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不過裴繼安卻并沒有察覺到,也沒空去關注對方。他今次本是來回話的,不想左久廉竟是不在,也有些意外,便問道:“提舉甚時走的?” 邊上有人答道:“一早就出去了,說是要去釀酒坊看看是個什么情況?!?/br> 左久廉自然知道釀酒坊十分要緊,他應付完上頭,回來頭一樁就是去巡視,唯恐當中出了什么問題。 裴繼安轉頭看了看漏刻,又算了算時辰,道:“本來還想同提舉說一說釀酒坊事,眼下他既是自己去了,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br> 他話說得如此輕松,叫秦思蓬愈加恨鐵不成鋼起來,催道:“你還不快追著去陪巡!” 看那模樣,只恨不得自己以身代之似的。 裴繼安道:“這個時辰,提舉怕是早已巡完了,我便是趕著回釀酒坊也無用,不過白跑一回,倒不如在此處等人回來?!?/br> 秦思蓬哪里不知道這話其實很有幾分道理,只是他本就著急,見得裴繼安不慌不忙的樣子,更是不悅,等周圍人各自散去忙事,復才忍不住湊上前去,咬牙道:“釀酒坊什么模樣,你自家不知道嗎?便是做個樣子,出去在半路迎上也好,你反倒在此處……” 他話才說到一半,門口忽然得個吏員進來,探頭問道:“裴官人可在?” 裴繼安便站起身來,應道:“本官在此?!?/br> 那吏員頓時松了口氣,道:“提舉恰才回到,叫小的立時來請官人過去?!?/br> 秦思蓬剩下一半的話被堵了回去,只覺得一陣絕望——左久廉一回來就急著把裴繼安叫過去,可見釀酒坊那一處再無藥可救。 他知道此時自己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再于事無補,索性撂開手不去管,把嘴閉了。 裴繼安則是向他微笑道:“多謝提點,若有什么,我必會記得解釋?!?/br> 口中說著,徑直出門去了。 剩得秦思蓬站在原地,腦殼都有些發暈——你解釋個屁!到得此刻,還有什么解釋的,一會被罵了回來,自收拾東西回家自己吃自己便是! 裴繼安一走,公廳中其余人雖然忙,卻也都看了過來。 有與秦思蓬相熟的,問他道:“那釀酒坊而今什么情況?這裴繼安還留不留得住的?” 秦思蓬揉著太陽xue,整個人又悶又熱,全身都發著汗,實在躁得不行,嘆氣道:“還有什么情況,前幾日我才去了,那裴繼安旁的不行,賬、庫倒是查得挺快,比起去年今月,出酒少了十一,另又多了六百大壇不合用的……” 他這般一說,邊上人都懂了,俱是縮了回去,不敢再問,只原來發問那人只好安慰道:“今次他走了,未必提舉又要你把事情接回來,說不定有新人接上……” 秦思蓬苦笑道:“但愿如此罷?!?/br> 他雖然之前雖然同旁人說,若是叫他去接釀酒坊事,寧可辭官也不愿往火坑里跳,可話能這樣說,事卻不能照著這樣做。 當真辭官了,又能干什么去?難道去書院里頭教書? 從來只聽過人往高處走,沒聽說人急著往低處跑的! 秦思蓬憋出一肚子的火,想到將來事,因知裴繼安此去多半回來就要找自己做交接了,那個爛攤子立時就會回到自己手上,眼下遇得中書催個不停,釀酒坊不僅要往宮中運送酒水,還要給外頭酒樓里供應,坊中所存,實在不夠,只好尋了紙筆出來,又翻出自己當日給裴繼安交接的謄抄副本,在上頭圈圈寫寫。 他寫了半日,把一邊的白紙涂得亂七八糟,依舊無計可施,正想得頭都大了,忽然聽得外頭有人叫道:“秦官人?!?/br> 秦思蓬抬頭一看,正是方才來找裴繼安的吏員。 那吏員見他抬頭看向自己,忙又點了幾個人名,最后道:“提舉請諸位一同過去?!?/br> 眾人手頭都是事,先前也見裴繼安被叫走,多多少少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哪里敢耽擱,連忙放下手頭事,跟著一起出去。 “思蓬,莫慌,說不得峰回路轉,立時有個新人來接……” 面對同僚的安慰,秦思蓬報以苦笑,道:“當真能有如此好事,現在又哪里會叫我等過去?” 第280章 莫名 一行人到得左久廉公廳之中,一進得門,便見桌案前兩個人對面而坐。 聽到眾人進來的動靜,司酒監提舉左久廉連頭也不抬,半句話也不說,只一臉凝重地翻看手中文書,表情甚是嚴肅。 都是在司酒監中做了多年的,人人都能看出來那左久廉看的乃是釀酒坊中庫賬。 堂中氛圍有些可怕,叫諸人俱是緊張不已,一個都不敢出聲,唯恐誰人先搭話,誰人就惹事上身,倒是背對門口而坐的裴繼安聽得聲音,轉過頭來,同眾人微微點頭示意。 他坦然而坐,并無半點局促,更無惶急之態,仿佛釀酒坊中的事與自己毫無關系似的。 