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少年天子便在案前又看了幾本奏折,也不知過了多久,無意間看了眼階下,見那趙大人端正的立在殿前,娟秀的眉眼溫溫潤潤,發絲掠過肩側,滑落了一縷。腰肢纖細筆直,仿佛不論站多久都是這樣筆直的樣子,殿外的雪光映進來,讓這個人看起來伶仃漂亮,如同一塊透著艷色的新玉,無害極了。 無害的外表下卻是一身反骨。 少年皇帝將手里的奏折扔了幾本砸在趙嫣的腳下,“還不快滾?” 趙嫣撿起來地上的折子端端正正的放在了一邊,才拱手道,“臣告退?!?/br> 翌日,一道任命文書下來,內閣五品大學士劉燕卿為次輔。 趙嫣在玉璽旁蓋上了首輔的印章,文書即生了效,他這根釘子遂在少年帝王的眼中扎的更深了。 - 沒有人知道少年天子在那道任命文書上蓋上玉璽時候是怎樣的心境。 他覺得屈辱。 但是面上沒有顯露,屈辱的同時亦看清了形勢。 楚鈺還是太子的時候,同趙嫣并沒有多少交集。 對趙嫣的印象正如所有人對他的印象一般,清瘦,漂亮,狠毒。 如今看來便又多了一條,驕橫犯上。 內閣如今早已失去了高祖皇帝設立時候替帝王分憂的初衷,在趙嫣入內閣之前就已經淪為了各方勢力的角斗場。 就是這樣一個行將腐朽的泥潭,卻擁有著隱隱挑戰皇室的權力。 就像如今,身為帝王,連在內閣安插自己的人都做不到,能做的,除了再罰跪趙嫣四個時辰,六個時辰,竟毫無辦法了。 龍椅上的少年天子眼瞳中終于隱現風浪。 “陛下須知當下的情形,忍即心字頭上一把刀?!?/br> 說話的人是楊廷楊太傅,這位歷經三朝的老人是當世之大儒,楚鈺尊他為師,向來敬他。 少年天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手指上的綠色扳指,唇上折起了一抹不帶笑意的弧度,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冷漠而涼薄。 第三章 十二月份的時候又下了場大雪。 北方遭了災,戶部的銀子和雪花一樣批出去,災情卻不見緩解,原是下發到地方上,層層盤剝后已經不剩多少了,此一事徹查下來,竟查到了趙嫣在地方做官的舅舅崔士霖身上。 六部的折子一道道參了上去,流言不絕,民怨沸騰,便有有心人把臟水往趙嫣頭上引,趙嫣第二日直接上了道折子,“大義之下無骨rou,當判斬刑以正法典?!?/br> 直接堵住了六部的嘴。 崔士霖鋃鐺入獄。 趙嫣下朝進了家門的時候,就見他的親弟弟立在廳前,十七歲的少年身量已經比趙嫣還高了。 趙茗生的的英氣俊朗,只是如今眼底竟然藏著幾分憤恨來和嘲諷,涼涼道,“如今人人都在罵當朝首輔心狠手辣,連養大自己的親舅舅都不放過,首輔大人,不知道您還有什么臉再回老家?!?/br> 趙嫣定定瞧著趙茗,既然從后院放出來了,往后就省點心,外頭的事不是你能管的動的。 “當年父親去世,是誰收留了我們?外祖父和舅舅對我們不好嗎?” 趙茗冷笑起來,眼底隱忍著怒氣和悲哀,“我呢?我這個弟弟對你來說,是不是有一天擋了你的路也要除去?” 此話錐心,刺的趙嫣眼前一片血霧。 啪的一聲。 