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裴繼安做的東西從來不同外頭做的,甚至都不用吃,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同。 譬如綠豆糕,蒸熟去皮之后,要拿篩子篩三遍,等那豆沙細膩無比,不剩一點顆粒之后,才和了蜂蜜、豬油等物一同壓制成型,至于山楂饅頭里頭的山楂餡,棗泥山藥糕里頭的棗泥同山藥,也全要去皮去核,搗碎過篩,做法倒是不復雜,卻極費工夫。 一大早的,他哪里來的時間做這一桌子? 正想著,那裴三哥已是把面端得出來,又取了一小碗拿雞湯澆熟的菘菜心,放在一旁,道:“上回見你愛吃這個,趁著有雞湯,我便做了些,外頭葉子我同處耘都吃了,剩得里頭的嫩心給你與嬸娘吃?!?/br> 再拿了荷葉過來,各裝了小半盤糕點,道:“你脾胃弱,吃了雞湯,旁的就不太吃得下,這一包等去了小公廳,下午肚子餓時再拿出來——不要給旁人分了去?!?/br> 沈念禾吃著雞湯面,看著那裴三哥給自己裝糕點,哪怕一向自覺臉皮厚,也過意不去得很,便道:“三哥平日里這樣忙,這些個麻煩事,還是不要做了——面湯什么的不說,這糕點要花多少時辰才能做好??!” 她還想再說,裴繼安卻是笑了笑,道:“我喜歡給你做吃的,況且也不費什么時間?!?/br> 這話他說得自然而然,順口得很,并無半點刻意,說完之后,還要拿眼睛直直看著沈念禾,面上也微微帶笑,連眼睛里都滿是笑意。 自昨晚開始,他就喜歡時時看她,有時候是專注地看,有時候是得閑時投過來一瞥,可每次看的時候,眼睛里頭都是笑的,溫柔似水。 不過一夜一早而已,就被看了不知多少回,偏這看又全在人后兩人獨處時,本來沒什么,被他這樣時時看著,沈念禾都有些遭不住了。 須知人的眼神最能傳遞情緒,兩人雙目相接,他又是那樣看,叫她好幾回都要溺得進去,好險才掙脫出來。 沈念禾本想叫這三哥不要總這樣看自己,可又覺得這話一出口,便同示弱一般,實在不好直言,只好把頭轉開,不敢再去看他。 裴繼安見得沈念禾同受驚的松鼠一般,實在又是好笑,又覺得有趣,便不再去往墻角逼她,而是轉而指向那山楂饅頭同山楂山藥糕道:“當真不費時間,這兩邊山楂能在一齊弄好?!?/br> 又說棗泥、紅豆包、綠豆糕:“這幾樣能做一回蒸,昨晚就篩好了,今晨只用和了蜂蜜飴糖進去即可?!?/br> 另又點了點面條同各色包子、饅頭,道:“面是一起發的,只是發長發短,加的東西不同而已?!?/br> 最后把自己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什么東西要怎么做,雞湯里添什么味道更濃香云云,一一同沈念禾數了出來。 明明都是些極瑣碎的事情,可從他嘴里說出來,仿佛帶著特有的趣味一般,叫人半點不會覺得不耐煩。 沈念禾一下子就聽了進去,忽然想到前次修那宣縣圩田,忍不住道:“怨不得三哥做事總比旁人快……” 事事都想著同時推進,先把事情先后順序過一回,將步驟爛熟于心了,再來動手,自然就會事半功倍。 一樣是做菜,做的還是同樣的菜,放在鄭氏身上,就要做個小半天,可放在裴繼安手里,時常不用半個時辰就能做好,其中除卻熟能生巧的原因,大半還是處于他做事已經習慣了先心中有數。 這般行事方式,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連做菜都要先想了先后順序,更何況做正經事? 