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皺眉道:“你手腳糙得很,沒輕沒重的,上回做得那樣蠢……” 第63章 丑斗笠 謝圖忍不住腹誹。 公使庫的虧空,怎么可能是他一個人做成的? 若無這個做爹的在前頭指點,他哪里有能耐將手腳伸得這樣長! 可是老子嫌棄兒子笨手笨腳,做兒子的自然不能反駁。 他只好低頭不語。 謝善又斥道:“裴繼安接了公使庫,才幾個月,那些個茶樓酒鋪就開始往回摟錢,雖不能填得完窟窿,賬面卻比從前好看了不曉得多少!若不是你不爭氣,公使庫這樣好的差事,年年都能生錢,我用得著讓出去??你自己好好比比,難道我竟罵錯你了?!” 說到這一點,就算再唯唯諾諾,謝圖也不肯答應了,登時抬起頭,道:“爹平日里總說那裴三如何厲害,從前我也不好駁什么,只而今他接了公使庫,也不見做出什么事情來,帶著幾個人時時在忙著印些破書,印來印去,最后通街無一個肯收,連那萬來貫的零頭都湊不出一個子,我再怎么不中用,年頭印的書好歹也得了大幾百貫!” 這一通話,挾著經年累月的怨氣,竟是難得地把謝善噎住了。 裴繼安管公使庫幾個月,雖然經營得當,將那茶樓酒肆救得回來幾分,然則畢竟杯水車薪,況且還沒得回多少,又倒填了大筆銀錢去印書。 謝處耘并其余幾個衙役這一陣子都在左近縣鎮跑,因那裴繼安一味死要面子,不肯往下攤派,下頭人幾乎把書坊、書鋪都跑遍了,也沒能甩出去幾部書。 謝善扎根宣縣多年,耳目靈通,又怎可能沒聽說這件事。 謝圖見他爹啞口無言,連忙又道:“爹,難道你這兒子就有這么差,一點都比不過旁人?那裴三當真就有那樣好?” 他越說越是激動,道:“我才聽得人說,那裴三不知使了什么從前的關系,本想叫新來的郭監司舉薦他去宣州府衙做官,還想管戶曹這樣的肥缺,只他想得倒是美,那郭官人先前礙于面子點了頭,最后醒得過來,薦書已經遞到州中,眼見就要給復了,竟是硬生生又追了回去,直說今次再不作數,這一個人也不要再薦!” “若不是探聽得到這個人不行,怎的會薦書都遞得上去,復又追回來?姓裴的做事做事不行,做人做人不行——你看他剛來時對著爹還是畢恭畢敬的,眼下卻是面上一套,看著挺像一回事的,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陰招,今次他偷偷跑去京城,聽聞乃是要尋從前裴家舊人疏通關系,再來薦官?!?/br> “他且做他的美夢,同咱們不相干,只這公使庫一向是姓謝的,既是他要去京城,少不得要重新改回原來的姓!等他再回來,不是聽說知縣正愁人丁簿無人點查嗎?扔給他去做便是!另有今年的賬,自然也要算到他頭上?!?/br> 隨即又求又懇的。 畢竟是自己的種,謝善平日里再怎么罵,又哪里會當真狠得下心不管。 他嘴上雖然沒有說什么,其實已經暗暗上了心,仔細盯著看了數日,果然見裴繼安正在準備赴京事宜,仍有其他幾個衙役幫著跑書鋪賣書,買來買去,也沒什么好結果。 謝善自己心中有鬼,不太愿意此時去驚動對方,生怕本來無事,倒要惹出什么意外來,索性便去問彭莽。 彭莽正頭疼,見這一位主動湊了過來,心中倒是有些蠢蠢欲動,把書籍報備的事情說了,又道:“謝善,你素日行事穩妥,慣來是個靠譜的……” 謝善能在宣縣當中穩立多年,自然吏道純熟,彭莽這一處話才起了個頭,他背脊一涼,已是警覺起來,打個哈哈道:“小的不過聽得知縣吩咐做事,若說靠譜,哪里比得上裴繼安能干——況且我這一向年紀大了,雖是時時想要為官人分憂,卻總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入冬不過兩個月,便病了三場,其實這兩日是沒有大好的,大夫還囑咐我要好生在家將養,只因惦記著不能對不起知縣抬舉,硬撐著也來衙門當差了,正說明官人仁厚,叫我等盡力以報!” 