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第56章 應對 再說那一處謝處耘惱怒異常,出得門,掉頭就去了隔壁書坊。 因得了教訓,他這一回還特地研究好說辭,見得掌柜的之后,將自沈念禾那一處聽來的裝幀、用紙、用墨、雕版、排印等等話術遍數了一回,把今次公使庫印制的書夸得天上有,地下無一般,最后甚至還放話道:“若是賣不出去,我自出錢贖買回來!” 饒是如此,都換了一個鋪子了,里頭站著的也由胖臉圓掌柜變成了方臉高麻桿,對方的反應竟是還一模一樣,便是那連點頭哈腰的姿勢,面上賠笑時嘴巴咧開的弧度都極為類同——“哪能叫謝小哥倒貼,既如此,咱們鋪子訂個十五部?” 謝處耘深覺丟臉,然則他是個撞破南墻不回頭的性子,一時想到自己在裴繼安面前夸下過???,更是不肯輕言放棄。 短短半日功夫,他咬著牙把一條街的鋪子全部跑遍,誰曉得一聽得衙門這一回并非強攤,可以拒絕,竟是沒有一處地方肯認買完那五十部份額的。 他碰了半日的壁,偏偏礙于身份,不能發火,只得忍氣吞聲回去了。 此時裴繼安尚未下衙,鄭氏見得謝處耘回來,難免問些差事上的話,等知道他要去攤賣印書,便問道:“事情辦得順不順的?” 謝處耘哪有臉說自己在外碰得滿頭包,只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胡亂點了點頭,道:“我去里頭放東西?!?/br> 口中說著,人已經急急就往后院去了。 沈念禾坐在一旁,見得他這般反應,不免暗暗留心,起身跟了過去。 她還沒往前走多幾步,就見院子當中傻傻站著一個人,那人也不回房放東西了,只呆愣愣的,不知看向何處,又在想些什么,面色卻是十分難看。 沈念禾便用力在地上踩了幾步,踢出聲響來。 前頭謝處耘猛然聽得聲音,嚇了一跳,轉頭見是她出來,臉上更難看了,沒好氣地道:“你那蹄子屬馬的嗎?會不會走路??!” 沈念禾聽著只覺得好笑,問道:“二哥今日怕是去找的書鋪,受委屈了罷?” 謝處耘皺眉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沈念禾見他一副小孩性子,此時還要來裝傻,便道:“從前公使庫做得那許多討嫌之事,不曉得胡亂攤派了多少錯劣書冊,壞了人家的財路——商人圖利,一而再,再而三,吃的虧怕是數都數不過來,你眼下去同他們空口說好,誰人敢應???” 謝處耘冷哼一聲,刺道:“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就出得本書,雖是十分有用,卻不曉得多少人為此事跑斷腿——難道后頭的事情就不難了?!” 沈念禾見他站在外頭,外袍回來的時候早脫了,也不去穿,正隨手搭在臂彎處,不知是不是跑了一下午,此時又一直吹冷風,鼻子同手都凍得有些發紅。 她一時也不知道是夸獎這人看著不靠譜,內里居然是個肯踏實做事的,還是說他不知動腦,一門埋頭死做亂做,想了想,便道:“二哥純質心腸,自然比不得外頭那些個商家彎彎繞繞——我娘從前在翔慶軍也有過書鋪,我見她cao辦,只覺得其中自有規矩在,咱們這許多書,價格又貴,又有前年、去歲公使庫劣書糟粕在前,確實難辦許多,只能另辟蹊徑?!?/br> 謝處耘先聽得對面人說自己“純質心腸”,只覺得這一句話中有話,仿佛在嘲諷自己,正要發惱,見得沈念禾說起正事,卻又聽了進去,腳下也走得近了一步。 沈念禾又道:“我思來想去,覺得倒不如寄賣——宣縣是個小地方,一下子掏出一二十貫買一部書,還不知其中內容,是人都舍不得,更別提窮書生了,況且本來也不指望在此處能賣得多少,不如送去旁邊州城里頭,也不必尋大書坊,只找個位置顯眼的,同他們說好此批書不必出錢采買,只由我們暫寄在那一處,賣得出去,再來分潤,頭一批把分潤定得高些,若是不肯,咱們寧可倒貼點錢?!?/br> “又不是什么尋常貨色,這可是精校補遺的《杜工部集》,裝幀、用紙都是頂頂好的,況且還是楊老先生手抄——他那一筆字,平日里多少人想買都買不到,這樣一部書,怎可能不好賣?一旦打出了名聲,怕是有鋪子寧可少要分潤都得來求著咱們拿書,只愁那時工匠跟不上印制!” “如若是那書鋪不肯信,咱們便舍出一兩冊書,裁掉一兩頁的邊,最好裁那補遺一冊,放在鋪子里給客人遠觀,叫他們曉得果真是從未面世過的詩文——定要遣個人時時守在一旁,不能給人搶得走了,或是被人另拆開其余封邊,否則怕會鬧出事情來……” 沈念禾把自己的打算一項一項數得出來。 她雖未親自經歷過,從前到底周圍全是做生意的人精,再如何跟不上,也比起謝處耘這個毫無經驗的強上許多。 