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裴繼安忽然放低了聲音,道:“我從前去過酒樓里頭做學徒?!?/br> 沈念禾忙抬起頭看他,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裴繼安就笑了起來,道:“那酒樓有釀酒權,只是沒有好方子,只好拿土法來釀,天天晚上都要守著灶臺,免得火大了燒焦鍋子,叫那糧谷酒品相差,也不至于火力不夠,出酒少?!?/br> 他頓一頓,又道:“當年跟我同一批進去的有三十人,也是學徒,我年紀最小,可回回守夜時都是我釀出來的酒最多也最好……他們只顧著照師傅交代的話來做,卻不曉得動腦子,只我愿意多出力,也愿意多想事,從來不曾睡死過去,燒焦了糧谷?!?/br> 又把自己當年怎么釀酒,怎么守夜,一夜醒來四次,從未睡過頭,醒來之后,倒酒添柴,一個灶臺一個灶臺次第走過去,從頭到尾,時間算得剛剛好,旁的學徒有多少不服氣他,后來他又是怎么將人全數收服的。 因說的都是小時候的事情,距離此時甚遠,用的手法也簡單粗暴得很,全不像此時一般謹慎巧妙,常用四兩撥千斤之法,而是另有一種大開大闔的風格。 沈念禾聽得簡直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跌宕起伏,比尋常戲本子都要有意思多了。 裴繼安說到最后,卻是輕聲道:“等忙完了這一陣,我給你釀酒喝,也好叫你嘗一嘗?!?/br> 還不忘若無其事地補了一句,道:“我會做的還有很多,遇得又不會的,還可以新學——一日給你做一樣,五六十年、七八十年也做不完?!?/br> 沈念禾面上的笑頓時收斂了起來,慢慢泛出一點點的紅。 一天做一樣,做個五六十年、七八十年,這同直接說給你做一輩子,又有什么區別? 沈念禾握著筷子,還沒來得及吃那雞湯面,手心已經握出汗來了。 ——她昨日盤算得好好的,想要多看一看,想一想,可再這般下去,幾乎要全然被這裴三哥帶著走,怎么還能想得起來? *** 兩人吃過早飯,一齊去得小公廳,因修堤造田在即,千頭萬緒,俱是忙得很。 那郭保吉拿謝圖做只雞,殺給下頭猴子看,果然雞殺完了,滿山的猴子都為之一肅,知道這一位監司官不好糊弄,是以做什么事情的都曉得夾緊尾巴了。 郭保吉已是定下了日子,面上對眾人說是等朝中詔令一出,立時就開始動工,可私下卻同裴繼安言明,哪怕朝廷不同意修,這圩田他也修定了,是以樣樣都要按著立時就修來準備。 不過裴繼安不怕事情麻煩,只怕上頭那一個行事反復,遇得郭保吉這樣的性子,倒是覺得十分難得,又因郭保吉先頭還是隔三差五來一趟小公廳,后頭索性隔日來一回、乃至日日都過來,那許多外地調派而來的官員也都不敢再放肆。 裴繼安并無官職在身,位卑而權重,本來還打算設法立一下威,有郭保吉特地跑來在后頭鎮著,哪怕他什么都不坐,其余諸人也都老實得很,叫裴繼安原本的許多法子全部作廢,一切都順利極了。 他忙了七八日,終于樣樣都順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才騰出手來。 一有空檔,裴繼安的一顆心就蠢蠢欲動起來。 他這幾日雖然也是與沈念禾同進同出,可畢竟太忙,或急著趕路,或急著辦事,許多話都不好說,眼下自己閑了,看對面送來的宗卷,也比之前好了些,這日見時辰尚早,又見外頭太陽甚好,便不由得生出了個心思,好容易等到得時辰,就匆匆去催沈念禾下卯。 第215章 治病 事情總是做不完的。 