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她當即本想拒絕,可對上義兄那通紅的雙眼,濺了血的盔甲,下意識地就把拒絕的話收了回去,只說要問問父母。 李附領兵入城,自然不能在沈家逗留太久,他最后并未得到回答便匆匆進了宮。 后來沈母聽得女兒的回話,覺得極不妥當,待得京中形勢稍定,忙帶著沈念禾一起去了鳳翔,自此便在外南北奔波,極少再回京城。 其時天下初定,亂象頻發,李附忙于平亂,雖然一直使人催問,可一時之間,也抽不出時間來。 再到后來,李父稱帝論功行賞,賜從龍者金銀宅邸、官高厚祿,因下頭有人覺得分配不公,由此引發許多動蕩來,還將沈家拉下了水。 有人彈劾說當年李家起事時,沈家出獻金銀,不單給了李家,另還給了其余許多各地割據,其實生有二心云云,又不知哪里尋出許多人證物證,構陷沈家曾經與人合謀,致使李家幺子陣前失手,留下殘疾。 偏生當此之時,沈母、沈父先后大病,幸而沈母臨終前做好了各色安排,洗清身上冤屈,不過為防剩下的一雙兒女被人謀害,索性傾家出獻。 再到后來,沈念禾應詔攜弟回京,卻在半路上遇到了那穿心一箭…… 直到現下她依舊不清楚那一箭究竟是誰人指使,而此時早已改朝換代,多半那主謀者的后人骨頭都已經腐朽,追究此事,也再無意義。 可此時此刻,伸手摸著胸腔持續有力的心跳,沈念禾卻越發清醒過來。 往事不可追,今時亦不可留。 為今最要緊的,是過好眼下的日子。 她喜歡裴三哥嗎? 沈念禾捫心自問,覺得自己是喜歡的,至于那喜歡有多深,又是怎樣的喜歡,她一時也說不上來。 可裴三哥喜歡她嗎? 裴繼安一向內斂,她來了半年有余,對方對自己雖然體貼,可兩人相處,并無半點逾距,也無過分親近。 沈念禾自覺不是駑鈍之人,而愛恨之事,從來難以掩飾。 便似前世義兄李附對她別有心思,兩人相處時,他無論眼神還是動作,都不能作假。 可她同那裴三哥在一處,除卻今日驟然表白,從前卻極少察覺到對方的想法。 他的變化如此之快,其中沒有半點征兆,甚至也沒有理由,自己早間被人攔在庫房里,他午間知道之后,就開始連發質問,等到回了家,又說什么“喜歡”“一見鐘情”之語。 然而這是真的喜歡嗎? 還是又同自己初來乍到時那一次一般,只為了給她一個遮風庇護之處,是以即便有違本意,也要這般言語? 要知道,他有前科的,說的話、做的事,都不能全信,自己還是要再等一等,看一看,不能做了壞事而不自知。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頓時落定,再不像原本那般猶豫不安。 *** 沈念禾的心一路上都懸著,回到家,又被裴繼安漠然以對,方才在飯桌上幾乎沒吃幾口飯,此時終于想得清楚,等到回過神來,頓時覺得腹中一陣饑餓,正要起身出門,一時卻見裴繼安推門而入,重新端得一盞雞湯進來,給她放在桌上,溫聲道:“嬸娘叫我喊你去吃果子,我想你餓了半日,還是喝了湯再說?!?/br> 一面說,一面把那湯碗的蓋子揭開。 聞著這雞湯的香氣,沈念禾肚子里的饞蟲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 天大地大,不如吃飯最大。 她取了湯匙去喝湯,又在里頭撈rou同菇菌吃,因那湯燙,肚子又餓,實在有些著急。 裴繼安便擇了邊上一張椅子,挨得近了些看她喝湯,又問道:“餓不餓的?灶上還有熱飯,另有幾樣菜rou,我給你另做個湯雜飯吃?” 這樣體貼的行事同話語,同他從前并無什么兩樣,可語氣卻渾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又輕又柔,其中含著笑意,甚至看過來的眼神也專注極了。 他的眼睛仿佛能說話一般,每一眼都仿佛在催她,好像在說:快答應,我想給你做吃的。 沈念禾好容易才把持住自己,搖頭道:“三哥忙了一日,不要弄得這樣麻煩了?!?/br> 裴繼安登時一臉失望,輕聲道:“其實不麻煩的,飯是現成的,湯也有了,我只怕你晚上吃得少,半夜胃里空著,怕是要不舒服?!?/br> 他一向極少喜怒形于色,此時樣樣神情掛在臉上,大異從前。 沈念禾心中疑竇更深。 裴繼安卻不知自己一番剖白雖然得了些效果,然則因與平日相比,變化太大,反而引起了沈念禾的警惕。