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 斯事緊急,左久廉實在不能怠慢,立時又著人將裴繼安叫了過來。 面對左久廉的詢問,裴繼安面露詫異之色,回道:“至昨日酉時一刻,釀酒坊中八十二場一百九十七庫,共計二十萬三千一百八十六壇酒水,其中上色八萬六千二百七十三壇,下色十一萬六千九百一十三壇,choucha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壇,俱無不合酒色……” 他將各種數目倒背如流,把左久廉的問話一一回了,復才道:“下官早間呈了折子,提舉可尋出來翻查一回,其中皆有論述……” 這可聽在早有成見的左久廉耳朵里,分明就是在隱晦地說:折子樣樣都有,你自己不看,怎么又來問我,難道是老糊涂了? 他桌上一份宗卷翻了出來,扔到裴繼安面前,道:“釀酒坊上月酒水庫存不過十一萬壇,短短旬月,你怎么做到翻倍的?而今朝中急著要司酒監得酒稅增益,下頭酒樓、酒坊也全都等著,若是釀酒坊酒水出事,莫說你區區一個公事擔不起,便是我也擔不起,其中究竟什么緣故,你此時老實交代了,還能撿回一條性命!” 又喝道:“要生要死,此刻你自家選吧!” 左久廉兩道橫眉十分粗濃,臉型干瘦,顴骨略高,便是胡須也都是又黑又硬,他曾在翔慶軍、河間府做過官,因緣際會,也上過戰場,比起尋常官員,又多了幾分煞氣,此時盛怒之下,竟是有幾分雷霆之意。 秦思蓬站在一側,雖然知道此事同自己全無關系,還是被嚇得背后滿是冷汗。 如果是尋常才入官的人站在此處,在左久廉積威之下,難保不受到影響,輕則心跳如擂鼓,說話打絆,嚴重者也許連話都說不囫圇,可裴繼安倒是坦然自若,答道:“釀酒坊清點酒水之時,下官在場監察,司酒監中也有吏員、雜役共計十二人一同在場,除此之外,又自書院中抽取學生八十六人,自役夫中抽出九百六十一人,眾人盡皆分批輪換,每個庫房都點查兩次以上,另設人領隊choucha上色一千六百一十二壇,俱合酒色……” 又道:“釀酒坊中此時庫存酒水,下官親自點查,自能負責,如若有事,自當一人承擔?!?/br> 他說完之后,看了看邊上站著的秦思蓬,道:“至于提舉所問上月釀酒坊庫存數,其時下官尚未到差,可能還得詢問秦公事?!?/br> 言下之意,我點過的酒水數不會有錯,可上個月我沒來,為什么會是那個數,卻不干我事了。 他如此篤定自信,叫原本喜站在一旁等著看他認錯的秦思蓬幾乎要噴出血來。 裴繼安認下了庫中酒水數,又把話頭轉向自己,豈不是要他認下上個月庫中酒水數? 可他接手釀酒坊時不過過渡而已,又怎么會著人去重新點查?查賬都查不完了! 這樣的話,秦思蓬自然不敢承認,只好支支吾吾道:“本官也是才得的賬目,還未滿一月就轉給你了?!?/br> 左久廉做官多年,哪里又看不出來兩人反應有異。 一個是胸有成竹的外人,一個是有理有據卻有點心虛的自家心腹,此時此刻,萬不能拆自家人的臺。 他想了想,道:“釀酒坊中連年輪換差官,正好趁著今次來整頓一番?!?/br> 一面說,一面轉過頭去,道:“秦思蓬,你自在司酒監中點人驗查釀酒坊酒水庫存?!?/br> 秦思蓬一口就應了下來,等到出得門,才做一副為難的樣子對裴繼安道:“繼安,你那釀酒坊的庫存數目,當真有些太過離譜了,今次我非有意針對……” 裴繼安只笑了笑,道:“秦官人一心為公,不必多想?!?/br> 他說完,仿佛對此事毫不在意一般,竟是同秦思蓬一邊走,一邊聊起了酒水買撲的情況,一路談笑晏晏,毫不緊張,也不問秦思蓬明日怎么點數,更不向他求情。 到得后頭,秦思蓬也忍不住佩服起他來,暗想:死到臨頭還這般從容,怨不得都說jian吏、滑吏! 