不過趙、李兩個賬房知趣得很,一見得裴繼安過來,這一個就催沈念禾道:“姑娘該下卯了,等過兩天得了朝廷回話,咱們這一處還有得忙,眼下也沒甚著急的,不如今日好好回去休整休整——辛苦了這許久,我看你臉都瘦了?!?/br> 那一個也道:“還有些頭頭尾尾的,交給我們就是,外頭馬車還要過一會才走,難得今日裴官人早早收拾好,你也別叫他等了?!?/br> 你一眼,我一語的,簡直像是想把沈念禾整個攆出去一般。 裴繼安就站在邊上笑,也不幫忙說話,也不去搭腔,卻把她那隨身的小包袱收得好拎在手里,半晌才溫聲道:“有什么事沒做完的?也不著急,我同你一起弄好再走?!?/br> 一面說,一面已是作勢要把扯了椅子坐過來,又去撿桌面散落的紙頁看。 他在家里給沈念禾收拾桌案、文書乃是常事,后頭到了荊山腳下的小衙署,再眼下的小公廳,也一如既往,并不覺得有什么。 這廂房里兩個女賬房是一路跟著過來的,平時也沒少見這樣的場景,于是這個就問那個道:“我去一趟后頭,你跟不跟我的?” 那一個也道:“正好我也要去后頭,走罷?!?/br> 這話并無什么出奇的,不過是同伴邀一起去如廁而已,可經過了昨日的事情,不知為何,沈念禾看什么都覺得其中別有內情,忍不住多想上一想,此時也總覺得她們那表情怪怪的,面上的笑也笑得十分微妙。 莫名其妙的,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桌上的東西收了收,又同裴繼安道:“今次手頭做的也不著急,等明日再慢慢來罷……” 裴繼安卻是把桌上的紙頁攏在一處,左手拎著包袱,捏著一疊紙頁,右手則是虛扶著她往前頭走,復才輕聲道:“你這桌案太小,施展不開,不如去我那邊,略等個片刻,我先給你理一理,明日也好省些功夫?!?/br> 沈念禾初時還沒想太多,等到進得對面的門,抬頭一看,屋子里頭除卻自己,就只剩得裴繼安。 兩人獨處一室,門雖未關,卻是同方才有趙、李兩個賬房也同在一室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沈念禾的腳步一下子就頓住了。 裴繼安恍若未覺,徑直去得桌案后頭坐了下來,也不多說,將那一桌子散亂的文稿一一展開,快速掃了一遍,提筆沾墨,另尋了白紙來謄抄。 他先寫得慢,后寫得快,寫到后頭,筆走龍蛇,連頭都不抬,專注得很。 沈念禾本還有些尷尬,此時見他反應,倒是自在了許多,看那硯臺里頭只剩一點殘墨,必定不夠用,便補了一點子清水進去,尋了墨硯來幫著磨墨。 她在此處磨墨,磨了沒兩下,就聽得外頭不遠處那李賬房道:“還在里頭嗎?” 一時趙賬房道:“我瞧著那廂房好似空了,應當走了罷?” 原是那兩個如廁歸來,在對面說起閑話來。 裴繼安的廂房進門處便有一處大屏風,但凡他在里頭,時常都是擋著正門的,是以那兩個不曾見得里頭樣子,警示以為他們已經走了。 “好懸你機靈——我看那沈姑娘不知怎么了,好似不太想走,邊上裴官人等得腳都快站不住了,偏我們實在多余,還沒地去!” “虧你一把年紀了,從前也自稱坊市間一枝花,好幾個人上趕著提親的,這一點東西都看不出來?還什么‘不知道怎么了’,那裴官人都表現得都這般明顯了,哪里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們也不著急走,又重新坐回廂房里閑聊起來。 兩間廂房隔得極近,又都沒關門,只隔了一層屏風,那兩位聲音還半點都沒有壓低,叫對面沈念禾這一處字字句句聽得清清楚楚。 