秦思蓬到了此處,又見左久廉如此做派,倒是沒有閑工夫再去管裴繼安——立時要滾的人,哪里還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只顧著反復思量釀酒坊事,又想一會當要如何向左久廉請求多一點時間寬限,好讓自己能把釀酒坊竭力整頓一回。 秦思蓬焦慮不已,把各色法子想了一遍,當真覺得便是神仙也做不到,越琢磨越是感受到前路茫茫,道阻且長,正彷徨間,對面坐著的左久廉終于將手中賬目全數看完,抬起頭來,問道:“都到了?” 眾人此起彼伏地應是。 左久廉指了指邊上的兩排交椅,道:“坐?!?/br> 又點名叫了一聲“秦思蓬?!?/br> 秦思蓬哪里還敢坐,連忙站了起來。 左久廉沉聲問道:“我叫你管看酒水買撲之事,京中七十二正店,三千腳店,而今是個什么情況?今季能供賦稅幾何?” 秦思蓬方才滿心都是釀酒坊中情況,半點沒料到左久廉會問酒水買撲之事,一時愣了一下。 他手頭管的東西太多,各色數目更是層出不窮,哪里能一下子全記住,若非提前準備,就這般被忽然問到,竟是有些答不上來,只好含糊道:“下官還在統算,只是……” 秦思蓬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裴繼安,還是道:“釀酒坊中得酒數一月少過一月,不能供應足數是其一,得酒質地太差,正鋪、腳鋪不愿進買是其二……今次與下頭談問,欲要攤派額度,推拒的多,同意的少……” 縱然他的話說得含糊,旁人還是一下子就能聽出來其實哪里是什么“推拒的多,同意的少”,多半是只有不愿的,沒有愿意的。 左久廉聽得更是眉頭緊鎖,道:“世上做生意的哪有只賺不虧,從前撈好處的時候那些個商賈個個悶聲發大財,而今朝中遇得事,也不叫他們多買,只按額度分派,并不過分,竟還是這樣挑三揀四!長此以往,都要騎到司酒監上頭了,如何了得!” 秦思蓬低下頭,不敢說話。 他的差事常年都要同正店、腳店中鋪主、商賈來往,確實得過些好處,然則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白身入官,同左久廉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并不相同,更能感受到商事不易,謀生艱難。 誰人不是為了得利才來做買賣,要是叫人賠錢,哪個兜底?叫不叫人吃飯了? 說一句難聽的,大商賈賺不到錢,勢必會節省開銷,最后吃虧的還是下頭伙計、苦力、小商販,他們沒少賺,民生卻是艱辛更多。 秦思蓬想了想,有心幫忙開脫,卻又不想往自己身上糊屎,左右一看,見得裴繼安舉茶而坐,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思及此人用不得幾日就要走,索性道:“提舉所言極是,然則今次咱們也不好過多逼催,畢竟就算下頭正店、腳店肯如數認買,釀酒坊中酒水數量也不夠發賣,除非將價錢再往上抬三分……” 暗暗將責任往裴繼安身上推。 酒水價格都要報中書呈批,再去得御前,不是司酒監說了算的,從前也不是有過這樣的打算,俱是被壓了回來,便是參知政事石頒也只能聽從上頭分派。 秦思蓬滿以為這樣一說,此事就能暫告一段落,然則他話剛落音,就見對面左久廉眉頭一擰,在桌上翻找一回,尋出一本折子,展開看了看,瞥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才報了京中酒樓兩月酒水數?難道又有變動?” 左久廉說完,點了點手中的折子。 秦思蓬下意識站起身湊頭去看,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頭天才遞上去的奏事,他忙了半旬,統算出京城各大正店、腳店兩個月里認買的酒水數量,因司酒監上下都忙著增額添利,還反復勸說了下頭許多鋪主,叫眾人自覺多認買,不要讓自己難做。 最終的數量,哪怕是平攤下來也比平時要多上三四成,而自前歲開始,釀酒坊的酒水就越來越少,哪里供得上? 秦思蓬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問話,卻見左久廉轉頭問裴繼安道:“再過四十天,釀酒坊中酒水得數能不能與這個月持平?” 裴繼安將手中茶盞放下,認真回道:“要看往后情況,不過按著眼下來算,得酒數應當只多不少?!?/br> 左久廉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兩個月你旁的都不用做,只把釀酒坊管好,不要叫酒水供不上便是?!?