話已是說到這個份上,彭莽本來想叫謝善代替裴繼安去京城,此時也有些難開口了。 都說了年老體弱,連痊愈都不曾,已是拖著病體重來了,難道還能逼著他長途跋涉,趕赴京城辦事?若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辦? 彭莽只好硬生生把話又憋了回去。 再說這一處謝善出得門,卻是松了一口氣。 裴繼安要把書送去京城國子監做什么報備,這事情同脫褲子放屁又有什么區別? 朝廷雖然下了律令,然則下頭那一縣那一鎮又當真做過了?各處州衙也好,公使庫也罷,乃至書坊,誰不是想印書就印書! 這理由擺明了只是敷衍彭莽這個傻子罷了。 想來是那裴繼安吏員做久了,又被郭保吉拒了舉薦,難免有些不安分,想要重新去京城找人幫著架橋。 這又是何苦來著?搭上了一個裴六不行,又用裴七去試探,裴七試死了,整個裴家剩得這樣一個獨苗,得過且過就是,作甚還要再去捋虎須? 怕不是嫌自己命長? 好吃好喝過一輩子不行么? 見得自己從前的上峰一門而今淪落至此,謝善有些唏噓,卻又有些微妙的愉悅感。 再是世家又有什么用?還不是最后同自己一起做吏,還被自家支使得團團轉! 他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想著等那裴三進京之后,當要怎樣設法接了公使庫回來,另有那些個賬目當要怎么做,才能把開銷都劃到對方接管的這幾個月里頭。 *** 裴繼安倒是沒有料想到自己還沒走,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他忙了一天,才回得家,就聽得正堂里頭沈念禾說話。 “大冷的天,又是行遠路,多少也要帶個斗笠罩著罷?” 繼而就是謝處耘嫌棄的聲音,道:“這樣丑的東西,老頭子才稀罕,同我風度半點也不搭,戴來作甚!” 沈念禾又勸他道:“若是下雪下雨了怎的辦?” 謝處耘道:“不是有披風嗎!那披風上頭自有后帽!” 第64章 遠行 不遠處,鄭氏站在一旁道:“帶個斗笠去,你那披風一遭雨水就要濕,小心半路著了涼,想要吃藥都沒地尋大夫!” 那斗笠就是街上買隨處可見的,看上去枝椏亂岔,簡陋極了,謝處耘正是只要好看不要好的年齡,哪里肯依,推了又推,道:“那馬跑在路上,我穿個披風,身量正正好,最多把后帽一系,戴個斗笠上去,大頭長身的,同怪物一般,像個什么樣子!” 沈念禾就笑話道:“原來謝二哥挑東西只挑穿戴好看的?!?/br> 謝處耘被戳穿了心思,臉皮一紅,索性嚷嚷道:“難道我竟是不配用好看的?!” 鄭氏笑道:“配!配!世間有幾個同你這般俊的?若是你不配,想來數不出幾個人配了!” 又問沈念禾道:“是也不是?” 沈念禾就跟著附和道:“嬸娘說得很是?!?/br> 她一面說,一面含笑打量了幾眼謝處耘,好似當真在判斷鄭氏說的是不是實話一般。 謝處耘只覺得沈念禾的眼神里頭帶著笑,眼睛也笑得彎彎的,不知是不是他腦子抽了,竟是覺得這般看著怪甜的,一時惱羞成怒,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心中卻是道:你知足吧,日日離我這樣近,對著一張好臉,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旁人要看還看不到哩! 鬧到最后,到底還是把那斗笠放在一邊,準備給他次日帶走。 謝處耘嘴里嘟嘟噥噥,十分不高興,看著就像個小孩被強迫吃了討厭的食物一般。 不過他頭一回出遠門,事事都新鮮得很,很快就把這一樁給過了。 三人說說笑笑,在一起收拾行李。 裴繼安遠遠站著,透過半開的門看著屋子里熱熱鬧鬧的場景,不知不覺就微笑起來。 沈念禾偶然一抬頭,見得他站在外頭,不由得一愣,連忙叫道:“三哥!” 裴繼安這才大步踏得進去,問道:“收拾得怎么樣了?” 