只聽對面一時討論說“裴官人最近這幾日眼睛都要長在沈姑娘身上,也不曉得那姑娘瞧沒瞧出來”,一時說“都這般明白了,還要哥哥meimei的叫,倒不如早點定下來,倒叫我們旁人看著著急”。 那個說“哥哥meimei怎么了,成了親也能叫,旁人就好叫這一口,叫什么哪里就礙著你了?”,這個又說“哪一門都沒你們家兩口子黏糊,都老白菜梆子了,還要哥啊妹啊的叫,也不嫌老不羞!”。 被嘲笑的那個少不得又要辯駁幾句,道:“好歹我們家只哥哥meimei叫兩聲,哪似你們家,孫子都幾歲了,夜晚還要學什么牛郎背織女——也不看看自己會不會織布了!” 她二人說笑半日,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鎖門走了。 沈念禾只覺得丟臉極了,卻又擔心被發現,連磨墨的動作都放小了,唯恐被人聽出此處還有人在,一旦被捉住了,實在不知當要如何反應才好。 好容易盼得人走了,她才松了口氣,轉頭一看,卻是正正對上那裴三哥看過來。 裴繼安微笑著開口道:“墨要黏住了?!?/br> 沈念禾一愣,循著他的手指低頭一看,卻見那硯臺上頭墨汁濃得同胭脂膏子也相差仿佛,莫說寫字,那筆尖一沾上去,落于紙上,怕是連字都寫不出來囫圇一個。 “想什么這般心不在焉的?”裴繼安笑問道,好似方才什么都沒聽見一般。 他裝傻,沈念禾自然不會蠢得再提起來,雖然覺得丟臉。卻也只隨便尋了個理由敷衍過去,道:“方才走神了……” 裴繼安卻是半點不肯放過她,刨根問底道:“想的什么趣事,說來我也聽聽?” 沈念禾總不能說自己是因為聽得旁人說我同你是一對這樣的話,便含含糊糊道:“也沒什么……” 她還要再說,裴繼安卻是又道:“方才李賬房有一句話,說得是真的十分對,也不曉得你聽到了沒?!?/br> 沈念禾立時就來了興致,問道:“什么話十分對?” 裴繼安就微微笑了一下,看著她道:“頭一句,說的是‘裴官人最近這幾日眼睛都要長在沈姑娘身上’,我覺得十分對,又對又準?!?/br> *** 京城,福寧宮。 太子周承佑站在偏殿當中,也不坐,只守在門邊,手中拿著一封折子在看。 七八步外的桌案邊上,擺了七八個大小箱子,里頭俱是裝了滿滿的折子。 同等在偏殿外的還有陳皇后并傅太后,陳皇后侍立在邊上,傅太后年紀大了,手里抓著拐杖,坐在一張交椅上,見得孫子雙眼下頭一片淺青,顯然是多日不曾睡過一個好覺的樣子,忍不住就轉頭與陳皇后道:“承佑年紀還小,又太過孝順,遇得事情就不知道管自己,你這個做娘的,卻也要看一看,不能將來他爹好了,他卻又累壞了?!?/br> 這樣的話,傅太后好說,陳皇后卻不好照著做,只得應了一聲,道:“兒臣知道了?!?/br> 傅太后如何不知這兒媳婦是在陽奉陰違,皺了皺眉,也懶得理會她,只把孫子叫了過來,道:“曉得你忙,卻也不能可著自己身體來cao勞——卻不看你父皇眼下情狀,正是當年苦熬熬出來的!” 正要多囑咐幾句,只聽得不遠處床邊有動靜,卻是一個醫官出聲叫道:“拿面盆來!拿面盆來!” 傅太后立時就忘了自己本來想說什么,也顧不得多問,拄著拐杖連忙湊了過去。 太子周承佑同母親一人跟著一邊,也急急隨了過去。 只見偏殿后頭的床榻帳幔已經全數被卷起,床上躺了一個人,邊上四五個醫官或跪坐、或蹲坐、或半趴在床上,或半蹲、或半靠在地上,圍著那床榻,另有三四個小黃門,或手捧針盒、灸盒等等。 聽得那醫官叫,早有小黃門急忙捧了面盆過來,只是還沒走近,那幾個醫官就全數退得開來,那幾個小黃門也連忙往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