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前朝宦官諂媚,為擴建皇城,將內城北的禁軍兵營遷走,建了延福宮。本朝承之,改為帝后休憩頤養之所?!?/br> 蕭朔道:“鑿池為海,引泉為湖,殿宇樓閣爭奇斗巧,盡是異花奇石、珍禽走獸?!?/br> “倒也沒這么……”云瑯不大好意思,“奇花異石有些,蔡太傅當年教你們這段的時候,珍禽走獸說的是我?!?/br> 蕭朔頓了下,手上不由停了,低頭仔細看了看。 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看著趴得溜扁的人形云少將軍,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再細問。 “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是白虎嗎?” 云瑯訥訥:“先皇后還給了我個玉麒麟。你知道,宮中向來愛瞎傳什么異象……” 蕭朔:“麒麟上房,要換屋梁?” 云瑯張了張嘴,干咳一聲。 蕭朔的確聽過不少,只是心中始終覺得云瑯風光霽月,從沒同他聯系起來:“麒麟擺尾,閣塌殿毀……” “可以了?!痹片樎牪幌氯?,“總歸——太傅煩我折騰,老拿這個取笑我。你們背得朗朗上口,我總不能站起來自己承認?!?/br> 云瑯伏在干草上,橫了橫心,若無其事接著向下說:“只是毀了閣這件事,也不能光怪在我頭上?!?/br> “多年前,先皇后曾叫蕭錯督監,在延福宮內造了一座閣樓?!?/br> 云瑯道:“延福宮原本就多奇巧樓宇,在里面再建一座,倒也不算多奇怪。故而無論內外,都并沒人多注意此事?!?/br> 云瑯那時已常年跑朔方軍,難得回來一趟,也是隔了半年,才看出來住慣了的宮里拔地起了座樓。 樓外看著平平無奇,偏有金吾衛日夜巡守,隔些時候便圍得密不透風,頻繁有人進出。 云瑯自然好奇,沒少繞著設法研究。 “可惜金吾衛圍得死,說什么都不讓我進去看?!?/br> 云瑯道:“我央了姑祖母幾次,也不準,只說不干我的事?!?/br> 蕭朔收回手,靜聽著他說。 “我不明就里,還因為這個很是牽掛了一陣,也去找過蕭錯,可他竟也裝傻充愣閉口不提?!?/br> 云瑯道:“于是我——” 蕭朔:“便越發忍不住,索性趁著夜黑風高、寂靜無人,悄悄摸進去了?!?/br> “……”云瑯回頭,對著他磨牙:“小王爺,君子不揭人短?!?/br> “君子也遠庖廚?!笔捤窂娜莸?,“我今后不替你做點心了,你自去買?!?/br> 云瑯一時甚至有些后悔放任蕭朔這五年修煉嘴上功夫,屏息平氣,隔著干草結結實實踹了蕭小王爺一腳。 他這一下力道已比方才足了不少,蕭朔眼底稍安,掌心隔著早透了冷汗的衣物,覆在云瑯脊背上:“你接著說?!?/br> “我——”云瑯一時氣結,怏怏趴回去,“忍不住,趁夜摸進去了?!?/br> 云瑯埋著頭,低聲嘟囔:“下三門休生開,再向上,開始見著機關,暴雨梨花針……” 蕭朔聽懂了他的意思:“那座樓其實是仿著玉英閣建的?” “應當就是玉英閣最原本的圖紙?!痹片橖c了下頭,“至于后來,又如何改造調整,是大理寺與襄王勾結暗中所作。宮中不知,故而也沒能及時跟著變動?!?/br> 云瑯那時尚不知這些,只知道樓里風險重重,處處都是機關。他見獵心喜,越遇上這等情形越覺興奮,實在忍不住,又試著向上闖了幾閣。 四、五層還有不少遭人硬闖破壞的痕跡,到了六層,痕跡便已格外稀疏。 到第七層,幾乎已同剛建成一般,不見半點新舊創痕。 “后來我想,那些痕跡大抵是先帝先后派金吾衛試著往上硬闖,才留下的?!?/br> 云瑯道:“那時先帝大抵就已知道了大理寺的事,也有了提防。在延福宮內復刻一座,適當減去威力,若有人能憑身手破開機關硬闖上去,來日不可為之時,便也可能闖進玉英閣?!?/br> “你那時所見?!笔捤返?,“無人能上第七層?” 云瑯點了點頭:“我這次也不敢上去,因為按照原本不曾調整的那份圖紙,第七層該是死門?!?/br> 蕭朔眼底一凝,抬眸看著他。 “大抵是大理寺琢磨了下,發覺第八閣設成杜門,這條密道就實在太高了。跳下來縱然有這些干稻草接著,也要摔出個好歹?!?/br> 云瑯笑了笑:“只好七八兩層對調,將出口設在了第七層。若是沒發覺這個埋頭往上闖,反倒是自取死路……怎么了?” 云瑯看了看蕭朔神色,抬手晃了下:“我又沒察覺,說漏了什么嘴么?” “你的確喜歡機關暗器,趁夜闖閣,也并不意外?!?/br> 蕭朔道:“但你從來知進退,并不會明知死門,還硬要往里沖?!?/br> 云瑯被他挑出破綻,一時頓住,轉了下眼睛:“蕭錯——蕭錯出言激我,說我上不去第七閣,就是沒爪的瘸老虎?!?/br> “你不受激?!