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兩人正說著話,卻聽得外頭謝處耘道:“一大早的,難得你竟是不睡懶覺,跑來此處作甚——那面是三哥煮給我的,可沒你的份!” 沈念禾方才雖然得了裴繼安承諾,到底有些不放心,此時見得謝處耘過來,半點不計較他嘴巴臭,倒是有些喜出望外,忙道:“謝二哥來了!” 說著站起身來,給他把座位上的凳子挪開一點方便入坐。 謝處耘唬了一跳,道:“你干嘛!” 又拿眼睛去瞟裴繼安,叫道:“三哥,我可沒叫她……” 沈念禾笑吟吟打斷他道:“是我正好有事要求謝二哥幫忙……” 裴繼安坐在對面,正食不知味地吃著面條,恰才見得謝處耘過來,已是有些覺出不妥,此時再聽沈念禾這一句話,心下猛地一跳,抓著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 第28章 從里到外大好人 沈念禾三言兩語把印書的事說了,并不提那書乃是補遺再校的《杜工部集》,只說是家藏多年的孤本,別有特殊之處,自己又去書鋪里打聽過,知道這書十分得人追捧。 她同謝處耘道:“多一個人也多一雙眼睛,正巧謝二哥來了,若是遇得彭知縣,不妨提醒三哥一聲,叫他去把此事問個清楚,也好快些雇人刻印——那書三哥已是看過,也說內容極好,只要印得出來,必定不愁發賣?!?/br> 謝處耘聽得眼睛直發亮,一時連瞌睡都跑沒了,轉頭便看向裴繼安道:“三哥!有這樣的好事,你怎的不同我說一聲!昨日彭知縣下午就回來了,我還同他打了個照面……” 然而這話才說到一半,他看向裴繼安的表情就變得奇怪起來,脫口道:“三哥不是跟著彭知縣一同去的宣州城嗎?” 謝處耘到底聰明,話一出口,就覺出不對來,連忙住了口。 屋子里的氣氛頓時為之一凝。 有了這一句話露底,沈念禾又不傻,原本面上還帶著笑,此時卻慢慢直起身來,輕聲道:“原來三哥不是尋不到彭知縣問話……” 忙前忙后辛苦了這許久,哪曉得最后對方半點不領情,她雖是覺得滿腔真心付諸流水,可想到裴繼安那性格,又知道自己畢竟是新來,難受歸難受,還是微笑道:“原來如此,只若是不合適,三哥早些說了也好?!?/br> 又道:“我畢竟經事少,不懂得的地方也多,總有考慮不周全的,此時還攔著追來問去,反倒耽擱了你去衙門應差的時辰……” 她語氣輕快,其中還帶著些微自責的味道,仿佛被裴繼安拿話來哄了半點都不值一提一般,最后問道:“三哥晚間約莫幾時回來?” 裴繼安有些無奈。 無論是被沈念禾當場責怪也好,還是給她委屈追問也罷,他都能有一百句不重樣的理由來找補,偏偏這一位心里不知委屈成什么樣了,面上還要做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不愿令他為難。這讓他那滿腹的巧言到得嘴邊,卻又都覺得不太合適,復又吞了回去,最后只得給了個時辰,又道:“你莫要多想,是我這一處另有打算,才沒……” 然而究竟是個什么打算,又沒有什么,裴繼安并沒有解釋。 沈念禾也不去追究,她回得房中,仔細琢磨了一回,終于得出了兩個結論。 第一,裴三哥當真是個從里到外的大好人。 精校補遺的《杜工部集》,價值不可估量,旁人白得了這樣的好處,定是歡歡喜喜就應了,偏他不愿意來占便宜就算了,還要違背本性,絞盡腦汁來攔阻自己。 想是覺得她一介孤女,又無半點東西傍身,不忍心吧? 其二,原來老實如同裴三哥,也是會騙人的,只是實在太過生疏,被戳穿之后,連撒個謊填補一下都不會。 晚間等他回來,定要問得清楚,如果的確是因為不忍心奪了自己家傳之物的話,那她必要把話說得清楚,將此事落定了,不能叫他再跑躲。 拿定了主意之后,想到自己將來要做的事情,沈念禾難免生出幾分愧疚之意,只是轉念一想,卻也無法可選,只能如此了。 *** 縣衙距離裴家并不算近,沈念禾眼中老老實實的大好人裴繼安一早就出了門。 他與謝處耘并肩而行。 一路上謝處耘憋了半日,見他不說話,終于忍不住歉道:“都怪我,平日里沒有這樣鈍的,偏偏今日起得猛了,昏了頭,一時竟是沒管住嘴,害得三哥下不來臺……” 謝處耘反省過自己,復又問道:“三哥,你為什么不肯去同彭知縣說?