他先前已經說過不會催問,此時也不逼著沈念禾作答,更不去追問“喜歡不喜歡”這樣的蠢話,而是把那湯碗一收,道:“你早些休息,莫要累著了——明日拿雞湯給你下個細面吃?!?/br> 一面說著,已是退了出去。 他一出門,面上那溫柔的神色就收了起來,端著碗在原地站了片刻,臉色著實不太好看。 原本還以為沒什么,此時再看,形勢卻有些不妙。 他今日言行,其實俱是出于沖動。 前幾日因壩上有事,他晚了許多才回小公廳,正要去尋那沈meimei一同回府,不想隔著門,卻聽得里頭一個縣學的學生拿了術式去問話,兩人俱是十分用心,為了解一個數,反復核算,彼此分工,看起來默契十足。 他這一向時??吹侥莻€縣學生圍著沈念禾打轉,幾乎日日都會尋三五個問題來問,偏那些個問題俱是有關堤壩、圩田事,他二人所說,也少有私事,多是公事,可裴繼安在邊上聽著,仍舊有一點不舒服。 而隔日打聽之后,知道那學生之所以能天天都過來,是因為他設法搶了全組的對接事宜之后——這本來應當另一個人的差事——裴繼安仿佛吞了蒼蠅一般,全身哪哪都不自在。 他氣得不行,當時就恨不得揪著那人的后頸給扔出去,此時回得來,又見得對方在里頭纏著沈念禾不放,好險就生出了把人給攆走的心思。 不過畢竟已經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裴繼安一向公是公、私是私,知道不能因為私人情緒影響了公差。 可他這一處好容易平靜下來,到得后一日,卻聽得那人旁敲側擊同趙賬房打聽沈念禾的親事。 怎么什么人都敢有這等癩蛤蟆吃天鵝rou的想法?! 裴繼安再不能忍,當即就著人叫了張屬過來,不等對方人到,也等不得下頭人動作,自己已經伸手開始拿筆沾墨寫調令。 調令還沒寫到一半,他就到清醒過來,再聯想起之前那銅鏡里自己當時的表情,這才意識到了其中的問題。 自己對這沈meimei,實在在意得有點過分了。 很難再用什么兄長meimei的話來自我麻痹,這除卻給自己留一點面子,其實沒有什么意義。 他其實早有察覺,只是一直不肯承認而已。 這心思壓得有些久,偏又無人可說,又無處發泄,甚至對著沈念禾的時候,他也不太知道應當怎么做才好。 ——兩人相識依舊,對方是真正把自己當做兄長,如果想要更進一步,只能徐徐圖之,不能cao之過急。 可裴繼安原本的打算,很快就被打亂了。 先前聽得那謝圖半路攔了郭向北,還欲要行那等不軌之事時,他當即就覺得不太對,果然后頭一審,終于知道此人原本是想占念禾的便宜,只是陰差陽錯,被那郭向北擋了去。 更可恨的是,那沈meimei居然早已察覺出有人在暗中窺視她,甚至發現此事的時候,自己就在邊上,她卻半點沒有吐露。 憤怒自責之外,也有壓抑已久的情緒無處宣泄,最后爆發出來,就是后來的自己給自己生悶氣,緊接著回來之后,再忍不住對她把自己的心思半藏半掩,略說了一說。 說的時候還好好的,雖然有些不順,可看那沈meimei的樣子,明顯已經有些動心,可不知為何,自己不過去換了碗雞湯回來,她這一處才探出一點的頭,仿佛就又半縮回殼子里一般,還比從前縮得更謹慎了。 裴繼安的腦子仿佛被劈成了兩半,左邊一半想著明日圩田堤壩的事情,郭保吉的事情,另有楊如筠同彭莽的試探與問話,另外右邊一半卻始終在環繞著一個問題——是哪里出了紕漏?還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那沈meimei究竟喜歡什么樣的?還是說喜歡性情活潑些的,覺得自己太悶,太老? 他一晚上腦子都沒有停過,左邊想正事的很快有了辦法,索性把整顆腦子拿去想那沈meimei,想著想著,已是忘了自己本來是要想什么,只顧著想她笑起來的樣子,剛來時瘦弱可憐的樣子,給自己做魚羹,做得難吃了,十分沮喪的樣子,另有高高興興出來相迎的樣子,清晰如畫,簡直已然印刻在腦子里了。 裴繼安想過一回,又想一回,想著想著連覺也不想睡了,只翻來翻去,抱著被子微笑,笑過一會,自己也覺得自己傻,更覺得奇怪——不過一個未及笄的小姑娘,有什么好惦記的?又有什么好喜歡的? 可這念頭才浮起來,他又忍不住再去想她的臉。 是不知道有什么好惦記的,更不知道有什么好喜歡的,可莫名其妙的,就是喜歡得不得了,覺得哪一處都好,處處叫他惦記得不得了。 第214章 事半功倍 且不說裴繼安在此處寤寐思服,一床之隔,不遠處的謝處耘也輾轉反側。 