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裴繼安思忖片刻,因不想打草驚蛇,也不叫人直接去郭家問,而是尋了從前在京中相識去打探一回。 *** 禁軍雖然切斷了郭家同外頭往來的途徑,把一門上下,連主帶仆全數軟禁在府里,連吃、用之物也只用自己人送進去,可人吃五谷,總要吃喝拉撒,他不相信禁軍那等養尊處優的,會肯去運送那等腌臜物出來。 果然悄悄一打聽,就摸得出來去郭家運出恭物的仍是原來那些個傾腳頭,又因糞便味臭,不管是進還是出,那等禁衛都跟得不太緊,正好給了兩下接觸的機會。 裴繼安此處托了人,正待里頭回信,還未收到什么消息,這日一早才到得司酒監,就被左久廉叫了過去。 “上回同你說的事情,你回去考慮得怎么樣了?”左久廉問道。 裴繼安正待要回話,才張口,就聽得有人在外頭敲門。 左久廉皺了皺眉,甚是不悅,才好呵斥,外頭敲門聲卻愈發急促,一人疾聲道:“提舉,宮中來了官人,說有陛下旨意要宣……” 聽得是周弘殷要發旨,左久廉哪里還敢耽擱,再顧不得此處,連忙起身整了整衣冠,急急出得門去,對著來送信的人問道:“天使到得哪一處了?” 他話音剛落,外頭一個內侍官,兩個黃門就已經大步走得進來。 左久廉上前兩步,才要行禮,當頭那一個已是大聲問道:“裴繼安何在?!” 前頭那一個帶路的連忙應道:“正在前頭……” 一面說,也不知道他是沒有看到,抑或是看到了又沒有反應過來,竟是直接越過了左久廉,朝著后頭隔門叫了一聲“裴官人!” 那帶路的一個“裴”字才出口,裴繼安聽得先前的動靜,已是打房中走了出來。 他還未來得及說什么,內侍官便將手中圣旨一擺,問道:“你便是那裴繼安?陛下有令,著你立時入宮覲見?!?/br> 其人口氣急促,連圣旨都不讀,一說完,就一迭聲催著裴繼安快寫走。 第334章 百年富貴 一路上那侍從官屢次催促,馬鞭揮得隔空都能聽出惶急來,在宮中不能快跑,他便帶著裴繼安疾走如飛,邊走邊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唯恐帶的人落了后。 宮中的內侍官多半很識得做人,尤其外出宣旨的,面對高官貴戚自不必說,便是遇上那些個微末小官,能被天子召見,多半便是一時之間品級上不去,憑借自己能耐,總有出頭的那一日。而內侍本就無根,全靠天子恩寵活命,一旦起了沖突,或是又出了什么不妥,總是要吃虧的那一個,是以他們態度雖不至于低聲下氣,卻總要講究幾分面上客氣。 只是來宣召裴繼安這一個侍從官,不知是太過著急,還是有什么其他的緣故,只一味催著快走,直到臨近垂拱殿了,他才轉頭同裴繼安小聲道:“陛下催得急,下官一時有些著慌,裴官人還請多多包涵?!?/br> 這便算是找補地示好了。 面對侍從官的提點,裴繼安有些詫異,卻只點了點頭,也不說什么,站在殿外正要等候,門邊的儀門官已是大聲唱叫他的名字,又把殿門開了,拿眼神示意他進去。 這一回宣召來得莫名其妙,裴繼安進得殿門的時候,依舊沒有想出其中緣故。 如若是因為隔槽坊的事情,雖然所得稅銀的確不少,然則畢竟只是試行,還不到真正成氣候的時候,更不至于到周弘殷也要過問的程度,況且即便他要過問,也應當去找石啟賢,實在再往下,也是左久廉,不當到得自己頭上,甚至還是單獨召見。 他暗暗凝神,將那些個雜念拋諸腦后,進殿之后,先朝周弘殷行過禮,便垂手站立于階下。 階梯之上,周弘殷據案而坐,卻是許久沒有說話。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下面的裴繼安,胸腔一呼一吸,慢慢調整自己吐納的頻率。 