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于是高靜姝極力冷靜下來,用對著鏡子練習多次的心碎癡情目光回望皇上:“可皇上之于臣妾,不單單是圣明天子,更是枕邊人?!?/br> 她被自己rou麻的一個激靈,惡心的雙眼泛起淚花,用盡了畢生的演技才能繼續下去:“既是皇上的枕邊人,臣妾便不能不為皇上著想?!?/br> “宮女鈴蘭實在不忠不義!臣妾自問多年來從未虧待她,甚至從前她母親重病,臣妾還封了二十兩銀子并幾包上等茯苓霜,特許她從順貞門傳出去給母親治病所用?!?/br> “可這些日子,鈴蘭明明知道臣妾病著,卻故意日日在屋外跪了喧擾,將臣妾氣的吐血還不罷休,更揚言要在臣妾屋門口撞死?!?/br> “對舊主毫無感恩不說反而恩將仇報,可謂毫無心腸?!?/br> 高靜姝想起吐血而亡的貴妃,眉目間含了不自知的凌冽。 “這樣的人不配服侍皇上!” 皇上微微有些訝然,凝視眼前人。 而旁邊的李玉低著頭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貴妃這是誤打誤撞,還是有高人指點? 瞧瞧這次行事的妙處:先一步放出消息給六宮,言明要遵旨帶著鈴蘭來請罪——這是全了皇上的面子;但又情真意切不肯讓鈴蘭這種心懷不軌的宮女來御前伺候——這是赤膽忠心為皇上的里子。 李玉打從潛邸就跟著皇上,二十余年下來皇上的心思能揣摩個十之八九,果然,他聽見皇上的輕嘆了一聲,語氣松弛幾分:“身子不好就別跪著了,起來說話吧?!?/br> 高靜姝的心神也跟著一松。 她連忙低頭擠出兩滴眼淚:“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身子不要緊?!?/br> 一進門她就觀察過了,這駝絨氈毯上落下水漬會變成極為明顯的一團。果然皇上見貴妃“逞強”說著不要緊,卻“暗自”落淚,聲音就越發柔和了些,伸出手:“來,過來朕這里?!?/br> 直到回了鐘粹宮,紫藤還沉浸在養心殿驚魂中。 直到按著貴妃的吩咐,灌下一碗熱乎乎的紅糖姜湯后才醒過神來。又因屋里燒著紅籮炭溫暖如春,一時汗出如漿,急的聲音都變了:“娘娘也太行險招了!方才在御前,嚇得奴婢手腳都涼了?!比昶咂侵辽賮G了一大半在養心殿。 高靜姝垂眸:“都到了絕路,只有這個法子?!?/br> 紫藤不解:“怎么會是絕路呢?娘娘但凡軟和些,帶了鈴蘭去好生請罪,便穩妥了。非要冒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不肯交出鈴蘭——當時皇上的臉色真是怕人!” 高靜姝搖搖頭,看向木槿:“你覺得呢?!?/br> 木槿生了張容長臉,眉毛濃黑深長,眼瞳烏黑,顯得又持重又精明。 此時她沉聲道:“娘娘做得好?!?/br> 高靜姝這才笑了:“這樣一病,我總要為自己多想想,免得糊里糊涂叫人害死。如今這鐘粹宮里亂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我只信得過你們。所以咱們就不必打啞謎了,將話攤開了說,也免得你們不知道我的心,倒好心辦壞事?!?/br> 紫藤一雙烏黑而飽含關懷的眼眸,就認真地望著高靜姝,看得她心底也不免一暖。 “十三天前,我不肯將鈴蘭送去養心殿,反而故意將自己弄病,便已經在皇上心里坐實了嫉妒不肯容人的印象。無非是多年情分擺在這里,皇上念著我對他真心實意,這才沒有當場撕破臉發作吧,不過是百般冷落,好像給了我一個臺階,只要我認錯請罪即可?!?/br> 紫藤頭點了一半才聽出不對:“好像給了臺階?” 高靜姝長嘆一口氣:“是啊,這臺階看著順當,卻只是空中樓閣,要真踏上去,一定會摔個粉身碎骨!當日我不肯將宮人給皇上,今日更絕不能將鈴蘭送去給皇上,否則在皇上心里,連我原本那點子對他的真心實意也都會變成矯揉造作,不是真心待他,只是為了自己的地位才拈酸醋妒不容分甘?!?/br> 她忍住了才沒有撇嘴:“皇上是天子,宮中皇后不算,更有妃嬪無數,都是貌恭心敬,對他百依百順。