第282章 種瓜吃瓜 左久廉著令秦思蓬查點庫賬,為了避嫌,裴繼安十分識趣地避讓開去,每日不再去往釀酒坊,而是安安分分回司酒監點卯、下卯,由著對方在彼處任意行事。 可他不去釀酒坊,釀酒坊中卻是每日都有人來司酒監匯報坊間大小事,所說并非秦思蓬如何查賬、查庫,而是今日共出酒多少,其中上色、下色各有多少,下頭酒樓、酒坊來提貨幾許,坊中如何排班,不同酒方釀酒進度如何,使酒曲、柴禾、敷料、柄錢、糧谷人工幾何,遇得什么問題等等。 來人除卻管事、胥吏,另有酒工酒匠,眾人每日俱是一同齊到,裴繼安也不尋旁處,就讓他們大大方方在公廳之中當著一應官員的面回稟,又當著所有人的面一一回答。 諸人雖非大張旗鼓,已是盡量低調,可如此行為,自然讓邊上有心人看在眼里,免不得私下議論紛紛。 “我看這姓裴的,倒像是個做事的模樣,你聽他交代下頭人,一看就肚里有貨,由吏入官的,一向干活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品行差——何苦要在庫賬當中作偽,須知左提舉從不是寬厚的,當真驗查出什么,怕不是丟官就能逃過一劫……” “確實太不知死活,許是恰才進來,他也不太知曉提舉向日為人行事,又是外州來的,不懂而今朝中逼催緊急,放在平日里,要是他把那庫存數額填成十三四萬,說不得就應付過去了——也是蠢,如此出頭,豈不是正等著被人抓做出頭鳥嗎?” “也是他運氣不好,撞到秦思蓬手上了,那一位可不是個號好惹的,又一向管司酒監、釀酒坊事,哪里能輕易糊弄過去……” 幾人議論一回,邊上卻有人遠遠看著眾人所在公廳的方向,忽道:“若是那裴繼安去職落官,無地容身,我倒是挺愿意收留一回,叫他來我這里做個幕僚——且看他才去釀酒坊幾日,就把上上下下都管了起來,眼下人不在,彼處還這般老實來回話,很有幾分手段,做個管事的,想來十分出挑?!?/br> 他這般一說,其余人都很有幾分心有戚戚焉,有人道:“不單如此,此人不愧是宣州來的,記數甚是厲害,你看他同釀酒坊中人對數,一字不差,連糧谷、柴禾數都不用看宗卷、記錄,全數說得清清楚楚,便是不做幕僚,幫著管管家中田畝,也是個難得的人才??!” “如此說來,拙荊家中在京畿四縣新開了兩間鋪子,倒是缺個好使的掌柜……” “倒也不至于,也許此人想回鄉也未可知,我有個叔父正好在江南西路置有田地,正少個好幫手……” 種子都還沒下,一行人已經在此處討論起瓜熟之后如何分了,只在一旁各自顧著看熱鬧。 裴繼安自然不會知道后頭人會如何議論自己,他每日按時點卯,除卻翻看司酒監中各色條例、宗卷,打發釀酒坊中來人回稟問詢,一刻都不耽擱,到得時間立時就下了卯回府。 他此處毫不擔憂,在釀酒坊中查庫的秦思蓬卻查得滿頭冷汗。 一樣是點庫,裴繼安只用一天就點完了,其中還有交叉點驗,認真算起來,其實是點了兩回,又兼choucha了一回,而秦思蓬花了一天,只驗看了三分之一的庫房。 其中自然也有他特地交代下頭人驗看必須認真的緣故,可更重要的原因,實在是他并沒有多上心,全用原來的方法點驗,用的人多,點得還慢。 快也好,慢也罷,秦思蓬其實并不太在意,他一直覺得裴繼安清庫清得太快,一天就點完了,連表面功夫都做得太過敷衍,是以見得下頭人做得慢,全似從前速度,還放了不少心。 可到得晚間,見到胥吏將白日間清點出來的數目匯總過來的時候,他只略一翻看,見得最后大數,卻是忍不住大驚失色起來,捏著那一張紙,只覺得上頭的字越看越不像字,越看越不可置信,問道:“這道數……是誰人計的?” 來人聽得那語氣不好,又見秦思蓬表情不對,只得硬著頭皮道:“是小的統算的?!?