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因早過了下衙時辰,裴繼安也不去理會那知縣彭莽,只先把書冊帶回家中。 沈念禾把那書拿到手上,先看封面,再看底頁,又去摸紙質,最后才拿刀裁了看內頁,果然字跡美而刻版精細,樣樣都是照著自己要求來做的,等到翻開頭一頁,內封下邊最為顯眼之處,正正印著此書面世,全靠翔慶沈氏女所獻,又書馮、沈兩家淵源,另有馮蕉、馮蕓、沈輕云之事。 這一處引言乃是沈念禾自己撰寫,全篇俱用稚女口吻,其言也切切,其辭也懇懇,其中并無多少精妙辭句,然則書悲事用平實質樸,尤能打動人心,她此時再讀一回,自己都要把自己給感動哭了。 此時已近黃昏,又是冬日,自然天黑得早。 裴繼安在一旁看著她手中捧卷,只低著頭,也不說話,不由得心中暗嘆一聲。 他撿了一旁的燈盞過來點燃,放在桌案上好給沈念禾方便看書,一時抬頭,卻見燈火燃起,對方半張臉都被遮在陰影中,面容沉靜,眼中隱隱有淚。 裴繼安心中難受,惻隱之外,忍不住生出憐惜之意,也不忍打擾,只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他心中甚亂,因知沈輕云那一處難有轉機,也不愿沈念禾耽于哀思,一時卻也不知道如何勸解才好,絞盡腦汁,只好特地尋了正事來同她道:“這部書一旦面世,若是賣得不好倒算了,若是得眾人簇擁,定會有盜刻,宣州轄內可由知縣去幫著打招呼,實在不行,托請郭監司出面,叫轉運司發文通令警諭,多少也有幾分用,只是其余地方卻是有些麻煩?!?/br> 盜刻之事,自印書之始便無法杜絕,一旦有利可圖,盜版難免會漫天亂飛,沈念禾又豈能不知。 但是再怎么管不了,也不能放任不理。 她這一回印書,與其說是為了印《杜工部集》,不如說是想將書前的那一番沈氏女自白廣示天下。 可既然都盜版了,自然偽版劣紙,為了省工省雕,這般無用的內容,是絕無可能留下的。 沈念禾略一思索,抬頭問道:“三哥,我從前聽人說建陽麻沙多有劣本,乃是盜版群集之地,不知現在還是不是這樣?” 雖說早有活字印刷之術,然則雕版技術卻更為成熟,運用也更廣。建陽府左近有一處地方喚作麻沙鎮,盛產榕樹、紅梨木,此兩種木材質地軟、松,易于雕版,因此為憑,集聚了許多盜版書坊,專盯著市面上的好書來盜印。 裴繼安應道:“還是如此,我前幾年去麻沙鎮采買木材,鎮上人家十戶有九戶靠書印之業為生,只是印版極劣,從前那道、釋一家的笑話,就是說的麻沙本?!?/br> 沈念禾不由得問道:“什么道、釋一家?” 裴繼安見她睜大了眼睛,顯然已經聽得入神,并不再去想那家中悲戚之事,忙同她細細解說了。 原來麻沙本質地之劣,錯訛之多,天下皆知,據說年前太子周承佑新授京都府尹,衙門里的小吏探聽到他喜好黃老之學,便特地在他的公廳中擺上了許多老道書籍。 誰知周承佑的喜好并非只是傳言,他偶然翻閱書架,撿出一本《道德經》,開頭還是“道可道,非常道”,沒看幾眼,明明還在同一頁紙上,忽然就變成了“佛說是經已,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等,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周承佑雖然是太子之尊,性格卻善,并未怎么追究,只那小吏氣得半死,回頭找了書商算賬,才曉得原來這書乃是麻沙盜版,印刷小工不小心將兩個雕版混在了一處。 第54章 打點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眾人交口夸贊太子仁厚,又罵那麻沙書商害人不淺,然則傳言到得宮中之后,天子周弘殷卻是大怒,把兒子叫去斥責了一頓,又將其京都府尹之職免去。 