難道是那書其實沒什么好的,印出來也不能賺錢,你不愿傷了那沈家meimei的顏面,復才如此行事?” 當著發小的面,裴繼安倒是說了實話,道:“她一個外人,又是生客,她爹還對我裴家有恩,眼下正該是悉心照料以當回報的時候,我再去拿她家傳的東西,成什么樣子?” 謝處耘不太高興,道:“是她自家主動給的,又不是三哥你逼她要的,怎的就‘成什么樣子’了?況且也不是不給錢,三哥管著公使庫,如若那書真的值得印,旁的書坊給她半分利,庫里就給她一分,她那一處又得了錢,咱們這一處也把彭知縣的差做完了,難道不是兩邊都得好?” 裴繼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會算!” 又道:“若書是你的,我便也不講這點客氣了,只那沈念禾畢竟是個生人……況且最要緊裴家而今的情況,我也不合宜太出風頭……”他頓了頓,又認真囑咐謝處耘,“不要去她面前胡亂說,否則給知道了,不知道又會想著做出什么事來!” 說到這一處,裴繼安又特地道:“她畢竟新來,到得此處,多少有些不適應,你平日里也該學著好聲好氣,做哥哥的,也該有個哥哥樣子,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也幫忙想著些,等我給她想法子攢副嫁妝嫁得出去,你也有個meimei家走動,豈不是好?” 謝處耘聽得說那沈念禾是“外人”,自己卻是個“自己人”,心中早得意得不得了,嘴角更是忍不住咧了開來,又聽得后頭三哥說要給那沈念禾“攢副嫁妝嫁得出去”,果然生下來就不是長的自己嫂嫂臉,那笑簡直要扯到耳朵根去,忙道:“又不是傻的,自家事情跑到外人面前說什么,我自曉得!不要三哥cao心,定把她做個好meimei供起來!” 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道:“其實只開頭那一陣子看不順眼她,而今住得久了,其實蠻好的,雖是瘦得干柴,也不怎的好看,勝在性情好,處起來舒服地很,相貌倒是其次了?!?/br> 兩人邊走邊說,等到得衙門,裴繼安還未進那偏廳,一旁便有個看門的衙前役叫了他名字,又催道:“知縣今日一大早便到了,問了你好幾回,特還使人來交代,叫你來了立時去尋他,也不曉得什么事,你快去!” 裴繼安微覺奇怪。 自己一向到得早,而那彭莽雖說稱不上憊懶,卻慣來是踩點點卯的,今次出了什么事,竟是叫這慣來愛拖拉的知縣早了許多? 他把隨身的背囊給了謝處耘,自己應了聲,自去后衙之中,一進門,便見那知縣彭莽坐在桌案前,一臉的煩躁之意。 對方聽得他敲門,已是緊皺著眉頭叫道:“進來!” 又指著對面的椅子示意他坐,等他坐得下來,復才有些不高興地問道:“繼安,我這一向待你如何?” 第29章 來人 彭莽這樣發問,明顯是想要聽些好話,可裴繼安并未直接回答,只反問道:“知縣何出此言?” 彭莽惱火道:“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你要另尋出路,也不怪你,只好歹也說一聲!若不是旁人告知,我這一處還不曉得郭監司要將你調去州衙當中……” 又抱怨道:“他一個過江龍,將來未必常年在此,等他走了,你又奈若何?想去宣州城,為何不來問我——難道我的門路竟是窄些,不合你走不成?” 裴繼安奇道:“知縣哪里聽來的消息?我怎的未曾聽說?” 又道:“卻不知旁人說那宣州城里的是個什么差事?做生不如做熟,若還是當吏員,我在宣縣也當得好好的,又何必如此?” 彭莽更不高興了,道:“已是成了事,眼見就要落地,你還要瞞著我不成。那郭監司要薦你做宣州司參軍事,這是從九品的選人階官,聽聞連差事都定下了,要去管路中各州縣賦稅收繳之事——正合你能耐!” 語氣中隱隱有質問之意。 調動之事并無征兆,裴繼安毫不知情不說,還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于他自然不是好事,幸而彭莽是個耳根子軟的,被拿話解釋了幾句,因未見得調令,雖然將信將疑,卻也放過去了。 出得知縣公廳的門,裴繼安徑直去了后衙偏廳。 