/br> 他心中緊張,只怕自己當真算錯了,一面說,一面站上前去,拿了隨身的算盤將紙上謄寫數目又噼里啪啦敲了一遍,復才道:“秦公事,正是這數,并無出入?!?/br> 秦思蓬在釀酒坊多年,哪里需要他來算,自己見得數字,便知道算數無誤,卻是仍舊不信,又覺得多半是前頭數字出了毛病,便著人把清點庫存的原始單料重新再審。 得了他的分派,下頭人立時忙亂做一團,可秦思蓬也沒有好到哪里去,手中拿著那張紙,在堂中來來去去踱步不停。 ——釀酒坊中才清點了三分之一多一點的庫存,那數目便已經接近八萬,以此計算,要是全數計完,即便沒有裴繼安說的二十余萬壇,想來得個十七八萬壇酒也不成問題。 而按著眾人choucha出來的酒色情況,其中并無摻水、也無以次充好的。 可上個月明明才得酒水十一萬壇,在其中抽檢,還多有以下色充上色的…… 眼下這九萬個壇子,難道當真是憑空冒出來的?? 秦思蓬不敢多想,也不敢走開,只留在此處等著下頭人徹夜清點查冊,只盼檢出什么問題來。 *** 且不說釀酒坊中雞飛狗跳,御街后街的一處府邸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名中年男子低頭束手站著,滿頭是汗,老老實實道:“已經將公使庫剩余的六萬壇酒水全數按下送回,又自城東庫房中抽調兩萬壇,剩余兩萬余壇已經如數賣了,因事緊急,只好又使錢在坊市間批買酒水,只是味道未必同釀酒坊中釀成酒水同系同源,遇到內行人,必定能吃出不同來……” 站在他對面的男子近乎而立之年,相貌普通,只是眉眼之間隱隱有幾分煞氣與戾氣,此時聽得這中年男子說話,頓時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打斷道:“一共花了多少,虧了多少?” 那中年男子頭垂得更低了,交代道:“今次采買太急,買的雖然不是什么名酒,可價格卻比平日里高上一成,又因要將酒水運入釀酒坊,時間太趕,又要尋嘴緊的,最后使錢調用了荊湖過來輪防的廂軍……曹節度一向手黑……原本那運出來的酒水只有三萬壇,本來已經被外頭酒樓子定得七七八八,此時毀了原本商定的數,少不得要賠一點……” 他算這個,算那個,算到后來,虧空的數目已是大得有些離譜。 對面的男子越聽臉色越難看,問道:“所以你這一處在釀酒坊忙活了半年,得的好處,全數又填了回去?還倒貼了一筆?” 中年男子腳板底都滲出了汗,又不敢否認,只好道:“今次事情,實在來得突然,也是小的管顧不利,叫下頭人養大了心,做事情不懂‘謹慎’二字,另有那釀酒坊中新到公事,喚作裴繼安的,甚是不懂事,前次那歷書事也是緣他而起,最后毀了一條生財之道,另有上回……” 他還要再數,卻被對面男子將手中一本冊子往地上一擲。 那男子冷聲道:“我不管來了哪個人,姓‘賠’還是姓‘賺’,我只管自己要得錢,也不能給二哥惹事,要是鬧得大了,引出什么不好來,叫福寧宮中把他拿出來做筏子,你卻不要怪我不念舊情!” 他說完這話,拿帕子擦了擦手,繼而往桌上一扔,也不看那中年男子,也不多說,反而大搖大擺地出得門去。 等他走得遠了,那中年男子拿袖子擦了擦額頭,本要彎腰去撿那本冊子,一彎下去,忍不住就勢坐在了地上,半晌起不來。 ——又要得錢,又不要惹事,還要顧及到東宮那一位的體面,不叫其人被盯上。 自己都一身sao了,還要管別人,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第283章 茉莉 那中年男子在地上坐了片刻,拾起地上的冊子看了兩眼,復才站得起來,徑直朝外走去。 上頭人遇事不過撂下一句話,他一個做事的,卻不能那樣輕松,只好先去潘樓街上一處酒樓里讓西伴當去喊了人過來,同眾人交代到天色半黑,等到一一確認完畢,才把眾人打發走了。 