深宮密事,不足為外人道。 坊市間只傳聞其時太子當即認罪自省,然則究竟認了什么罪,又自省了什么事,卻不得而知了。 此事告一段落,最后只留下麻沙盜刻之名越發響亮,抓之不盡,管之不絕,市面上十本盜印,追本探源,往往有六本是自麻沙而出。 沈念禾聽得一時有些恍惚。 從前沈氏書坊自然也曾遇得盜印,只是義兄手握皇權,有他庇護,商販們不敢過于明目張膽罷了,沒想到此時已經過了數百年,她還要繼續同盜刻商人斗智斗勇。 盜刻肯定是沒辦法杜絕的,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不過等到自己的事情傳遍天下,這發印之事,也就無關緊要了。 最要緊是開始這幾個月。 沈念禾試探性地問道:“不知道彭知縣那一處,有無相熟的同僚在麻沙鎮上任官?” 裴繼安說出這樣一件事,只是是想要把話題岔開,叫面前這家伙不要老想著家里頭的悲戚之事,其實并未指望她當真給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此時見得沈念禾問,一時有些意外,回道:“若是要找相熟的,怕是多半沒有?!?/br> 沈念禾便低低地“哦”了一聲,看上去十分失望。 裴繼安上回利用了其人本身,繼而又利用了其人家中珍藏之書,全是占人便宜,偏還被沈念禾傻乎乎地謝了又謝,自那之后,見得面前這一位,總是忍不住生出些愧疚之心來,尤其見不得她不高興。 此時也不知哪一根筋搭錯了,他下意識便脫口道:“果真要找,未必一定要靠彭知縣——我上回去麻沙鎮行商,機緣湊巧,倒是有一兩個認得的,只不是做官,而是做個巡鋪頭子?!?/br> 沈念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巡鋪負責街巷之事,不但看著百姓,還抓著商鋪。 俗話說,現官不如現管。 就算找了建陽府的大官,最后層層交辦下來,還不是要下頭人來幫忙辦事?說不得還要看心情給你打個大大的折扣。 可一旦找了管事的人,只要真心幫忙,還怕辦不成嗎? 她連忙追問道:“只是點頭之交嗎?” 裴繼安沒有直接回答,卻是反問道:“你要做什么?”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沈念禾豪富出身,旁的不會,倒是很懂得該花的錢一分都不能省,要是沒有填到位,很可能將來多給十倍百倍也找補不回來。 她算了算這一部書印發出去,自己最少能分得多少,很快就心中有了數,道:“若是能打交道的交情,等衙門獎給的錢發得下來,我這一處分文不取,請三哥托人幫忙帶去麻沙鎮,叫那人交代手下兄弟幫忙看著些,但凡聽得風聲,或是見得市面上有盜刻咱們這一版書的,即刻毀損刻版,按律懲罰警諭——這本也是他們份內之事,管起來名正言順,并非師出無門?!?/br> 又道:“若是不能打交道的交情,便只能再問問誰人有相熟之人了——不曉得楊先生那一處好不好幫忙?” 一事不煩二主。 楊如筠既然肯倒貼錢請雕版師傅,那再用用他的人脈去辦事,想來也不會十分計較。 只要將人情記在心上,將來再還就好,于旁人也許只是一句話,一個帖子的事情,放到自己身上,時不時想盡辦法也辦不下來。若是一味顧忌面子,只會事倍功半。 裴繼安極為驚訝。 這辦法十分可為,并不像是個不知世情的閨秀說出來的。 一聽得盜印,就想到去抓源頭,再想到尋當地官吏,聽得有認識的人,還懂得要先問交情——甚至會考慮到要根據交情深淺,來決定能不能送銀錢托請對方幫忙。 要知道許多做慣生意的,都還以為只要拿著銀錢,就敢開口托人辦事。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人的根底,又親眼得見這一位有多單純可憐,裴繼安都要懷疑她是不是做慣此類事情,極熟人情世故。 