要是我今日真的送了鈴蘭去邀寵,那從此后,我與旁人再無分別?;蛟S眼下能得皇上的寬宥,但失寵卻是板上釘釘了?!?/br> 紫藤聽得心驚膽戰,不由喃喃道:“是?;噬线@么些年待娘娘格外優容,大約也是看重您將他當做夫君般敬慕,與旁的妃嬪侍奉主子的恭敬不同的緣故???,可娘娘這回真的將皇上當做夫君,使性子不恭敬的時候,皇上也生氣冷落您啊?!?/br> 高靜姝再也忍不住,終于將唇向下撇去,呵呵道:“是啊,皇上既要我真心實意如同對夫君般敬愛他,如對情郎般心里只有他不肯跟別人分享;卻也要我守著妾妃之德,不能僭越跋扈以至于毀了他圣明天子的名聲!” 木槿喟嘆:娘娘這一病,終是從深情中頓悟。從前她斷不會用這樣冷漠的語氣談起皇上。 紫藤額上掛著晶亮的汗珠,只覺得如行走在懸崖峭壁上:“這,這也太難了?!?/br> 高靜姝冷笑,脫口而出:“皇上這是要我保持真性情與懂規矩的波粒二象性?!?/br> 木槿和紫藤同時困惑:“娘娘說什么,什么象性?” 失言的高靜姝輕輕咳嗽一聲,忽然想起前世的甲方乙方,就順口拿來做比喻:“這樣說吧,就是皇上要求我是一種顏色:五彩斑斕的黑?!?/br> 紫藤失聲,木槿卻失笑:娘娘這比喻真是古怪呢。 高靜姝看著窗外西斜的落日,灑下一片碎金。 貴妃至死也不明白,乾隆已經是天子,世間萬物都予取予求,再不是當年與她年少相知相識的寶親王。他變了,他卻希望貴妃不要變。但貴妃一直任性的不變,他又不滿,最好貴妃能跟他產生共振,一起變。 不能僭越,也不能不僭越,最好看似僭越其實不僭越。 高靜姝想著都腦殼疼。 最后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伺候皇帝真不是人干的活兒! 第7章 送賞 皇上立在案前寫了一張字,然后抬抬下頜。 李玉極有眼力見的上前替皇上收了這張灑金梅花箋,然后心里納罕,皇上素來不用這種紙練字啊。 只聽皇上開口道:“開庫房,按著這個單子賞貴妃?!被噬像娉至税肟?,終于還是道:“你親自帶了東西去,也看看貴妃氣色如何,回來回朕?!?/br> 李玉一個激靈,連忙堆笑道:“奴才明白!” 他悄悄彎腰退出西暖閣后,就去了后頭茶房尋養心殿的執事女官。沒找到總管養心殿事務的淑儀,只見了六位婉侍之一的陳婉侍。 李玉笑瞇瞇把單子遞過去,客氣道:“meimei給瞧瞧?” 本朝吸取了前明宦官干政的教訓,自入主紫禁城來,起初是不許太監識一個字的。直到康熙爺在位時期才開展了基礎文化課教育,不過也是教太監粗識文字方便使喚,必不許讀圣賢書,更不能通曉文義,舞文弄墨。 畢竟從老祖宗的手里,就定了太監至卑賤的地位,只看不許滿人做太監,只讓漢人凈身入宮坐太監便可見一斑。時人又重男輕女,不是窮極了不會給兒子一刀送到宮里,當然沒有余錢搞什么學前教育。 而宮女卻都是旗下包衣出身,甚至許多宮女家中也有父兄為官,是嬌養的小姐,自然是認得字的。 所以李玉只得去來尋個女官來替他講明這張長長一串的禮單。 能在養心殿伺候的女官,都是內務府包衣中選出來的上等宮女,身上都至少帶著四品的品級,在后宮,貴人以下的小主都當不得她們一跪,見面不過福身罷了,可見身份。 只是李玉也不羨慕:女官們出身高,職位清貴,但實則是個擺設。單只出身內務府包衣,背后有家族這一條,就注定了她們邁不進養心殿內室的門?;噬闲睦锛芍M著呢。 平素她們也只管管殿中舊例文書、宮規冊子,再就是不打緊的冊目禮單等物,清閑的很。 陳婉侍見了李玉親自拿來的單子,也不敢怠慢,笑道:“喲,今兒這單子可長?!彼舆^來一瞧,目光微微一頓,然后才如常笑道:“今日是我跟劉婉侍在茶房當差,這會子也沒有前來面圣的朝臣,正是閑暇,李公公若需要,我陪您走一趟?” 李玉笑得眉眼彎彎,一張白面團一樣的圓臉越發和氣討喜:“那敢情好呢!” 兩人一同出了殿外后,陳婉侍穿著襖裙還不覺甚冷,倒是李玉在御前應答,穿的單薄些,叫北風一吹不由打了個寒戰。 他如今是總管大太監,從手下無數徒子徒孫里挑出了四個好的,過了皇上的龍眼,命他們隨侍在養心殿,還欽賜了“福祿壽喜”四字。這四個一個賽一個的精乖,都是粘上毛比猴子還精的人物。 此時守在門口的是小祿子。