此時外頭等候良久的一人才進得門來,戰戰兢兢站在一旁,低聲叫道:“鄭二爺……” 鄭齊抬頭瞥了他一眼,問道:“釀酒坊里上下都打點妥當了?” 那人忙道:“全數弄好了,原有二十八個庫本是要供上的,一向不敢去動,當日我們取走的全是上色酒水,已經全數將準備好的酒水換重新送得進去,借用了一千廂軍……” 鄭齊皺眉問道:“酒缸記得換了么?上頭封泥如何?守庫有無話說?” 那人又道:“用的俱是釀酒坊中酒缸,前次聽得不對,已是從他們南熏門的庫房中先騰挪了出來,眼下司酒監中心思全放在釀酒水,翻酒庫,一時半會,應當不至于查到酒缸、封泥的庫,小的往祥符縣中也打了招呼,那一處瓦窯里已經開始燒,說是必定在月前將咱們的貨先做出來,等這一陣子風頭過了,立時就補回去,應當不會留什么首尾,只怕一樁——要是那姓裴的有心追究,多半瞞不住?!?/br> 鄭齊擺了擺手,道:“裴繼安是個聰明人,他今次不過為了應付上頭查問罷了,不會多事……” 那人頓了頓,張口欲要說話,又閉了嘴。 鄭齊見他神情,看了他一眼。 那人見得鄭齊看向自己,忍不住還是問道:“我那小舅子……上回我求了鄭二爺,給他安排在釀酒坊中做管事那一個,昨日來問話,我一時也答不上來——雖是知道今次不是為了那裴繼安,而是怕惹出事來,卻也不必做到這個份上吧?把賬目填個七七八八就是,還要把酒水運得回去,給那姓裴的做面子,何苦來著?” 鄭齊搖了搖頭,并不同他解釋太多,只道:“爺既是已經吩咐下來,你我照辦就是,不要過問太多?!?/br> 天家之事,兄弟之誼,父子之爭,誰人那樣蠢要湊上前去問個所以然來?只會給自己找麻煩。 那人繼而大著膽子道:“另有一樁事……曹節度早間使人來說,他家有個幺女,眼見到了要說親的年齡,偏那日上街,看上中瓦子里頭得寶閣的鋪子,又說打聽了許久,沒問到是哪一家的,想從咱們爺那一處討個準話?!?/br> 鄭齊本來還半坐半靠,此時聽得那曹節度問牛行街上得寶閣的鋪子,倏地就坐直了身體,臉色也變得甚是難看,問道:“他說的是得寶閣的鋪面,還是說得寶閣?” 那人吞吞吐吐道:“小的也不敢細問,只是品其話中之意,好似……說的是得寶閣……” 鄭齊額角都滲出汗來,道:“此事你不必再管,交給我便是?!?/br> 他打發走此人,再不敢多留,匆匆又回了御街的宅邸之中回話。 ——中瓦子在曹門大街同馬行街相交處,又是內城中心,可以說除卻潘樓街同梁門大街,東邊就是這一處地方距離御街最近,寸土寸金不過如是。 而得寶閣的鋪面已經很大,是平常酒樓的兩倍還多,更要緊的是,得寶閣后頭還有一個十來畝的大庫房。 能一叫就應,從廂軍中借出一千人手幫忙擦屁股,曹節度幫了這許多,自然是必要回報的,可如此回報,莫說對方還是自己家爺的外家親戚,理應更好打交道,便是毫無關系,也不能這般獅子大開口罷? 鄭齊只覺得焦頭爛額。 短短幾日功夫,又要籌買上色酒水,又要打點釀酒坊中上上下下,從祥符縣的存庫里調運酒缸、泥封,還要趁著夜色,把那準備好的酒水運送回去釀酒坊,讓他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只怕留下什么馬腳。 雖然知道這事情最要緊是朝廷逼催酒稅,又盯著釀酒坊導致的,另還有釀酒坊中的庫、賬沒有來得及做平,唯恐引來旁人矚目,可一旦想起這事情的起始,鄭齊還是忍不住暗暗罵娘。 ——但凡上頭硬氣一點,哪怕那裴繼安再如何刺頭,只要肯出手把他給做個干凈,又哪里至于搞得下頭如此辛苦!又賠人力,又賠銀錢,越滾賬越大。 要是肯給他放手去做,早已擺平了。 他總匆匆忙忙的,急著去稟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