趙茗臉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這還是趙嫣第一次和他動手,趙茗怔怔的看著趙嫣,十七歲的少年英氣的眉眼上終于浮現出幾分委屈來,一腳踹翻了椅子,大步便朝著府門行去。 趙東陽一邊看著,心道這兄弟兩個倒是一個樣,生氣起來只會踹椅子。 趙嫣咳的撕心裂肺,連臉色都跟著虛白,眼底罕見的現出幾分倉惶無措。 趙東陽連忙扶著他坐下,等他漸漸平復下來,方寸間的失態便為幽深的沉靜所覆。 趙嫣問,“府上還有多少銀兩?所有的,宅子,鋪子,這幾日能賣的都賣了?!?/br> 趙東陽心頭微震,“爺?” 趙嫣進士出身,熟讀律法,高祖皇帝在時候曾有以金易命的說法。 非刑事案犯可以金換命,或以閹刑代替,盡管到了先帝的時候已經很少有人用到這條了。一來對于大部分花不起錢的人來說閹刑倒不如一死了之,二來能出的起五十萬兩黃金又犯了事的人更少,金尊玉令放在那里便成了擺設,幾乎被人遺忘。 羅敏之前鋌而走險,換了死囚,全然因為羅家的二公子犯的罪行是jian殺,此路不通。 趙嫣心思深,什么事都要在腦中彎彎繞繞過幾遍,他這樣的位置在朝廷上,是皇帝和輔政大臣以及六部的眼中釘,一旦被鉆空子必死無葬身之地,他若維護崔士霖一句,今日進了大理寺的人便該是他自己。 崔士霖若不貪財,也不會把自己變階下囚,這次正好斷他的念想,好好回惠州老家種地,省的再出事,大羅神仙難救。 然如此一來,外人管中窺豹,不知趙嫣苦心,崔士霖只會恨趙嫣斷了他的為官路,崔家人只會恨趙嫣落井下石,過往的情分一朝殆盡。 “湊倒是能湊出來,只是……” 這是您全部家當了。 “無妨。這錢你兌成銀票加急送去惠州,就說是外祖父生前經商舊友江南首富沈公所贈,守好口風,切勿外傳?!?/br> 趙東陽知,五十萬黃金不是小數目,若有心人知道拿來做文章,還要連累到趙嫣。趙嫣這樣做,顯然和沈公透好口風了。 趙嫣用全部的家當換他舅舅一條命的事無一人所知,反倒是趙嫣無情無義的流言傳入市井,人人唾罵,字字誅心。 趙嫣覺得世人甚奇,他不說話時人人將禍水往他身上引,他為了自保說話了,人人轉而罵他刻薄寡恩,倘若當真是條好漢,為何又只敢關起門來罵。 很小的時候有癩頭和尚來趙家算命,只看了一眼便道,“此子將來必毀于他人口舌之下?!?/br> 原以為只是個癩頭和尚,如今看來倒是個高人。 趙嫣涼淡一笑,卻再也抑不住喉口的血意。 又過了些日子,趙嫣的舅母從惠州寄封信給趙家,趙嫣掃一眼,恍惚看到通篇皆恩斷義絕四字,輕輕咳了兩聲,將信燒進了碳盆。 火光映著他娟秀的眉眼,一張玉面上沒有分毫表情。 崔士霖的案子很快便結了,崔家人從惠州到京城花了五十萬兩黃金買回了崔士霖一條命,恨不得去江南給沈公磕頭拜謝,卻不知道縱然是沈家的家業如今也只是外強中干,一時之間也湊不出來這筆黃金。 趙嫣這日出門上朝時候,還未曾上了軟轎,有人喊了一聲狗官,臉上便被扔了一把爛白菜葉子,粘膩腐臭的味道竄進了鼻尖,趙嫣冷笑一聲,對身邊的家丁道,“關門,放狗?!?/br> 于是扔雞蛋的少年喊了聲,“趙嫣!你竟還有臉放狗咬我!” 趙嫣一張淬玉的臉上沾了污跡,面沉如鐵。是崔家他那個成日溜貓逗狗的表弟崔嘉,同趙茗臭味相投,平日見了趙嫣怕的狠,這會倒是不怕了。 