謝處耘原還不怎么當回事,后頭卻是越聽越仔細,聽到說將來會有書鋪求著上門拿書時,還未到得那一天,腦子里已經想象出莫須有的場景,登時連今日受的許多氣都順了些。 沈念禾最后又道:“只是這許多法子,其中猶有一個問題?!?/br> 謝處耘只覺得她說的已經極為妥當,半點尋不出什么毛病,急急問道:“什么?” 沈念禾便道:“畢竟是公使庫印書,若是這般送得出去,又不收書鋪銀錢,雖說后頭許是能補回來,卻不曉得會不會有小人拿來生事,也不知道合不合律令規矩,若是不合,卻是一樁麻煩?!?/br> 她上回聽得鄭氏說謝善、謝圖父子之事,又說原本公使庫要由裴繼安管,后頭被人搶了去,便知道衙門里頭并非凈土,多少也要考慮幾分。 謝處耘從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去得郭家之后,雖是口中總說那一門如何不好,耳濡目染之間,難免也受到影響,哪里會把一縣衙門里頭的吏員、知縣放在眼里,冷笑一聲,道:“他們敢!自己不會做事就算了,哪里還有膽量攔著別人做事的!” 第57章 出行 沈念禾來到裴家這許多日子,已經有些知曉謝處耘的習慣。 這一位吃軟不吃硬,同他說話得順著來。 她想了想,便道:“雖是不怕什么,到底三哥將來還要用人做事,若是面上做得不好看,他如何好服眾?” 又軟語勸慰一番。 謝處耘嘟噥道:“三哥素日服眾得很,哪里就差這一點了!” 然則到得晚上裴繼安回來,他還是老老實實把此事同對方說了,最后難免抱怨道:“她明明也是大家出身,怎的做起事情來如此畏首畏尾的,那心眼簡直同針尖一般!”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指,拿食指做了個針尖的手勢。 裴繼安瞥了他一眼,道:“世間哪里尋你這樣粗的針?” 謝處耘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嘿嘿一笑,卻也不再揪著此事說什么,又道:“不過她那法子確實十分聰明,三哥,你說咱們能不能做的?” 裴繼安沉吟片刻,道:“我本來有些旁的打算,卻不如她這法子巧妙,等明日請彭知縣知悉一聲,遞個請示上去,等他批了再來行事?!?/br> 語畢,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謝處耘。 謝處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三哥怎的了?” 裴繼安道:“我看你這樣大的心,甚時能好好用一用,想個好法子出來,那沈念禾到底是客,書也是她出的,怎好時時要她出主意?” 換做是旁人說這樣的話,謝處耘怕是早已跳起來了,然則聽得裴繼安這般說,他卻只是哼道:“三哥說的,要把那沈念禾當做meimei,既是當做meimei了,自然是一家,她愿意想辦法,我也不能攔著?!?/br> 放在從前,他哪里受得了被同一個姑娘家去比對,還比得輸了。 然則上回送過一輪胭脂,在謝處耘心中,他與沈念禾已經一笑泯恩仇,后頭又聽得其人耐心教他許多印書之事,這些日子細細去看,只覺得其人小小一個,也無什么威脅,老老實實,乖乖巧巧的,看著倒也有幾分順眼。 況且此時她又是為了自己出主意。 他自覺男子漢大丈夫,行事自然要大方,便不同沈念禾去計較了——左右三哥口中對方始終都是“客人”,他才是自己人。 謝處耘這一處不犯毛病了,裴繼安卻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仔細琢磨了一回,果然沈念禾的法子最為穩妥,不僅能用在宣州城州,隔壁幾處大州大縣也能依樣畫葫蘆。 做事情的時候倒是挺聰明的,怎的做人就這般傻乎乎,不肯自己為自己多想一想? 他心中一哂,暗笑自己盡想些有的沒的,忙把思緒拉了回來。 發賣的事情解決了,現在要緊的是盜印。 裴繼安權衡一番,認為事情并非十分簡單,他抬頭見得謝處耘哼哼唧唧,一副沒經過打磨的模樣,也不想再這般放任,便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說了,又道:“此事極為重要,我已是同福威鏢局的廖永商量過了,叫他幫著去跑一趟,只是許多話畢竟不好直說,許多事情也不好交代他去做,還須要有個自己人?!?/br> 他話還沒說完,謝處耘已是恨不得把雙手雙腳都舉得起來,忙叫道:“三哥,我去!” 裴繼安沒有直接答應,而是道:“你平日里雖是聰明,行事卻十分不穩妥,脾氣也收不住……” 謝處耘連忙道:“三哥,你小瞧我了!在家中同在外頭豈能一樣?