李玉剛哆嗦一下,他就立刻乖覺地給師父披上一件灰鼠皮的襖,又塞了個不打眼的黃銅手爐在李玉手里。 手爐看著普通,里頭燃著的卻是嬪位以上主子才能用的銀絲炭。 小祿子臉上堆滿了笑容:“師父辦什么差事去?” 李玉被他伺候的舒服,也就笑了:“是個美差,師父帶你去貴妃娘娘那里領賞賜去?!?/br> 小祿子起初只是嘿嘿笑,等到了庫房,見陳婉侍照著單子命人搬出來的東西,又不由咋舌。忍不住悄悄拉著師父問道:“都說貴妃娘娘失了寵,今日還得來跟皇上請罪。滿宮里都等著看笑話呢,怎么皇上今兒倒賞了這么多東西給貴妃娘娘?” 李玉拍了他的后腦勺:“傻小子,貴妃娘娘這罪一請,可失不了寵!你只管小心伺候吧!” 陳婉侍聽在耳朵里,再低頭看這張單子,微微一笑。 李玉看著幾個穩妥的小太監搬東西,就又想起方才養心殿的一幕。 貴妃請過罪后,皇上的火氣也就平了。又見貴妃病的憔悴清減,哭的眉目嫣紅,甚為可憐可愛,便如往常一般攜了貴妃的手共同坐在榻上,覺得貴妃手指冰涼還親自替她呵了呵,然后輕言慢語問貴妃吃什么藥,太醫可盡心,伺候的人夠不夠。 李玉見此已經明白:貴妃娘娘十三天前跌倒的跟頭,今日算是徹底爬起來了! 他眼里看著皇上將自己的琺瑯掐絲銅胎手爐遞給貴妃捂著,自己又在外握著貴妃的手。 耳朵又聽著皇上發問:“你固然是為朕著想,可六宮皆知,你要將那宮女給朕使喚,如今你不肯帶人來,可怎么了局?” 李玉立刻豎起耳朵。 只聽貴妃娘娘很帶了幾分不好意思:“皇上也知道,臣妾向來沒什么急智?!?/br> 李玉心道:娘娘您謙虛了,您不光是沒有急智,緩智也沒有啊。 只聽貴妃繼續道:“不過臣妾確實想了個法子,只是還得勞動皇上的金口和李公公?!?/br> 李玉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縮了縮。 皇上聲音懶懶的,一聽就知道,他對貴妃的想法并不抱希望,已經準備自己出手替愛妃善后了,此時不過是隨口一問:“哦?你想了個法子?那說給朕聽聽?!?/br> 貴妃便道:“等臣妾告退了回去,還請皇上命李公公去鐘粹宮一趟,便說您今日見了鈴蘭,覺得她舉止輕疏,不堪御前伺候,仍舊送還鐘粹宮當差,如此外人也就不知道今日臣妾未曾帶人來請罪?!?/br> 李玉便聽皇上笑了起來,愉悅道:“哦!說是請罪,其實是來哄著朕替你撒謊的!本是你跟朕使性子,如今還要朕替你描補,那可不能?!?/br> 貴妃見皇上不應,馬上就急了,聽起來泫然欲泣:“皇上幫幫臣妾,若不然,臣妾違抗圣旨的罪名就落下了!” 皇上失笑:“你也知道你是違旨嗎?” 半晌李玉又聽見皇上放柔了聲音:“好了好了,都過去了?!睍r值太陽略微西斜,金燦燦的陽光映進房內,李玉就瞅著地上的一雙影子靠在一起,親密無間。 李玉當時就在心里盤算:從貴妃綠頭牌被摘了起,他就覺得貴妃要壞菜。許多錯不是請罪就能彌補的。此時的貴妃,無論給不給鈴蘭,都已經在皇上心里落了下乘。要他說,還不如堅決不給,哪怕跟皇上慪氣到底,也好過半途而折,起碼能有個‘從一而終心思赤誠’的考評。 所以今日以為貴妃帶著鈴蘭來請罪時,李玉心里是很惋惜的:這獨一份的貴妃,只怕到今日也就要失寵了。 可誰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貴妃居然誤打誤撞的平了皇上所有怒火。經此波折,倒有跟皇上更親近一層的意思。 旁人不知道,李玉可清楚:這十來日皇上陰沉著臉,到哪個宮里都吹毛求疵,一會兒嫌這個貴人服侍的不周到,一會兒嫌那個常在呆板的木頭似的,橫豎都不合心意眼緣。 直到今日才見了個笑臉。 不過皇上也硬是心狠,若貴妃不來‘遵旨’,哪怕太醫院來報貴妃吐血,皇上竟也堅決不踏足鐘粹宮。 隨著皇上登基日久,李玉也越來越畏懼自己伺候的這位天子的心性,只能小心再小心。 第8章 雙妃 李玉身后跟著十來個小尾巴,一路浩浩蕩蕩往鐘粹宮去。 后宮里頭,簡直連墻根都長眼睛會說話,李玉前腳進了鐘粹宮,后腳滿宮里都弄清楚了皇上給貴妃的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