他思來想去,自己同郭保吉素來少有交集,硬要扯上什么關系,只能是因為謝處耘。 謝處耘正在桌案前核對公使庫轄下茶鋪、酒鋪的賬目,被裴繼安一問,茫然道:“不曾聽說這一回事,怎的這樣突然?” 他想了想,卻是又道:“三哥,若是能叫郭叔叔給你舉薦入官,難道不是好事?我娘說他行事一向穩得很,如果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胡來?!?/br> 裴繼安搖了搖頭。 對于郭保吉來說,舉薦不過順手而已,他畢竟是有功之臣,況且郭家五世將門,在西北之地多年根基,哪里是那樣容易撼動的,便是惹得上頭不高興,也絕不會招來怪罪。 可自己就不一樣了。 現如今的裴家人丁稀零,便如同紙糊的一般,只要風大一點,就會被吹倒,不能冒半點險。 他復又問道:“當真沒有半點征兆?那郭監司可有問過我?” 謝處耘認真琢磨了半晌,道:“有那么一回……郭叔叔問了我你的來歷,我便夸了幾句,又將你在宣縣做的事情略提了提,他也沒說什么?!?/br> 見得此處問不出什么結果,裴繼安也不再追究。 只是空xue不來風,那彭莽雖然本事平平,人緣卻是不錯,既是有人特地來提醒,顯然不是胡謅。 裴繼安心下不定,因怕此事成真,不敢耽擱,同衙門里說了一聲,牽了匹馬出來,一人騎著匆匆去了宣州城。 他一路循著官道,卻不曉得自己與一行人馬擦肩而過。 *** 裴家。 鄭氏收拾好屋子,撿出來廚房里一個竹籃,進得后院交代沈念禾道:“我去葵街買點吃用的,你在屋子里看家——同隔壁黃二娘說好了,今日她要來送做好的新被罩?!?/br> 沈念禾漫聲應了。 她坐在桌案前,往紙上一一列寫了許多字,一面寫,臉上一面變得難看。 才寫了沒幾列,便聽得外頭有人叫門道:“采娘!” 這是在喊鄭氏名字。 沈念禾聽得那聲音熟悉,便把面前紙張收好,又將房門掩了,出得外院。 她一打開門,便見對面果然站著當日見過的黃二娘,對方手中抱著疊得方正的新被褥,笑道:“怎的是你?我來給你嬸嬸送東西的……” 沈念禾道了謝,正要伸手去接,那黃二娘卻是遲疑了一下,問道:“你是姓沈,自翔慶來的不是?” 一面說,一面卻是往一旁讓,又道:“路上遇得這位管事,說是你那家中下人,特來尋主人家的?!?/br> 沈念禾訝然不已。 那黃二娘一側身,后頭幾步開外,卻是站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另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廝。 男子見得沈念禾,顯然有些吃驚,猶豫了許久,才行了一禮,問道:“姑娘是不是姓沈,自翔慶軍而來?” 他褲腳、鞋子俱是沾滿了灰塵,可穿著打扮十分得體,說話行事更是彬彬有禮的,顯得很有大戶人家的規矩。 沈念禾聽得他是京城口音,心中一緊,暗道一聲竟然當真來了,面上卻是做出一副不知情的小女兒樣,回道:“你是誰?我姓沈,是越州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我哥哥去京城落定好了,托你來接我嗎?” 那男子聽得沈念禾果然一口的越州腔調,又看她那相貌,十分失望,卻還是道:“我姓宋,主家姓馮,是來尋我家小主人的,卻不知你那兄長名諱?” 又轉頭問那黃二娘道:“這位姑娘……” 那黃二娘也嘖嘖奇道:“先頭明明說是翔慶軍來的?!?/br> 沈念禾便笑道:“我是翔慶軍來的,只是自小在越州長大,后來才跟著我家長兄去翔慶軍謀生,只是半路遇得亂事,我哥不放心,便同幾個軍友送我來此處投家中親戚——我是嬸娘的遠親?!?/br> 又仿佛很感興趣一般,向那男子問道:“你家小主人同我一般大小嗎?難道與我長得很像?” 那男子遲疑了一下,道:“年紀倒是相近……” 又拱了拱手,道:“是我尋錯了,打攪姑娘?!?/br> 他口中雖是這般說,然而轉身走出去的時候,眼角余光卻依舊往回瞥。 沈念禾見得此人行狀不對,心念一動,急忙開口將他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