史官其中之一。 一個二十來歲,將將傳承了家族衣缽的年輕人。 他已在趙家挑燈多時,這些孤本對于史官來說每一本均價值連城。 而讓程沐震驚的是,無論傳世孤本亦或是閑庭雜記,每一卷都有翻閱和作注的痕跡。 他手中捧著的書卷,是前朝隱士所著之雜記,正本早已遺失多年。 雜記邊頁均是少年趙長寧義憤填膺的筆觸,句句稱這位大儒為懦夫。 “豈因禍及而避之?!?/br> 注于建安十五年,栩栩如生的灑脫少年形象躍然于眼前。 建安十五年,正是趙嫣高中的時候,并不難想像當時的盛景。 從他翻過書卷中的注解不難看出趙嫣少年時候的鴻鵠志向。 大約每一個讀書人想做的都是能流芳百世的名臣。 再至后來,書注愈發晦澀難明,少年人的張揚無懼漸漸便從書頁中消失。 “豈因禍及而避之”這句話于建安二十五年的批注中又出現了一次。 建安二十五年,是趙嫣生母遇刺的那一年。 如果趙夫人遇刺是禍,什么是因? 程沐仿佛從這些書注中走馬觀花看到了一個人的一生。 從攬月入懷到鬢已星星的十五年。 書注中的“趙長寧”與傳言中的“趙嫣”截然不同的像是兩個人。 程沐從書頁中抬起頭的時候,案前紅燭闌干,窗外夜色正濃。 這是他在趙家的第七日了,同僚在第四天的時候均已散盡。 他想,他該去見見這位趙大人。 第七十六章 程沐在大理寺的牢獄之中見到了書注的主人。 程沐樣貌生的俊秀,身上瞧不出儒生的迂腐,倒有儒生身上的書卷氣。 舉手投足仿佛都是照著端方君子丈量而生。 因還年輕未經世事,欠些學富五車的丘壑,多些少年人的意氣。 “下官乃翰林院的修史官程沐。今日尋大人來是心中疑惑未解?!?/br> 趙嫣此時已是階下之囚,程沐仍照舊例自稱一聲下官,便可窺其修養。 他七日七夜看遍趙嫣的書注,眼中尚還殘留殷紅的血絲。 牢獄中的人身著囚服,發絲散著,病容冷淡。 簡陋的案臺上一盞紅蠟影影綽綽,聽到他的聲音抬起臉,昏燈映襯下容顏如玉,眼中的森沉被瀲滟燭光所覆蓋,讓他看起來不像傳聞中欺主之人,倒是更像哪家教養良好的美公子病在繡塌上,寬大的袖下隱著一雙雪白的腕子,讓人心生喜愛。 程沐到底年輕,不曾見慣風月美色,耳尖輕輕一顫,紅了大半。 猛地咳嗽了聲,眼遂移開了那雙雪白的有些勾人的腕子,落至別處打量。 程沐粗通醫術,這般一瞧便瞧出了別的,知眼前人如今已是大崩之兆,不免面露惋惜之意。 “修史?” 書注的主人似乎有些疑惑,眉頭輕輕揚起,明滅的燭火黯了下來,于是眼中被覆的森沉寒氣乍現。 “下官看完了大人所有的書注?!背蹄宕?。 見趙嫣沒有說話,便又道,“下官想知道豈因禍及而避之的因?!?/br> “與你有何干系?” 他二人之間隔著獄中的梁木,程沐靠近了幾步。 “大人不肯說也沒關系,我觀大人書注七日七夜,如今雖第一次見大人,卻更覺得像是久別重逢的故人。大人行文頗有風骨,并不似那等jian佞之人,人的嘴和臉可以騙人,人的筆騙不了人。大人年少有青云志,至今初心未改,究竟緣何走上岐路?” 程沐的喉嚨有些干涸,眼中幾分執拗,“史官修史,若不能留給后人真正的史料,修史的意義何在?” 趙嫣瞧著程沐搖頭,“翰林院果真都是迂腐書生?!?/br> 史官修史不過是給帝王背書,有多少真章可流傳? 程沐倒是駁道,“大人曾經也在翰林院呆過?!?/br> 他認真的舉證反駁,用的是陳述事實的語氣,并不令人生厭。 趙嫣目光中竟有些迷惘和懷念。 他在翰林院的日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時他的老師林汾還在翰林院任職,同僚雖然迂腐,也正因為都是些迂腐儒生,倒少有勾心斗角之事。 若一直在翰林院,趙長寧是否也會一直這樣天真? 眼前的程沐竟讓趙嫣生了幾分微妙妒意。 那妒意不知從何而來,倒讓趙嫣心中發笑,又徒生悲切,輕輕咳了幾聲,臉色便又泛青白。 程沐把手中的手稿遞了過去,“這是兩個月前大人幽禁于趙家時候,翰林院的筆錄?!?/br> “首輔趙嫣,承平二十八年生人,于外祖處蔭庇,建安二十年入內閣,言行無狀,生性囂張,因受先帝寵幸,建安二十五年為內閣首輔,先帝薨,欺壓少帝,逼殺賢王,把持朝綱,窮兵黷武,列罪百余條,于永歷三年六月為少帝發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