/br> 秦思蓬著實滿腹狐疑,欲要問話,卻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多問。 左久廉卻沒有管他,又點了其他幾個人的名字,一一問了幾句話,又交代了接下來的差事,最后才讓眾人散去。 臨走之前,他還特地點道:“秦思蓬留一下?!?/br> 諸人魚貫而出,俱是見怪不怪。 秦思蓬能在司酒監做官多年,回回釀酒坊中罪官被發派出去的時候,被安排去接替,除卻他本人能力確實比尋常人高出不少,另有一個原因,便是他與參知政事乃是同鄉,與其人雖是遠房,但是沾親帶故,又十分賣力,做成了左久廉的心腹。 等到眾人全數走了,左久廉沒有讓他多等,從桌上另外抽了一份折子出來,扔在秦思蓬面前,問道:“這是怎么回事?你回回同我說釀酒坊不大動不能得足數,又同我說那裴繼安甚事不做,他甚事不做,是怎么把這酒水數提上來的?” 秦思蓬哪里敢應,連忙將那折子撿了起來,只略略一翻,整個人都有些呆了。 第281章 死到臨頭 “這……這當真是釀酒坊的庫數??” 如果不是前幾日才看過釀酒坊上個月的庫賬,又將上頭數目謄抄下來,作為自己呈折上的一部分,是以對那個數字記得十分清楚,秦思蓬簡直以為是他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記錯了。 明明釀酒坊上個月庫中所存不過十一萬壇,怎么才過了一個月,總數已經翻到二十余萬壇,接近增加了一倍。 就是那釀酒坊中的酒壇子是母豬能下崽,也下不了這么快吧! 況且酒水釀造再短也要六十日,裴繼安進得釀酒坊不過旬月,倒推回去,這當是前任公事的功勞。 可要是前一任能有如此能耐,短短兩月就能將釀酒坊中酒水翻上一倍,怎么還會被發貶去什么瓊州?怕是早已加官進爵,被左久廉給當酒仙供起來了! 秦思蓬越看那文書中的數目越覺得奇怪,忍不住道:“提舉,此次釀酒坊庫數實在不合常理,怕是其中有蹊蹺?!?/br> 他也是在釀酒坊中做過的,略一思忖,就猜到了裴繼安在其中是如何做的手腳,一時之間,惱怒叢生。 短短時日,就將釀酒坊中庫存酒水數量翻了一倍,而那裴繼安分明除了查庫,什么事都沒有做過,難道那些酒水旁人去都見不到,偏他一去,就全冒出來了? 是酒水會認主不成? 自然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在點庫時做了手腳。 左久廉一向看結論說話,極少去盯著下頭人做事方法,如此做法,自然能叫那裴繼安大出風頭,安安穩穩渡過此次,可假的畢竟是假,那等生造出來的數目,又不可能變為真正酒水,一旦下頭酒樓、酒坊過來取酒,自然就隱瞞不住了。 如果不關自己事,秦思蓬并不會多半句嘴,可那裴繼安這般損人利己,他就不能坐視不管了——酒水買撲是他秦思蓬統管的,為了這沒日沒夜忙了多日,好容易才把額度分派下去,勸服了那等大商賈,壓服了那等小商戶,沒有鬧出事來,要是取酒時出了事,他日后怎么服眾? 取不到酒,下頭自然會鬧騰,說不得到時候會變成另一個司茶監,等事情被揭發,少不得自己又要被迫去接釀酒坊,屆時頭頭尾尾都逮著他一個人來用。 你做初一來害我,就不要怪我做十五! 秉著這樣的想法,秦思蓬將自己的推論說了出來,最后道:“……只不知眼下釀酒坊中究竟存有多少酒水,今時不同從前,朝中趕著要酒稅,咱們司中也催著下頭酒樓酒坊來取酒,要是取不到……正店后頭坐著的都是些難對付的,下官怕……” 比起初來乍到,又是郭保吉舉薦的裴繼安,左久廉自然更愿意相信在自己手下多年的心腹,況且秦思蓬所述都入情入理,并非隨意攻訐誣陷,翻回今歲以來釀酒坊所呈庫賬,再看今次庫賬,果然問題極大。 左久廉聽得怒火中燒。 “你是說那裴繼安為了躲避責罰,特地虛報酒水數目?” 他不能忍受無能的下屬,一向奉行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是以每年都不知道往外攆走多少人,可比起尋?!坝拐摺?,他更為厭惡的卻是有意欺瞞之人。 做官的,可以無能,可以無知,最多也就是被發貶而已,可誰要是敢行此大忌,左久廉不憚于將其送去大理寺,叫對方嘗一嘗受刑、去官分別是什么滋味。 秦思蓬應聲道:“下官雖未親眼所見,可雖不中,應當也并不遠——叫那裴繼安過來一問,在著人去choucha便知,除卻查數,也要查酒色,只怕下頭有人以次充好,以水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