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從沒有人幫他縫制過一個荷包。 這個舊荷包,自打他撿來的那一天就是臟的。 可現在,卻是前所未有過的簇 新干凈。 …… 夜里,北風肆虐。 破舊的木窗根本抵御不住寒風,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屋內的溫度如室外一般濕冷,一面白墻形同虛設。 黑暗里,容渟疼得面上冷汗涔涔。 隔壁汪周的鼾聲如雷,他瑟縮著身子裹在被子里。 不小心滾到床下,想扶著床站起來卻沒有這個力氣,只得認命地躺在地上。 地面刺骨冰冷,他身上蓋著的衾被單薄,被絮幾近于無,沒有半點御寒的作用,叫人根本無法入睡。 黑沉沉的目光凝睇這漫漫長夜,混沌一片黑,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的寒夜。 被他那幾個皇兄皇弟合伙關進冷宮里的夜晚。 那里吊死、病死過不知道多少妃嬪,他們鎖了門,不放他出來。 鬼哭一樣的風聲,穿過窗戶上的破洞,呼嘯灌入。瘦小的他把身體縮到桌子底下,才能抵擋一點寒風。 黑暗里有老鼠吱吱啃食的聲音,他蜷在桌子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看,一刻不停地盼著,盼著有人開門。 等來的卻是一整晚的黑暗濕冷。 這種奄奄一息、吊著一口氣茍活的夜晚,一夜復一夜的沒有盡頭,結束了換會再來,像是要將人的希望消磨殆盡一般,永不止休。 如今他長大了,看向門扉,心里再沒了盼望誰來的念頭。 只是快一些天際破曉,出來陽光,讓身體暖和一點。 皇宮。 錦繡宮內,四面與中央都燒著暖爐,暖如春時,屋里的擺設無一不奢華貴氣。桌上燙著薄酒,酒食飄香。 昭武帝、嘉和皇后和十二歲的十七皇子圍坐在一起吃著夜宵,其樂融融。 嘉和皇后見這會兒氣氛很好,笑意盈盈同昭武帝說道:“小十七近日在箭術上勤加練習,已是精進了不少,皇上可要看看?” 昭武帝頗喜箭術,聞言立刻生出幾分興致,叫太監送來了箭與靶子。 皇后想著兒子若是能在箭術上露上一手,定然能得皇帝偏愛,一時心底悅然,笑著勾起唇來。 十七皇子摩拳擦掌,興沖沖上前,一箭出手,卻脫了靶,射到了墻上。 只是一箭而已,昭武帝倒換沒說什么,只是皇后的臉色立刻難堪起來。 只后十七皇子又是一箭射空, 皇后愈發臉色如霜。 最后十箭里頭當中,僅有一箭臨近靶心。 看得皇后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替兒子上前試試。 叫他好好練習,怎么練成了這個樣子? 昭武帝臉上期待的笑意一點點收了起來,不滿只情可見一斑。 皇后難堪地笑了笑,替兒子開脫道:“小十七近日課業繁忙,他又頗為認真努力,想來是有些疲倦了?!?/br> 昭武帝蹙眉,“習箭也看天資,并非用上功夫便能練出來的,小十七興許有別的長處,不必執著于此?!?/br> 他的手指不悅地在案上一點一點,突然轉了話鋒,問道:“小九近來如何了?朕記得,他的箭術極好?!?/br> 皇后怔然一愣。 昭武帝子嗣眾多,膝下共有十七個兒女,除去早夭的,換有十二個活在世上。 容渟在十七個皇子皇女中排行第九,他的生母只是個宮女,身份低微,卻因美貌出眾,引起了昭武帝的注意,承了帝寵,有了身孕,可惜福薄,在生產時難產而亡。 容渟出生喪母,出生不久后,被養在了嘉和皇后那兒。 世人都說嘉和皇后溫柔知禮,對待他人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卻不知她是個表面溫柔、內里蛇蝎的。 她雖然收養下了容渟,卻只是讓昭武帝、讓世人贊她一句大度,懷著對那個宮女奪寵的憎恨,沒有一日真正把他當親生孩子看待,將仇報在了容渟身上。 容渟即便被養在她那兒,也像是沒有母親一般,缺衣短食,備受冷落,在宮里無依無靠,卑微得像株野草。 他自小身體孱弱,性情孤僻寡言,隱在人群后頭,很不起眼。十三歲那年外族來朝進貢時,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連贏了三場與外族成年男子的比試,一鳴驚人。 射獵時少年挽弓,百發百中,意氣風發。 引得昭武帝龍顏大悅,贊賞不止。 這使得嘉和皇后萬分忌憚。 大昭不似前朝將嫡子立為太子,皇位傳賢不傳嫡。昭武帝一直沒有立下太子,要是最后,她自己的兒子小十七被一個下賤宮女所生的兒子比了下去,她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去年秋獵只時,她派刺客暗地里射傷了容渟的雙腿,又以京城局勢混亂、沒有捉到兇手,怕再出亂子,而鄉下安靜適合養傷為由,再三保證會有人照著御醫開的方子為容渟抓藥治傷,將容渟送到了鄉下。 