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裴繼安話還未說完,座上就有一名禁衛官倏地站起身來,瞪著他道:“姓裴的,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又怒道:“平日里看著倒是個漢子,想不到你遇事也縮得這樣快,一點鳥用沒有!你這是瘸了還是拐了,那郭官人身上帶毒不成,怎么就不能同我們一起走了???” 邊上同坐的連忙或去拉他,或去勸裴繼安道:“老姜說話直了些,不太好聽,只是大家同領了差事出來,怎好分開?!?/br> 眾人有唱紅臉的,有唱白臉的,人人都看著裴繼安,等他回話。 又有人道:“你不與我們走,又有什么去處?我等領了皇命,不能得那雪蓮,如何能回朝?況且陳禁衛先前還護送保寧郡主逃生,眼下也不知去向,縱然那保寧郡主只是個幌子,不與我們相干,可到底死了個姓左的,沒個出頭的來管,又還未曾往京中送信,少說也要等這些個事情一一處置了才好出發?!?/br> 裴繼安見他們一個個揣著明白裝糊涂,也懶得裝相,便道:“我與郭將軍淵源太深,今次又是全靠他發兵來救才能得活,便是我自覺沒甚關礙,京中未必這樣覺得,郭將軍被逼而反,我別無他路,只能跟在此處看能不能幫著做些雜事了?!?/br> 又道:“只我是不得已,諸位卻并非沒有他選,只當不知道此事,自往龜茲去便是?!?/br> 他才說完,先前那性急的姜姓禁衛官便橫眉瞪眼,把桌子一拍,罵道:“裴三,你這是不把我老姜當人看?!難道今次郭監司派兵來救,單只救你一個?受恩的也只你一個?你一人獨留,將來京中問起,我們又能怎么回話?” 裴繼安看他一眼,反問道:“那依你之意,又待如何?” 他索性把事情攤開了,道:“而今雖非郭監司本意,翔慶已為反地,想來過不得多久朝中便會下令征討,我無妻小家人在京,諸位卻是未必,便是自身無懼,也當為家人作想才是?!?/br> 帳中原本滿是嘈雜之聲,他將此話一說,卻是人人俱都安靜下來,只好彼此對視。 外頭傳言紛雜,眾人多多少少都有所聽聞,知道郭保吉“叛國”說,也知其人妻小皆被天子斬殺。 叛國與否,暫且不知,可天家如此動作,分明乃是逼反,無論郭保吉反是不反,在大魏再難尋得立足之地。 他們只是因故路過而已,如果此時離開翔慶,或許還能脫身,可要是此刻不走,定然會被視同依附叛黨,便是自己不怕,留在朝中的家小豈能不怕? 一室皆不說話,卻有那姜禁衛忽的“哼”了一聲,道:“怕個屁!老子只有一個媳婦陪著老娘在秦州,此番派個親兵接回來就是?!?/br> 又道:“左右這回也沒指望能活著回來——那龜茲的沙漠里頭當真有勞什子雪蓮,還輪得到我們去得?”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眾人當中的一個,道:“老孫,你昨晚嘴巴聒噪個不停,現在倒孬得頂快,只拿我出頭不成??” 被他點出來的那一個原只縮在人群里,此時只好站得出來,道:“我原怕今次去龜茲遇得不好,臨出發前已是同家里頭人說,叫早收拾細軟回鄉,若是找得及時,想來也不怕?!?/br> 自他二人開了頭,一時室中許多人也附和起來,這個父母早亡,妻小由兄嫂照看,本就不在京城,那個也早早囑咐好了退路,等到細細一擺,才發覺當日自京城出發的八個禁衛官,除卻不知去向的陳堅白,竟是無一人家小留在京中。 諸人說完自家事,又聽旁人家事,個個眼中都寫滿了了然。 一行人嘴上雖然不說,面上也表現出忠君奮勇,可誰人都不是傻的,個個都曉得今次去往龜茲,有去無回,便是得天之幸,有命歸來,又去哪里尋那什么雪蓮果?只要周弘殷活一日,他們就命懸一線一日。 那姜禁衛道:“明人不說暗話,我等愿投郭監司,只不能就這般沒名沒號地過去,你同他淵源深得緊,自然少不得你的好處,我們卻同他沒甚關系,你我一路同行,你這一處好歹也幫著說幾句?!?/br> 繞來繞去,言下之意,竟是想叫裴繼安去居中斡旋。 ——誰人不想活命?原來去龜茲是無法可選,眼下陰差陽錯,得了條活路,便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一抓,更何況看眼下情況,很有可能還有出頭的機會。 裴繼安在大帳中慢慢收攏一干禁衛官并眾人手中兵卒,沈念禾則是站在廂房門口,許久沒有動靜。 一名管事當先向前走,指著房中擺著的許多箱籠,回頭一一同沈念禾介紹。 “這是夏州的牛角梳,夏州當地有個說法,每日通頭三百下,能使人白發復黑,落發重生,將軍不知聽誰人說起,上回特地搶了個差遣,俘了個夏州的工匠隊,叫其中匠人給造了幾把,交代小的要好生收起來,等沈姑娘來了才好交出去?!?