裴家人的相貌俱都十分出挑,從前有美相國裴中丞,后來有探花公子裴七郎,一脈相承,全是萬里挑一的模樣,是以看到那人身如玉樹一般立在階下時,周弘殷半點不覺得吃驚。 裴家百年前已經是士族之首,當時周家先祖不過是隨軍駐守在潭州城外軍營里的小小兵卒而已,有如此傳承,儀禮出挑,人品出眾,實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將手中翻閱到一半的奏章放下,瞇起眼睛,問道:“你便是那越州裴家的裴繼安?”幾乎沒有留出回答的間隔,又問了一句,道,“從前裴家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裴繼安微微一怔,雙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頭,繼而才緩緩松開,低頭道:“從前事,下官身為后輩,不能置評?!?/br> 他說到此處,強忍住心中沖動,卻把聲音壓得低了些,道:“裴家亦是大魏臣民,自當聽從陛下調派?!?/br> 周弘殷哼笑了一聲,道:“你倒是機靈,當初你家那些個人要是有這等眼色,卻也不至于到得今日?!?/br> 他低頭看了一眼桌案上的奏章,抬頭道:“郭保吉從前舉薦你,把你說得天上有地上無似的,夸你從來都能人之所不能,遇事不推不脫,不管什么差事分派到你手上,總能另辟蹊徑?!?/br> 裴繼安并不否認,躬身回道:“不過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br> 他雖然態度恭謹,言行之中又透著一股自信,那自信乃是建立于從前所做之事,所立功勞。 周弘殷原來不過是走個過場,其實此前早已有了決定欲要給對方派其他差事,此時見了裴繼安本人,倒是忽然生出不少興趣,一時之間,竟是有些遲疑。 自早上到現在,周弘殷一直都在用星南大和尚教授的呼吸吐納之法,此時一做分心,心肋之處不小心岔了氣,半片胸腔里頭就開始隱隱作疼起來。 這疼仿佛點醒了周弘殷——比起朝堂之事,還是自家姓名最為要緊。 他慢慢翻著手中的折子,口中不住問著問題。 裴繼安越回答越覺得奇怪,背后還有些發寒。 周弘殷所問,大部分內容都涉及到他從前行商時所經歷之事,雖然不少細節處有些出入,可能探查到如此地步,已是叫人毛骨悚然。 他一一回了,半點也不避重就輕,只是心中那奇怪的感覺更濃了。 裴繼安從前做行商,一則為了對外有所交代,叫將來自己拿了銀錢出來時有個由頭,二來也是想要歷練自己——若是經商不行,將來多半做官也不可能出得了什么頭。 出于這樣的想法,他當年是什么生意賺錢就做什么生意,什么生意難以做成,獲利極高,就做什么生意,其中有兩項,一為北上西出翔慶軍,直至夏州,轉向天竺,二為南下,揚帆過海。 然而這兩樁生意畢竟不是時時都能做,譬如南下,一年只有兩個月能出海,而北上時為避風沙,出發條件更為苛刻。 周弘殷問了半日,最后將那折子隨手一推,往后靠在椅背上,做一副很是滿意的模樣,道:“裴繼安,你可知我今日召你進宮是為何故?” 裴繼安哪里曉得面前這人又發了什么瘋,自回道:“微臣不知?!?/br> 周弘殷本來也不是要他回答,面上難得地露出一個笑來,道:“朕收得消息,西出翔慶,北上夏州,至于高昌、龜茲兩地之間,又一處荒漠,那荒漠會隨風而走,并無人煙,不過每年在那沙漠中心,卻會生起一處群花盛放之處,花開九日自謝,當中有一朵雪蓮,食之可百病全消,增壽十年?!?/br> 裴繼安聽到此處,一面猜到了其中意思,一面卻又匪夷所思。 周弘殷已是又道:“裴繼安,朕欲封你為……” 他猶豫了一下,打了個囫圇,話到嘴邊,還是沒有說出口,而是在舌尖上換了個音,道:“封你為軍將,撥你精兵一百,去取那雪蓮回京!” 