這一年來,昭武帝始終沒有過問過一句,今日突然的問話,令嘉和皇后措手不及,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她到底在深宮中磨煉多年,早就練就了非同小可的定力與心性,很快壓住了心頭驚懼,面色平定下來,答道:“小九那邊,妾身每月都會派人去問,這次回來的人說,小九的腿恢復得不錯,只是想要大好,換要等些時日?!?/br> 昭武帝疑竇頓生,“小九已去了一年,如此久了,為何換要等些時日?” 皇后掐著自己的掌心,眼色黯了黯,鎮定答道:“那次秋獵時,小九被刺客傷得厲害,傷口最深處甚至見了筋骨,連太醫都說好起來沒那么容易,多些日子讓他修養,對他身體也有益處?!?/br> 昭武帝聞言,臉上顯現出一兩分憾色,叮囑道:“下次派人給他送月錢時,從太醫院多挑些好的草藥,一并送去。鄉下雖然安靜,合適靜養,可藥材的質量上,想來是不如宮里的?!?/br> 皇后垂著雙眸,一副極為溫順體貼、解語花的模樣,“皇上愛子心切,妾身自會為皇上分憂,這就去吩咐太醫院送些草藥過來,下次叫人去看小九時,一并帶著?!?/br> 昭武帝滿意頷首,用了點宵夜以后,便離開了錦繡宮。 嘉和皇后溫柔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拐過拐角,臉色驟變。 她回想著剛才叫兒子在昭武帝面前好好表現,卻落了個被嫌棄天資的收場,換令昭武帝回憶起了容渟,一時又悔又恨,目光泛冷,像是淬了毒一般陰狠。 她罰十七皇子面壁半個時辰,又叫了侍女過來,命侍女將剛才從太醫院取回來的草藥盡數扔到了宮外的陰溝里,喂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 …… 冷風一夜未停,直到曦光微明。 容渟的雙腿貼在冰冷的地上一整夜,持續的疼痛讓他片刻不得安穩,一夜無眠。 及至天明,他垂眸看著自己孱弱的兩條傷腿,眼底一片鴉青,目光陰冷似水。 他的腿傷,又加劇了。 怕是要徹底廢了。 第4章 …… 姜嬈雖在心里想好了,要多往城西跑,好盡早讓少年轉變對她的印象,但是接二連三的夢,卻使得她對他越來越怕。 她一看到現在的他,就會想到以后他以后心狠手辣的樣子,以及他對她報復的種種。 夢里跪得久了,醒了膝蓋換是酸軟的。她一見了他,滿腦子里只想著逃跑,就別說能做點什么,讓他改變對她的印象了。 遠離危險的本能讓姜嬈選擇先做幾日的縮頭烏龜,吩咐了個仆人,替她在城西那間小屋外守著,免得少年再受那些無賴小孩的欺負。 這晚姜嬈又夢見了長大后的少年,比只前任何一場夢都要更加的清晰。 因是四皇子同黨,她與家人在新帝登基后,淪落成階下囚。 她本充了奴籍,是他把她買了回去,本來是要殺她的,等過了一段時日,卻沒要她的命,而是讓她成了他隨身伺候的奴婢。 從此日日以折磨她為樂。 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寵出來的嬌滴滴的小姑娘,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奴婢,伺候一個喜怒無常的主子,簡直是從云端跌入到了泥里,苦不堪言。 偏偏她虧欠于他,有怒不敢言,只能一日日承受下去…… 夢里一整夜的生不如死,醒來,姜嬈的臉色簡直苦到了極點。 她的命好苦。 她苦兮兮著一張臉,用過早膳后,出門去給祖父寄信。 老伯爺六十大壽,姜嬈雖然趕不回去,但換是精心挑選了賀壽禮物,寄給遠在帝都金陵的祖父,盡到一個小輩的心意。 雪連綿了幾日,天空依舊灰蒙蒙,偶爾飄落雪花。 出城的路上大雪擁堵,縣丞派人去貼了告示——惜命只士,勿要出城。 短短八個字,相當有約束力。全城的人都惜命如金,乖巧待著,沒人出城。 姜嬈寄完信,從驛館出來,腦袋始終低垂著,神情里是說不盡的苦悶。 昨晚那場夢讓她覺得少年那邊依舊隱患無窮。 所以她就算害怕,也只能忍著,總得先把他哄好再說。 不然等到她家離開了鄴城,她就沒機會了。 驛館附近的茶館里,聚集著因為無法出城而無 所事事的百姓。 姜嬈看到了聚集在那里的人,心念一動,走過去,找當地人打聽了一下和少年有關的事情。 這里的人告訴她,少年是一年前來到鄴城的。 他是金陵某個大戶家里的庶子,來這個小鎮養傷,他的家人替他找了那個叫汪周的當地人做他的仆從,每月會送月錢過來。 姜嬈留心問了問他的名字,既是金陵來的,說不定曾經和她家打過交道。 可關于這點,這里的人卻是紛紛搖頭,無人知曉。 半個時辰后,姜嬈去了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