/br> 又有上頭全是金線同“卍”字花紋的厚布壘了足足兩個箱子。 “這是宣化布,將軍說這兩箱一箱子是鄭夫人的,一箱子是沈姑娘的,原是叫我喊了人來先裁衣衫,只我想著到底不妥,不如料子方便,便一直在此處放著?!?/br> 那管事的說完布料,又有兩箱子陳設擺件,俱是謝處耘外出打仗時得回來的,也有外人送的,凡舉看著精巧些的,都扔進箱籠里,明明不過半載,竟是攢了慢慢一間房。 管事的指著最里頭一個小箱子,自袖子里掏出幾把單獨的鑰匙來,走得進了,將外頭鎖打開,里頭居然還有一個箱子,就這般一個鎖一個,鎖了足有七八層,最里頭那一個木匣子約莫尺余長寬,不知是什么木料制的,看著十分黑亮。 第380章 姓 那管事的將手中小匣子捧得出來,樣子十分謹慎,道:“原是小將軍忙里抽空做的,平日里小心得很,說是沈姑娘將要及笄,因尋不到什么好東西,便自做個祥云簪子——誰曉得東西尚未成形,日子已經過了,一則不好意思送去京城,二則又因遇得戰事吃緊,只好擱置……我看東西在里頭擺著,他必是不肯說的,平白可惜了,倒不如現下拿出來同姑娘說一聲?!?/br> 沈念禾伸手接了過來,果然木匣里頭是一支碧玉簪,看玉質十分難得,簪子頂端還隱約刻著些圖案,只是刀法拙劣,若非那管事的說明,她當真認不出來是祥云紋。 她點了點頭,也不說什么,把那簪子放回匣子里。 管事的十分聰明,見沈念禾如此行事,只把那簪子一重重鎖回去,又帶她去看其余房舍。 郭保吉掌軍有紀,收回州城時約束手下,不叫眾人隨意強占民舍,先在城中張榜六十天,見得無人認領的,才把那空宅子打掃出來,重新修繕分撥給下頭, 他給謝處耘分的宅子足有三進,占地甚大,且就在與郭府同個巷子的相鄰處,除卻依著功勞分,也自另有計較在其中。 沈念禾跟著那管事的走了一圈,隱約只覺得此人在郭保吉手下想來也不是尋常人,極為曉得察言觀色,樣樣也打點得很是妥帖。 他不知道從哪里探得鄭氏喜歡盤盞碗碟等等小玩意,對其房間里的陳設很用了一番心思,擺在桌上的插瓶、架子上的花盆、案上的茶盞銅壺,乃至于床榻上帳幔的鉤子,無不精致。 而給沈念禾布置的廂房則是擺了一墻書,幾盆斷葉蘭,數幅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古畫,一套別有來歷的筆墨,頗為簡單大方。 那管事還特地解釋道:“因知沈姑娘要來,謝小將軍特地囑咐叫好生布置,我怕擺得多的,反而累贅,便把東西先挪進庫房,等姑娘到了自行挑選?!?/br> 語畢,將一串鑰匙自袖中掏出來往前遞,恭敬道:“此為庫房鑰匙,另有賬冊,我須臾便送來?!?/br> 沈念禾擺了擺手,謝道:“我看這里布置妥帖得很,也不必做什么改動,若是將來有什么要添減的,再來討要便是?!?/br> 見她不肯接鑰匙,管事的雖然沒有說什么,卻很是踟躕了片刻,最后竟是勸道:“夫人那處也留有一份,姑娘不妨收下罷,將來管事也便宜些?!?/br> 他勸得真心實意,沈念禾卻是拒絕得更為客氣且堅決。 她一個姓沈的,哪怕是在裴府,也從不去接家中賬同鑰匙,更何況此刻外頭掛著的乃是一個“謝”字,認真論起來,哪里有什么擺得上臺面的聯系。 管事的勸了良久,見沈念禾拿定了主意,只好將那鑰匙重新收得回去,仍是道:“若是姑娘有什么要的,隨時來找小的便是?!?/br> 兩人尚在廂房門口站著,但聽一人敲門,轉頭一看,卻是個小卒于門口處探出半個身子來,小聲道:“府里來了人……” 那管事的也不用對方再說,已是連忙同沈念禾告了一聲罪。 沈念禾請他自便,也不再逛看旁的什么,略在宅子里轉了一圈,方才去得后頭小院,就看鄭氏撿了張小幾坐在后頭曬太陽,手里捧著一冊書,一時仰頭看天,一時低頭看書,半晌也不翻一頁,也不曉得她是在看天還是看書。 好似是聽得后頭有動靜,鄭氏慢慢回過頭,見是沈念禾,便把手中書冊遞了過來,道:“你既來了,幫你謝二哥看看帳——我見得數字就頭腦發脹,實在尋不出什么對錯?!?/br> 沈念禾隨手將那書冊收起,也不去看,而是放回了一邊的籃子里,勸道:“既是頭脹,何苦還要看它?謝二哥府上的人俱是郭監司給的,能干得很,一點半點的帳哪里就難得倒了?” 鄭氏倒是聽進去的樣子,只是臉上猶有些不放心,道:“而今這個樣子,也不知道那郭府的人還能在此處留多久……” 沈念禾多少聽出其中幾分意思來,便道:“我看郭監司是個重情重義的?!?/br> 鄭氏卻是嘆息之聲更重,道:“我只盼他莫要如此重情義,郭的歸郭的,謝的歸謝的,才不會出什么事情?!?