周弘殷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若是當真能辦成此事,朕可再保你裴家百年富貴……” 第335章 送書 裴繼安不過是司酒監中的一個小公事,正常而論,根本沒有得見天顏的機會,可從進宮到出宮,他足足花了兩個多時辰,比許多詣闕述職的大員還要待得久。 在一個小官身上耗這么多時間同精力,周弘殷自然不是為了朝政之事。 雖然嘴上問著“意下如何”,他其實全根本沒有給出半點商量的余地,一提出發遣裴繼安去采雪蓮,就叫黃門把西北一地輿圖取了出來,掛在屏風之上,不住在上頭比比劃劃,把從哪里出關,又繞什么方向行路,按著從前記載推測那雪蓮將在何處現身,又會在何時現身,甚至如何采摘,采摘之后又當怎樣保存,全數都安排好了。 周弘殷不愧是一國天子,也曾大權在握、英明神武,一旦他真正上了心,決計是不會敷衍了事的,連高昌、龜茲兩處之間的行道圖都設法從不同人手上得了數份,甚至在命令下頭人印證核對之后,仍舊放不下心,親自再證了一回。 他雙目發紅,渾身上下的興奮都要滿溢出來,說話語速也比方才快了不止三分,全身都透著激動同焦慮。 如果不是貴為一國天子;如果不是不能遷都,如果不是西邊有戎狄,即便此時動武,三年五載也不能將那一片疆域收入囊中,反倒會打草驚蛇,對采雪蓮毫無助益;如果不是長路漫漫,雪蓮又地處荒漠,路上無食無水,還有狂風暴沙,極有可能有命去,無命回,他早已自行出發,哪里用得著另外找這些未必信得過的人去待為行事? *** 出宮門時,裴繼安身后還跟著兩個抬著木箱子的黃門。 他是匆忙之間被周弘殷宣召過來的,自然沒有伴當陪同,當先那個黃門看在眼里,立時就湊了上來,殷勤道:“不如叫下官給裴公事送回府上罷?” 作為宮中內侍,耳目不靈通的,怕是都活不長久。天子前腳才給裴繼安提了軍將,又派了去采雪蓮的差遣,后腳外頭一應人等就知道了。 軍將倒不算什么,整個大魏朝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同等職務的,可誰人不知天子而今為了仙藥、仙丹幾乎成了魔,最近一直都埋首書卷之中,聽聞是在找尋能起死回生的雪蓮——今次尋雪蓮的定了是裴繼安,雖然未必能帶得回來,可是一日沒有出發,一日沒有空手而歸,此人就一日是不能得罪的。 此時尚未到下卯的時辰,裴繼安沒有拿到中書調令,自然是老實回司酒監,而兩個小黃門問明了地方,顛顛地一同將書箱送去了潘樓街。 鄭氏見得來人是內侍,臉色都變了,一時站在原地,半晌不曉得動彈,直到人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然則面色發白,嘴唇都沒了血色,整個人都是木木的樣子。 沈念禾甚覺不妙,忙將她扶到了一旁交椅上坐下,撫背搓手了,半日才叫她緩過來。 鄭氏捉著沈念禾的手,半晌,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個大木箱子,問道:“那是什么?是不是天子賞賜?” 她一面問,一面又轉過頭,拿手中帕子擋住臉,做出十分不敢去看的樣子。 沈念禾早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開箱翻看,轉頭同鄭氏道:“乃是肅州、西州、回紇這許多西北之地的輿圖同游記?!?/br> 鄭氏這才松了口氣似的,把那攔著臉面的手帕給放了下來,只是依舊不太敢去看那木箱子,低聲道:“莫不是西邊要來人,朝中要你三哥去做接應?” 沈念禾實在不知,便搖了搖頭,見得左右無人,又看那箱子甚是奇怪,伸手取了一本出來翻看,只見其中被勾勾畫畫了許多內容,邊上又有批注,全是行路、雨水相關。 