他聽得對面床上的動靜,勉強自己閉著眼睛,不多時,忍不住又睜開看了過去,卻是只見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出來。 謝處耘心中空落落的,有心要同那裴三哥問話,可話到嘴邊,到底還是吞了回去。 ——問什么呢? 是問三哥,你是當真喜歡她嗎? 還是說三哥,我好似也有點喜歡她,你不如等一等,等我看得清楚再定? 這樣的話,他面皮再厚,也實在說不出來。 謝處耘自小跟在裴繼安屁股后頭長大,真正是把對方當做父兄看待,又敬又重,十余年來,文不成、武不就,又時常鬧事,在外混得很,從來只有添麻煩,沒有幫忙的時候。 可裴繼安從不嫌他麻煩,還總想辦法拉他起來。 謝處耘去得宣州投靠生母同繼父,屢次同郭向北生出沖突,甚至后頭被州學攆出來的時候,已經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全靠裴繼安并不放棄,給他另外鋪路。 他私下里甚至還想過,為了這三哥,叫自己把命拿出來也是肯的。 而今甚至不要拿什么命,只是為了一個尋常女子,難道便要叫對方為難嗎? 謝處耘抓著床角的褥子,把那褥子拽得皺巴巴的,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安安靜靜等到快天亮了才睡著。 晚睡早起了半個多月,頭夜又幾乎沒睡,次日一早,謝處耘醒來的時候天邊已是大亮,轉頭看那漏刻,早過了寅時。 他驚出一身冷汗,連忙一骨碌爬起來,也無心想什么旁的事情,匆匆罩了衣裳,洗漱一番,急急就出得院子。 一進正堂,就見里頭那桌案上擺滿吃食,大碗的雞湯面濃香撲鼻,其中一碗雞湯上頭還飄著黃黃的浮油,又點綴著幾片青翠的菘菜,新鮮又添了撕成小條的雞rou擺在上頭,另有一股芝麻油的香氣。 湯面之外,還有一大籃子面點,山楂饅頭、糖饅頭、棗饅頭、紅豆饅頭胡亂堆疊而放,一看就是才蒸出來的,正往上冒著陣陣白白的熱氣,另還有棗泥山藥糕、山楂山藥糕、綠豆糕各一盤子,再往邊上下則是一大壺豆漿飲子。 一大早的,見得如此豐盛繁復的一桌,而那手藝一看就是那裴三哥做的——饅頭全數都開口笑,笑口處質地松軟,棗泥山藥糕、綠豆糕樣式小巧精致,便是那面也拉得毫細。 鄭氏見得他來,笑道:“可算起來了,你三哥時候再過一炷香功夫,你那里還沒動靜,便叫我要去喊你起床了?!?/br> 又指著桌上那碗上頭飄了浮油的雞湯面道:“快吃!你三哥特地給你盛的,說你愛吃這個芝麻油拌的雞絲,又怕你來不及,便給先裝出來放涼了?!?/br> 眼下時辰已晚,眼看就要遲到,謝處耘也再沒空說旁的,連忙坐得下來,快快把面吸了。 他年紀輕,消耗大,昨夜一晚沒睡好不說,早上又起遲了,其實肚子里頭早已餓得厲害,只是餓過了也沒甚感覺,此刻一碗面下肚,頓時周身暖洋洋的,這才覺得胃口打開了,又去拿自己愛吃的山楂饅頭并豆漿飲子,左右一看,沒見得裴繼安,便隨口問道:“三哥人呢?哪里去了?” 鄭氏拿眼睛剮了他一眼,道:“去給你套馬了!有你三哥在后頭管事,你這甩手掌柜倒是做得舒服,等將來你成了人,搬出去住了,看誰來給你打點這些!” 如果是往常,謝處耘肯定會笑嘻嘻回一句“我就不搬出去,這一世湊著同三哥住在一起!”,可今次再聽得鄭氏所說,卻是隱約有所感,嘴里咬著喧軟香甜的山楂饅頭,嚼著嚼著,嚼到了里頭的山楂餡,只覺得酸得好似發苦,一時半點胃口都沒了。 他此刻再看桌上擺著的東西,忽然想起來,好似上次同三哥一同回來時去了葵街的點心鋪,等他挑了自己愛吃的之后,三哥卻另挑了幾樣,有嬸娘常吃甑糕同小花糕,另有綠豆糕并棗泥山藥糕,不過買得都不多,說是不如家里自做的好吃。 眼下回想起來,許多年來,三哥其實極少做糕點,可自那沈meimei來了之后,幾乎月月都要做兩三回,眼下一大早的,還特地擺了兩盤子,究竟是弄給誰看的,不問也知。 謝處耘吃著嘴巴里頭的山楂饅頭,越發覺得酸澀苦口,全然變了一個味道似的,好容易才全數咽了下去。 *** 謝處耘這一處早早吃好,牽了馬自走了,剩得沈念禾收拾妥當出門的時候,正堂里不見一個旁人,只有裴繼安在邊上坐著,看她進來,就特地起身給她拖開椅子,問道:“我拿老雞湯吊了面,又有豆漿飲子同各色饅頭,先吃一碗面?” 沈念禾見得這一桌,也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