/br> 兩人說了片刻話,不約而同地都避開了廖容娘之事,然而沒過多久,只見后頭匆匆過來一個仆從,道:“謝小將軍方才醒了,說是有事要去尋郭監司趕著出門去了,特叫小的來通傳一聲?!?/br> *** 州衙之中,郭保吉與謝處耘只隔著幾步距離,一人坐在交椅上,一人半跪在地上,相對而視。 謝處耘右膝單膝跪地,左手扶著膝蓋,右手撐著地面,抬頭道:“此處并無旁人,處耘也有幾句心中話想同郭叔叔說?!?/br> 郭保吉道:“你且起來?!?/br> 又指了指右側的交椅,道:“坐著再來同我說話?!?/br> 謝處耘并不起身,而是看著郭保吉,道:“自前歲郭叔叔到得宣州,我得了不知多少好處,只是當時不懂事,只以為自以為是,得了便宜,半點不知感恩,還要尋出各色理由去鬧事,全靠郭叔叔胸懷……” 郭保吉搖頭道:“你彼時年幼,哪里有人會去同小孩子計較的?!?/br> 又道:“你雖不是我親生子,卻是你娘所出,在我看來,同親生的也無甚差別?!?/br> 他話說得云淡風輕,自然而然地帶了出來,卻又正因如此,更顯其中真心。 “繼子也是子?!惫<氐?,“京中事,全是我的過錯,而今……我也只有你與東娘一兒一女了?!?/br> 一兒是繼子,與他并無血緣,一女雖是親生,卻遠在它鄉。 郭保吉的語氣微微發沉,聽著很有幾分粘,仿佛喉嚨里頭卡了什么東西。 一時之間,廂房當中的空氣都遲滯起來。 謝處耘看向對面郭保吉的臉,見他皮粗色黑,風霜化作皺紋浮在其臉上,雙目發紅,當中盡是血絲,兩鬢也早已染霜,只覺得自認識對方,至于今日,從未見過他如此憔悴蒼老。更從未聽過他說出如此示弱之語。 見得郭保吉這樣一張臉,謝處耘一句話在心中縈繞許久,更為難過,終于狠了狠心,還是說了出來。 “處耘愿待我叔如父,只我終究,還是姓謝?!?/br> 第381章 失散 郭保吉看著他,沉默片刻,指向身邊的交椅,再道:“你且起來,坐著說話?!?/br> 謝處耘將頭抬起,半晌沒有說話。 郭保吉見他如此反應,把腰背收直,緩緩道:“姓郭也好,姓謝也好,你愿待我如父,我豈會獨因一個姓氏便與你生分?!?/br> 又半弓身站了起來,對著謝處耘伸出手去。 他手指粗糙,指節粗大,手掌厚且大,五指向上張開,微微凹成一個弧度。 謝處耘情不自禁地搭了上去,半是借勢,半是自己用力,立時就站了起來。 兩人相對而立。 郭保吉一手拉著謝處耘的手,一手卻是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胸懷窄了,只拘于這一姓一家,將來如何容得下萬姓?!?/br> 謝處耘沉默不語,內心觸動之余,卻又不由得隱隱生出幾分不以為然。 百姓也好,萬姓也罷,他不過一個居于毫末的領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嘆了口氣,道:“而今外頭情形不知,東娘也遠在他鄉,家中不能無人做主理事,你雖是繼子,我把你做親子,只下頭人各有心思,難免不夠安份,我欲要認你作為義子,雖不改姓,卻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 一日之中發生太多事情,先還歡歡喜喜,得意洋洋,繼而大喜轉悲,走出郭保吉公廳的時候,謝處耘幾乎感受不到寒熱,太陽照在身上,刺著眼睛,他竟是全然沒有察覺。 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踩在漿糊上,謝處耘漫無目的地往外走了幾步,就這般匯進人流。 他半點沒有用腦,那兩只腿倒是有意識一般,走著走著就出了巷子。 后頭跟著的兵卒連忙追了上來,問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連著問了好幾聲,謝處耘才聽到似的,這回倒是反應過來,轉頭見得對方手中牽著馬,下意識就將韁繩接了,口中則是回道:“我往城外去?!?/br> 他這一句話乃是脫口而出,語畢,整個人都愣了一下,腦子隨之清醒過來,這便翻身上馬,往城外營帳飛奔而去。 一進大帳,謝處耘手上還沒放開帳門的簾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尋裴繼安。 帳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兩人相對而坐,一人背對著營帳門,不知來歷,只是看那背后覺得生得很是高大,對面面向謝處耘的那一個,則正是裴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