第336章 雪蓮 從前在京中發現盜印之事時,沈念禾見過周弘殷的筆跡,其字草,常吞筆畫,其形猶如蟠龍飛舞,肖歐陽體,又不同于歐陽,十分好認,此時一看就辨出來了,再將其余書冊逐一查閱,越發覺得奇怪。 天子本當日理萬機,便是當今時常生病,按著其人喜好,空閑功夫多半也該拿去讀佛經才是,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大箱子書,粗粗一數,至少有五六十冊,當中內容全是游記、輿圖,另有上百份密探回函,其中有十來本甚至還是最近幾天才寫就的,全被今上做了各色筆札。 看那筆札樣子同書冊翻閱情況,明顯今上對其中不少書都翻看了不止一次,多有心得,還反復校驗過不同說法之間的區別,并做了總結。 沈念禾簡單翻了翻,很快分辨出在這些書里天子想要找到的信息是什么,一時手中拿著書冊,竟是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所謂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便是這個情狀罷。 一邊的鄭氏見她翻來翻去的,半日都不說話,早已心中惴惴,忙問道:“里頭都是些什么書?你三哥那一處沒惹上什么事罷?天家召見他作甚?” 鄭氏一連三問,問問都提心吊膽的。 一個不入流品的小官,再如何也不至于到得能覲見天子的地步。就如同一個高中榜眼的俊杰,怎么都不會被黜落黃榜,至于縛石投河一般。 這樣的事情,偏偏都讓裴家人遇上了。 鄭氏對周弘殷是懼怕之中又帶著幾分嫌恨,只盼侄兒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去見上頭那一位,等老龍死了,新龍繼位再說才好,然而那嫌恨卻不能表露出來半點,混合在對皇權的敬畏當中,就變成了一種復雜的恐懼情緒。 沈念禾自然聽出來了。她抬起頭,柔聲安慰道:“三哥一向做事謹慎,憑誰都挑不出毛病來,嬸娘不要自己嚇自己才是?!?/br> 又取了幾本書出來,指著其中勾勾畫畫、滿是筆跡的地方,道:“看著像是天子親筆,他既是著人送得過來,想必是有用得上三哥的地方,不然何必這樣麻煩?” 鄭氏這才把心放下了三分,只仍舊不敢靠那木箱太近,仿佛里頭雖時會鉆出來什么洪水猛獸吃了她似的。 沈念禾看那筆札、文字,看到后頭,竟還翻到了幾本回紇文字的書。 西北本就是商貿繁盛之處,能去那處走個來回,帶些貨物回朝,旁的東西能有十倍二十倍利,去西北常常能得百倍千倍利,沈家本就是行商,自然不會放過。 沈念禾自小擅長算數、學語,旁的地方或許只會簡單溝通,翔慶至回紇這一帶許多方言倒是十分熟稔。 她認真讀了讀,發覺里頭寫的是一個回紇大商隊行商沿途所見。其中大商人本來一心想要翻過陰山,去往高昌行商,誰知遇得重重困境,不得不越走越偏西,不小心進了沙漠,一眾人馬遇見沙塵暴,走失了幾匹馬,幾頭駱駝,失了食水,偏此危機之時,那大商人又生了重病。 這書很薄,只有寥寥數十頁紙,看著像是從什么石碑上頭拓印下來的,許多地方不太清晰,后頭甚至有一大片文字直接是空白的,繼續往下看,再有字跡時,那紙上就畫了一朵雪蓮,又用文字詳述了那雪蓮形貌并所生之地,只說山窮水盡時忽然見得前邊有一處花海,再往里走,草葉、動物相聚而生,還有水潭,其中水清味甘,飲之疲勞全消。 另又說商人原本已經再無脈搏,全靠那雪蓮才將姓名救回來,后來甚至活到一百三十余歲,甚至再生新齒,至于老死時依舊須發烏黑,容貌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