笔捤返?,“當初與戎狄對陣,對面罵陣三日,無所不用其極。朔方軍不動如山,最后尋得時機一擊潰之,成就云騎第一場大勝?!?/br> 云瑯咳了一聲,盡力搜刮:“蕭錯騙我,說七閣里有好東西……” “你一向怕鬼神之事,太傅罰你一人在黑透了的房間內反省,都要嚇得你拿火石將房子燎了?!?/br> 蕭朔道:“既然它叫死門,縱然有再好的東西,你也不會碰一下?!?/br> 云瑯:“……” 云瑯無論如何誆不過去,撐身坐了起來,嘆了口氣:“你送我那件金絲甲,我不小心掉在門里了?!?/br> 蕭朔蹙緊眉:“金絲甲該貼身穿,你如何會掉在門里?” 云瑯被他問住,吞吞吐吐:“碰巧……” 蕭朔:“如何碰的巧?” 云瑯一時語塞:“我,我一個鷂子翻身,被暗器撬開了搭扣,又被兩柄鏢掀開了袖縫……” 蕭朔看著他:“然后被暗器們扶著,脫了金絲甲,掛在了榻邊?!?/br> “……沒有?!?/br> 云瑯心知自己編不圓,xiele氣:“我揣懷里了,沒舍得穿?!?/br> 蕭朔幾乎匪夷所思,深吸口氣,按了按額頭:“那是件護甲——” “我管他是件什么!”云瑯咬牙豁出去了,“刀劍無眼!我就喜歡,怕碰壞了,行不行?!” “……”蕭朔被云少將軍氣勢如虹地吼了一通,有些沒能緩過來,靜了片刻:“行?!?/br> “刀劍匕首,那般鋒利!一抹一個血口子!” 云瑯不得理也不饒人:“我穿在身上,回頭給我劃花了怎么辦?!” 蕭朔:“……” “你還問我!送我那么不好拿的東西,揣著都費勁!” 云瑯來了勁,氣勢洶洶:“逃亡也不能帶著!被抓了也不能帶著!你就給我個能藏著能攥著的能怎么——” 蕭朔聽著云瑯胡攪蠻纏地發泄,心里跟著一疼,闔了下眼。 云瑯最怕他這個架勢,好不容易起來的氣勢兀自軟了三分,皺了皺眉:“……怎么了?” “我就那么一說……別往心里去?!?/br> 云瑯探著腦袋,繞蕭小王爺轉了一圈:“你給我什么我也帶不了啊,我那個小玉麒麟都不小心丟了,現在也沒找著呢?!?/br> 云瑯猶豫了下,攏著蕭朔的手,往他懷里挪了挪:“不是兇你,我就是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一不好意思就不講理……唔!” 云瑯自投羅網,被蕭小王爺親了個結實,睜圓了眼睛。 蕭朔攬著他的背,唇齒輕緩廝磨,細細吻凈了沁著鐵銹味道的血氣。 云瑯被他碰著了舌尖傷口,微微打了個激靈,有點想以牙還牙咬蕭小王爺一口,終歸沒舍得。閉著眼睛老老實實被親了半晌,含混著輕嘆了一聲。 蕭朔輕蹙了眉,要查看他情形,被云瑯扯回來,手腳并用抱住。 蕭朔還發著熱,胸肩都微微灼燙,透過衣物,烙在胸口。 也像是透過已恍如隔世的時空,無聲無息,烙在那一束觸不到底的日光塵灰上。 云瑯眼底酸澀,滾熱水汽忽然就涌出來,始終盡力壓制著平穩的內息猝爾一亂。 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 蕭朔察覺到異樣,稍稍分開,看著云瑯抵在他胸口,打著顫全無章法地盡力蜷緊。 “我知你夢見了大理寺獄?!?/br> 蕭朔收攏手臂,將云瑯護在懷間:“你若知我,便不必忍著?!?/br> 云瑯肩背悸栗得愈深,最后幾乎是微微發著抖。像是有某些被強行鎖住了的、長久不曾關照過的情緒,一經解封便洶涌沒頂,不由分說地封住了他的口鼻。 漆黑的水牢,死寂的憲章獄。 緩慢剝奪著生機的濕冷觸感,封鼻溺口,猙獰著漫開冰涼死意。 云瑯闔著眼,用力攥住了蕭朔衣袖,指節用力得幾乎青白:“他們說你吃了御米,我……放不下心,我……” 蕭朔撫了下他的額頂,輕聲道:“我的確吃過?!?/br> 云瑯胸腔狠震了下,倏而抬眸。 “那半年,我常被召進宮去伴駕,問些讀了什么書之類的閑話?!?/br> 蕭朔道:“每次都會賜一盞姜茶,那姜茶同母妃沏的很像,會令我想起些過去的事?!?/br> 云瑯只想著防備蕭朔府上不被趁虛而入,全然不曾想到還有這一處,臉色愈蒼白下來。 蕭朔朝他笑笑,輕聲道:“放心,早沒事了?!?/br> “我只防備了府上,沒能防備這一層?!?/br> 蕭朔道:“先帝那時又尚在,我也沒想到,他竟能將手伸到這個地步……” “等發覺時?!笔捤返?,“已多少著了些道,幸而毒性不深,倒也都來得及?!?/br> 云瑯掌心透出涔涔冷汗,虛攥了下拳。 蕭朔握住他幾乎痙攣的手指,慢慢理順松開,攏在掌心:“此事隱秘,連我府上的人都不知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們審我時……為了激我?!痹片橎揪o了眉,低聲,“我那時心神混沌,所聽所想都不很清楚,如今想來,那青衣老者只怕就是楊顯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