他把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想法甩開,回道:“不必再去尋其他人,也不必給什么銀錢——我與那巡鋪頗有往來,這般刻意,反倒顯得生疏?!?/br> 沈念禾猶豫了一下,問道:“便是他不要,手下的人總得要罷?” 裴繼安搖了搖頭,道:“我自會打點,你不必理會?!?/br> 雖然知道這一位裴三哥從不承諾辦不到的事情,然則平日里行事再靠譜,畢竟都是小事,此時關乎自身,沈念禾哪里放得下心,忍不住又提醒道:“三哥,麻沙乃是要緊之處——比起蜀州,越州幾處印刷興盛之地,此處距離京城最近,通衢也最為便捷,如果沒有管住,怕是咱們的書沒發完,那一處盜印已經出來了?!?/br> 裴繼安見她煞有其事的樣子,只覺得十分有趣,笑道:“你就這么信不過我?” 沈念禾心中暗道:我哪里是信不過你,我是一個人除了自己,誰都信不過。 然而這話到底不能說出口,她只好找補道:“三哥行事從不顧惜自己,我只怕你私下瞞著往外倒貼了銀錢,卻不叫我曉得……” 裴繼安微微一笑,道:“既是叫了我一聲‘三哥’,就是一家人了,怎么還分得這樣清楚,將來嫁得出去,難道回來吃飯過夜,還要給我倒找銀錢嗎?” 沈念禾啞口無言,越發覺得面前人實誠到了極點,已經到了只要再前進一步,便能夠到一個“蠢”字上頭。 怪不得那彭知縣成日里就曉得拿他來欺負! 兩人一個自覺虧欠,恨不得多付出些東西才能得心安,一個另有所圖,只覺自己把人支使得團團轉,竟還要對方倒貼錢,十分不地道,以至于互相對視的時候,眼中俱都多了幾分憐憫之情。 沈念禾不敢多說,只好低頭去看那書,口中感嘆道:“能做的都做了,只盼能賣得好一些,才不會對不住大家辛苦一場?!?/br> 第55章 拒絕(給madoka1013親的補更) 裴繼安正指望做些事情好洗掉心中愧疚,私心只盼著多辛苦一些,至于結果,其實并不怎么擔心。 不過他雖然只是個吏員,身上背的東西卻很多,除卻撿要緊的自己做,不得不將其他事情發派下去。 謝處耘急于為兄長分憂,也不挑肥揀瘦,什么都先搶著干,他聽得衙門里頭差吏說書籍不好發賣,大家俱是躲著,紛紛害怕要出去碰壁,便自告奮勇將此項接了,也等不及隔日,當即就要出門去問。 他心中盤算打得噼啪響,暗道:雖是三哥說了不讓強行攤派,然則這樣好的書,怕是一放出去就要被人搶得干凈,怎可能會不好分攤!旁人說不好做,怕是不曉得今時早已不是往日,沒有用心去想罷! 再一想:我也不去找那些個縣學、鄉學,一個個窮酸書生買不起我這貴書!橫豎宣縣光是書鋪便有七八間,一間給個五十部,輕輕松松便能發出去三四百部,等到他們嘗到了甜頭,怕不得要搶瘋了! 拿定了主意,謝處耘走起路來都更有滋有味了,立時就往葵街而行,尋得當街最大的書鋪。 他回得宣縣之后,這一向常在街上晃蕩,又頂著這樣一張極出挑的臉,身上還穿著公服,沒幾日一條街都認得了,曉得這是裴繼安管著的。 此時他才進得門,就有伙計上前來迎。 那伙計一面口中殷勤招呼,一面朝后頭喊道:“掌柜的,有貴客來了!”,又將人往后頭引。 還沒走幾步,里頭掌柜的已經出來相迎,請得謝處耘進去,又是叫人上好茶,又是著人去買糕點小食,時鮮水果,最后陪笑問道:“今日什么風把謝小哥吹來了?可是衙門有什么差遣?” 謝處耘伸手將他攔了,道:“不是衙門差遣——我只坐一坐,說完就走,不必買什么糕點吃食?!?/br> 對面那掌柜的登時松了口氣,便是面上的表情都變得輕松了,笑著問道:“難道是看中了什么書?不是老朽夸口,滿宣縣當中許多書鋪,只有咱們這一家最多最全,進得書冊俱是刻印最佳!若是想要,幾套書罷了,小的著人送到裴家去?” 