小少年被狼狗攆的滿地跑,趙東陽一邊苦口婆心的勸,“崔少爺呀,下次過來就直接送你進牢房?!?/br> 崔家的小少爺狠狠回頭瞪了眼趙嫣,“你再也不是我們崔家的人了!我會報仇的??!” 趙東陽知道,趙嫣是疼這個表弟的,兩兄弟自從父親去世后便一直在崔家長大,同崔家的感情怎么會不深。 他只是心疼趙嫣,被崔家的混小子這樣對待,想來是傷心的吧。 只細瞧過去,又從那雙艷麗冷漠的眼睛中什么都瞧不出來,臉頰上還留著污跡,發鬢有些散亂,冷冷的,站的筆直。 直到他看到了趙嫣五指蜷縮在一起,殷紅的血絲順著發白的指尖,在地上墜了一滴。 竟是生生掐破了手指。 很快趙嫣攏住了衣袖,眼前便只見一片錦繡繁復的袖擺了。 此事傳出去便是一樁笑談,趙大人無情無義放狗咬自己的表弟,嚼舌根的人還有些權貴,后來甚至連宮中都有所耳聞。 楚鈺批著折子,身邊躬身伺候著常平,忽然便問了句,“崔家的五十萬兩黃金,哪里來的?” 常平心間咯噔一聲,小心斟酌道,“聽說是崔家老巡撫的舊友,江南首富沈家出的這筆錢?!?/br> 燭光映著少年天子漸漸顯出幾分成年人輪廓的側臉,不置可否的,又批了一本奏折。 秦王府半夜的時候接到了錦衣衛的密折。 秦王披衣起身,從錦衣衛手中接過了密折。 五十萬兩黃金?秦王殿下的唇上勾出了一抹興味盎然的笑來。 江南是秦王母親周太皇太妃母家的地盤,遍地都是秦王府無孔不入的密探。 沒過了兩天沈家的出賬入賬的本子便都攤到了秦王案前,沈家的賬本滴水不露,五十萬兩黃金的支出寫的明明白白。 但是這賬本不對。 秦王憑借的是直覺,他憑借著直覺在戰場上取人首級,從未錯過。既然有假賬本,必然有真賬本,便囑咐過去,近期勿有動作,免的打草驚蛇。 趙嫣收到沈家的信,信中告知,那本只是用來以防萬一的賬本已派上用場。趙嫣松了口氣,卻仍舊告知沈家小心為上,沈家人卻以為萬無一失,便未將趙嫣的囑托放在心上。 然后便出了事,真正的賬本被盜,趙嫣鐵了心殺人滅口,卻不料口被滅了,卻沒有從死去的密探尸體上找到賬本。 過了幾日,秦王給趙家遞了拜貼。 趙嫣來的時候,便見秦王殿下在侯廳里背著手,仰看墻壁上的字畫。 “秦王殿下有何要事?” 秦王彎了彎唇,“有事情想向趙大人討教?!?/br> 趙嫣拱手,“殿下客氣?!?/br> 秦王便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 趙嫣便也跟著坐了下來,趙家的侍女奉上了茶。 秦王見趙嫣端端正正的坐著,背脊筆直。他是軍營出來的人,見著樣的坐姿便覺得賞心悅目,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見趙嫣垂著長睫,飲了一口將上的熱茶,那熱茶透著梅花的清香,被殷紅的唇含進去,于是整個人身上都似有若無的透著梅花的香氣,清清冷冷的,卻因為上挑的眼角而含著著三分艷色。 絲絲縷縷的香味入了鼻尖,像有什么輕輕的撓了下。 傳言趙嫣畏寒,便是在室內都不曾脫下身上的狐裘,雪白的狐貍毛緊緊的裹著纖細修長的頸,尖俏的下巴一指可握。 一個男人生成這樣,可真是…… “殿下看夠了?”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