想到立時就能出去玩,謝處耘美滋滋的,道:“已是七七八八了,鏢局那邊的廖大哥說明日出發,我這一處是半點沒有問題的!” 裴繼安便同他細細交代其路上要注意的事項,并去得麻沙鎮之后要如何去找那巡鋪頭子,怎么說話云云。 沈念禾見兩人在這一處說事,便同鄭氏一起退得出去,因見得那斗笠放在一邊墻根處搭著,一眼掃去,果真不太好看,顯得十分粗魯,便隨手撿了起來。 她想到謝處耘此去麻沙,其實也算是給自己幫忙,見對方方才委委屈屈的,有心幫著做點事,便坐下慢慢去拆解那斗笠。 沈念禾也有些自知之明,曉得繡工上不得臺面,也不求做得多好,只拿針線把四處亂翹的外頭那一層細??p整齊了——饒是這樣,那線也走得有些歪歪扭扭,禁不起細看。 她忙了許久,好容易做出了點樣子,見得時辰不早,便拿去了后邊。 謝處耘得了新斗笠,十分吃驚,道:“你弄的?” 沈念禾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就聽得外頭鄭氏不知什么事情,急急叫她名字,便道:“嬸娘正忙,只我這一處有些閑工夫,略縫了幾針,謝二哥湊合戴著吧?!?/br> 語畢,匆匆出得門去。 謝處耘手中拿著那斗笠,低頭認認真真看了半晌,先數一共縫了幾條線,又數約莫多少針,還比了比每一針的長短差別,一面嫌棄,一面又忍不住嚷道:“這樣爛的手藝,連線都不平,哪里戴得出去!” 裴繼安本來坐在一旁看書,聽得這一處說話,也過去看了一眼,伸手將那斗笠拿了起來。 他用手掂了掂,道:“挺好的,也不扎頭,還特地單縫外頭那一層,又在里頭縫了棉襯,只要不細看,就十分平整,也不耽擱擋雨?!?/br> 謝處耘撇了撇嘴,道:“三哥盡給她面子,昧著良心說話!” 裴繼安見他這個樣子,便道:“正好我少個斗笠,你若不喜歡,我拿走了?” 口中說著,竟是當真直接蓋在了頭上試尺寸。 謝處耘登時變了臉色,叫道:“三哥!” 又扭扭捏捏道:“不太好罷?雖是個爛東西,卻也是那沈念禾特地給我做的,我再看不上,沒得轉給旁人的說法,還是我自家收著算了!” 裴繼安看他做派,只覺得好笑,便把斗笠摘了下來,遞得過去。 謝處耘這才松了口氣,把那斗笠罩在頭上,特地還跑去照了照鏡子,又把頭擺來擺去找角度,只覺得帶著斗笠的自己,別有一種江湖人的俠氣,倒是越看越順眼,只是嘴巴還是忍不住習慣性地挑剔道:“那棉襯太厚了!同我的頭不合!連我都曉得做東西前要先拿尺子來比大小,她也忒不曉事了!” 那斗笠里頭的棉襯用得很足,針腳雖是不齊,卻很細,罩在頭上很軟和,也暖。 謝處耘嘴巴上頭抱怨,可無論表情還是口氣,另有那對著鏡子照個不休,特還用手東摸摸,西摸摸的模樣,都顯出他那真實想法。 裴繼安在一旁看著,雖只是一個斗笠,不知為何,心中竟是有些酸溜溜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明是一起養的meimei,平日里他還是最上心的那一個,現在好容易出手做東西當禮了,竟是沒有自己的份?? *** 謝處耘也沒能得瑟多久。 次日一大早,武威鏢局的楊永就來敲了裴家的大門,催人上路。 謝處耘少有起得這樣早的,平日里稍稍提前半個時辰被吵醒就哈欠連天的,此時倒是精神抖擻,好似被放出欄的野馬似的,還要笑嘻嘻同沈念禾問道:“想要什么,瞧你謝二哥一路給你買回來!” 沈念禾聽得好笑,倒是認真地想了想,道:“聽聞麻沙產好木,若是便宜,謝二哥幫我帶一塊巴掌大的木頭回來罷?” 謝處耘把手一揮,道:“在家里等著,十塊八塊都給你帶!” 他吃了裴繼安特地做的早飯,提上行李就要走。 臨到走了,他倒是有些磨蹭起來,過了好一會,直到楊永來催了,這才磨磨唧唧上了馬,先也綴在最后,似乎在等什么人半,又不住往后頭看,確認沒有人來了,這才垂著肩,沒精打采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