謝處耘見他如此客氣,有心給他點好處,便把書籍的事情說了,又道:“因要分給其他地方,你們這一處也不能多得,本來只有一家五十部,只是掌柜的今日如此好說話,我便做了這個主,給你多挪出三十部書來賣——也不必多謝我!” 掌柜的面上原本還帶著笑意,聽得謝處耘這一番話,臉上一僵,拿著茶杯的手都發起抖來,連忙先將那杯子放回桌面上,才敢急急擺手道:“這如何得了!此處鋪小力薄,怎能搶了他人的好處!” 又道:“年初的時候也是公使庫發賣印書,咱們這一處足認了一百部!今次雖是難得的大好事,卻不能總給一家占便宜——不如把這好處分給旁的人,我們還是收斂收斂的好!” 一面竟是特地叫了人進來,自對方手中取了一個小布袋,小心翼翼擺在謝處耘面前的桌案上,道:“謝小哥來了這許久,咱們卻是一直沒能多往來,今后還要常來做客,此處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還盼收得下來?!?/br> 說到此處,那掌柜的竟是特地還補了一句,道:“你且放心,宣縣當中人人皆知我這一張嘴口風把得緊,絕不會同裴三說的!” 謝處耘被這一番拒絕,簡直氣得不行,被對方拿那“一點小東西”放在面前,伸手一摸,里頭一吊一吊,沉甸甸的,竟全成貫的銅錢。 想起方才那一句“不會同裴三說的”,簡直如同拿巴掌扇他的臉,謝處耘如何能忍,那臉登時就拉了下來,怒道:“我豈是那等橫行霸市之人!” 若是換做從前,謝處耘一腳便要踹得出去,桌子都得掀翻,然則此時身上畢竟披著公服,又有裴繼安會被連帶,他只得忍了又忍,惱道:“重校的《杜工部集》,其中還有一冊補遺,坊間從未得見過——這樣好的書,便是州府中的楊如筠楊老先生都肯出面手抄做版,白送的錢,你當真不肯要?” 那掌柜的見他臉上甚兇,心中實在暗暗叫苦,不得不咬牙退了一步,應道:“卻不是不想要,實在年底了,咱們這鋪子也小,賬上沒有余錢,買不得那許多,不如認下十部?” 一下子砍掉一大半,這舉動在謝處耘眼中,簡直同打發叫花子也沒甚區別,他也懶得多說,抬腿便往外走,只當自己沒有來過。 那掌柜又是想攔,又是猶豫,最后口中雖然叫嚷,還是給人走了。 一時后頭的伙計忍不住上前來問,道:“掌柜的,畢竟是衙門的意思,咱們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 掌柜的搖了搖頭,嘆道:“若是能不得罪,我哪里又想這樣——年初也是衙門公使庫印得十三經,足認了九十部,一部三貫錢,到得而今年底了,才賣出去兩部,你且算一算,這一下就砸進去二百八十余貫,大半個月都要白做!” “今次這書定價十八貫,最少要認五十部,公使庫印版那樣差,錯訛又多,本來就是倒貼還沒人買的東西,今次價錢還這樣高,怕是一部都賣不出去,屆時又要倒填,這一回足有九百貫,當真認下了,衙門倒是高興,東家那一處如何交代?怕是我白做十年都賠不起!” 伙計也跟著嘆了口氣,道:“若是那謝小哥所言不虛,果然是補遺重印的《杜工部集》,其中補了早已失傳的詩文,又有楊如筠老先生抄謄,這個價錢倒是不高……” 掌柜的冷笑一聲,道:“做的什么美夢?這樣的好事,咱們遇得上?如此珍惜之物,誰不是小心收好,便是要發印,大把書坊搶著要,怎可能落到這小小一縣的公使庫身上去???” 又道:“你年紀輕輕,怎的忘性就這么大,這就不記得年初的事情了?上回管那公使庫的謝圖怎么說的?換了好雕版,又是大儒反復校對,是難得的好書——結果送得過來,卻是什么破爛?衙門里人說的話,你竟也信?除非裴繼安親自來,我給他幾分面子,倒是可以跟東家說一說,如今連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