我自然曉得謹慎行事,也知道把脾氣收得起來!” 又道:“上回三哥帶我去的麻沙鎮,那梁鋪頭也識得我長什么樣子,若不是我去,就只能三哥自家去——三哥哪有這個閑工夫,這樣的事情,少不得好叫我來做!” 還拍著胸脯承諾了半晌。 裴繼安仍是有些猶豫的樣子,最后道:“若是你去,凡事須要聽那廖永安排,不許強出頭,也不能胡亂惹是生非,樣樣都要低調為上——你我眼下都是吏員,與以前再不相同,許多事情不能再做,許多法子也不能再使?!?/br> 那謝處耘正當少年,只恨不得日日執棒走天下,難得有了機會再出去,哪里肯放過,雖是覺得被人支應起來免不得束手束腳,卻也總比只能呆在家中強,一咬牙,還是應承了下來。 此事已經落定,裴繼安便道:“既是要出遠門,少不得同你娘說一聲?!?/br> 謝處耘登時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來,道:“她是郭家的娘,同我有什么干系!” 裴繼安見他嘴巴硬得很,也懶得同他掰扯,并不多勸,卻也不愿意再去同廖容娘打交道,略一思索,干脆寫就了一封書信,將印書的進度說了,又說明正安排謝處耘去麻沙縣辦差,身邊有鏢師護送,擬要次日再托人將信件送去給那郭保吉。 辦完這些事,他才去尋了沈念禾,問道:“我近日要去一趟京城,正好打聽你爹的事情,卻不曉得這一處還有什么要緊的?” 沈念禾吃了一驚,問道:“怎的要三哥自己去京城?衙門里頭這許多事情怎么辦?” 裴繼安便道:“此處書已是印了些存貨,光靠宣州左近,想要賣出一萬冊,三五月間并不難,然則眼下時間緊,卻是等不得了,只好送去京城發賣,另又還有書冊報備之事,尋常書只要州中報備留存即可,經義才需去得國子監審看,我們這一部其中有三篇涉及經義點校,也沾上了經義的邊,少不得要送得過去,免得將來被人拿來說事?!?/br> 沈念禾奇道:“旁人去不行嗎?” 裴繼安隱晦地道:“這事情趕得很,若是按著次序來,怕是得排到明年?!?/br> 又道:“我家在京中也有些故舊,多少能幫到忙,比起其余人沒頭蒼蠅亂撞,也多得幾分便宜?!?/br> 這就是要用私人關系請托幫忙的意思了。 他催促道:“這幾日就要出發,你仔細想想還有什么事情要問,我抽空去想辦法?!?/br> 沈念禾聽得裴繼安要去京城,不由得暗暗生出一個念頭來。 第58章 沈婆賣瓜 前世母親臨終之時,曾經同她交代過家中情況,言說沈家先祖曾在各處州縣產業私有藏銀,京城作為首要之地,藏貯更多,分布更散,足有六處地方。 眼下雖是時過境遷,不知屋主為誰,又是個什么情況,然則只要有一處地方剩得下來,她便能手頭闊綽許多。 沈念禾同公使庫印那《杜工部集》,因裴繼安在當中管事,給她的分潤條件已經算是寬松,可即便這樣,一部書賣得出去,她最后拿到手上也不過數百文。 按著坊市間的情況,若是一版印書能售出一萬部,已經算是火熱大賣,累計下來,她最多能得數千貫。 沈念禾早有打算,自知不可能一輩子住在裴家,將來遲早要搬出去。 以裴繼安之才,并裴家從前人脈,一旦皇帝周弘殷病逝,以仁厚著稱的太子周承佑繼位,他想要入官并不是什么難事,屆時鄭氏跟著他四處走,剩得自己在這宣縣,也沒甚好留戀的。 孤身女子,又是“沈念禾”這樣一個身份,想要保全自身,當然最好要去繁華之地、天子腳下,否則給剁碎了都不會有人知曉。 京城價貴,這印書得來的幾千貫錢,買個好點的宅子都難,更何況今后還要生活。 錢這東西,自然多多益善。 今次難得有了機會,趁著裴繼安要去京城,便是等不到那“念園”開放之時,先去看看其他地方能不能起出東西來也是好的。 再一說,一旦國子監將那《杜工部集》審看完畢,從宣縣攜去的書就可以往外發賣,自己在書前寫的馮蕓并沈輕云事自然能在城中大肆傳播。 京城乃是消息匯聚之地,一來可以打探沈輕云的消息,二來,說不定還能從旁人口中得知馮、沈兩家為什么都這樣著急跑來宣縣找尋“沈念禾”。 裴繼安畢竟只是個外人,他再如何有心,也不怎的方便,更不好拿主意,不如“沈念禾”親身在的好。 只是有一樁麻煩。 自己畢竟是個女子,裴繼安又是去辦差的,會不會覺得帶了個累贅上路?另有孤男寡女的,她雖不覺得,旁人怕是會認為不合適罷? 沈念禾躊躇了一下,繞著彎子把自己的打算說了,最后道:“三哥,我在家中將養了這幾個月,身體已經大好了,若是去往京城,我那騎術也能勉強拿得出手,并不會耽誤什么功夫……況且我在翔慶時也并非一直在家中做女兒,其實時常跟著母親外出辦事,很知道該要怎么遠行,半點不會拖后腿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