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10日

    路上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早晨的陽光斜斜穿過樹葉，讓陰影泄在地上，不著

    痕跡地流動。

    那年我十六歲，正是從初中畢業的暑假，頭戴著遮陽帽，獨自離開上海，穿

    過一千多公里的距離，像朝圣一般，又回到了這里。

    又回到這座空城。

    又走上這條蒼老的水泥路，又抬起頭，看到那片桔?；▍?。

    那是一棟用灰磚砌成的五層小樓，有著紅色的木質窗戶和灰白的陽臺，在二

    樓的陽臺上擺滿了桔?；?，它們總是在這樣的盛夏之初開放，紫色白色，美成一

    片。

    她正在桔?；ㄓ爸?，穿著白色的、有些寬松的襯衫，陽光照在她黑色的長發

    上，亮晶晶的。

    我突然傻掉，癡癡站在路邊，仰著頭，看著她在陽臺上做事。

    她把白色的被單穿進兩個衣架里，左手抓著其中一個，右手用晾衣桿將另一

    個撐到天花板上的竹竿上。等她把整個被單全晾好，便舉起雙手，抻了一個懶腰。

    那時的風還吹不散晨間的薄霧，但已經吹亂了她的頭發，她把臉上亮晶晶的

    發絲撩開，不經意地轉頭，就看到了我。

    「誒！你！」她突然踮著腳向我打招呼。

    「??？！我？！」

    「你！對！是你！」

    「我？······」我確定她認錯了人。

    我在十多年前就離開了這座空城，只有每年暑假時才可能來這里住上一個多

    月，在我一切的記憶里，我的童年都屬于上海。

    我在這里沒有玩伴，更不可能認識她。

    「對！就是你，我記得你，你回來啦？」她的聲音甜而清脆。

    「啊，我回來啦?！刮倚睦锇迪?，我都在說些什么啊，她認錯人啦。只好趕

    緊又補了一句：「你可能認錯人了?！?/br>
    她在笑，有些興奮，大聲說：「沒有，我見過你，你是住在那棟樓的孩子吧？」

    說著，她往不遠處灰色的小公寓樓指了指，那正是奶奶的老房子。

    「對！」

    「你每年暑假才會回來吧？」

    「對！」

    「那就對了啊，就是你，我記得你?！?/br>
    原來如此。

    突然和這個女孩兒搭上話，讓我有些害羞。原本心中充滿疑惑，當這些疑惑

    解開，心里卻反而有些慌亂，不知該說什么，只知道傻傻地笑，還舉起手來向她

    招手。

    她卻突然說道：「你等一下！」接著，便從那片桔?；▍仓型肆顺鋈?。

    那小樓的樓梯間有著鏤空的墻壁，我看著她開門、關門、跑下樓梯，不一會

    兒就跑出小樓，到了我的面前。

    這一次，我將她看清楚了。

    她和我一般高，四肢纖細，身材高挑。她的皮膚白得有些透亮，晨光之下，

    能隱約看到她纖細的脖子上青色的血管紋路。

    當她走近我身邊，我看清了她的臉。

    就像天使。

    我全身都僵硬了，話也不知怎么說。

    她卻在笑，比蜜更甜。

    「你多少歲！」她突然沒來由地問了出來。

    「我····十六····你呢？」

    「我也十六，你初中畢業了嗎？」

    「對！····剛·····上個星期才畢業?！?/br>
    「你讀高中嗎？」

    「??？」

    「你還讀書嗎？你讀中專還是高中？」

    「我讀高中，要讀的?！?/br>
    「喔，在哪里？」

    「在上海啊?！?/br>
    「你是住在上海嗎？」

    「啊，是?！?/br>
    「喔·····」她用手指摸了摸臉，抬起頭想了片刻。

    而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臉上，移不開。我看見她左眼眼角下有一顆痣，緊

    接著，又發現她右眼眼角下也有一顆痣。

    她突然盯著我又問：「你打算考什么大學？」

    我笑了，反問她：「你是警察嗎？」

    「哈哈哈」她笑起來，笑聲像風鈴一樣脆，「對不起?！?/br>
    風還在吹，把她的發絲吹亂，它們輕舞，每一根都在發光。

    「你為什么問我這些？」

    「哎，我本來去年就想問你的?！?/br>
    「你是說填高中志愿的事情嗎？」我突然說出來，就像一種通感，幾個月前

    我也在為這事煩惱。

    「嗯！你怎么知道？」她用力點頭，「但是你去年很早就走了?！?/br>
    「為什么要問我？」

    「我從小就在這里，都沒怎么出去過，我不懂啊。我知道你是出去了的孩子，

    每年暑假才回來，我覺得你肯定比

    我、還有我們同學懂?！?/br>
    「喔?！?/br>
    「但是我去年沒問到你，所以······」

    「怎么？」

    「所以我今年還是在這里讀高中?！?/br>
    我點點頭，總算弄明白了。她要繼續在這寂寞的空城，空蕩的學校里讀三年。

    ····空蕩蕩的學校，這是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體會過的。

    「不過老師說都一樣，想好好讀書在哪里都可以，關鍵是自己要努力?！?/br>
    「嗯?！刮尹c點頭，心里卻在想，稍微見過世面的孩子都知道，好學校和差

    學校之間是天差地別。

    「其實我們學校也不差啦····」她心里似乎還有些不甘。

    我脫口而出：「只看建筑大小的話，的確不差?！?/br>
    聽到我這么說，她又笑了：「我們這里都成鬼城啦?！?/br>
    我點點頭，這座空城是半個世紀前三線建設的產物，改革開放之后，國營工

    廠破產，人口外流，便留下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巨大空城。它隱藏在長江邊的懸

    崖和丘陵之間，曾經為了防御核戰爭而存在的堡壘城鎮，如今已任由青苔布滿。

    我思緒飛舞，不自覺想起爸爸給我說過的那些老故事。

    「不好意思，稀里糊涂的問了你這么多，我只是····」

    「我懂?！?/br>
    「你懂？」

    「你考的分已經夠你讀外面的學校了吧？」

    「嗯?！顾c點頭「麻煩你了?！拐f著她后退了一步。

    就這樣了嗎？我心里想著，以后再也沒機會和她說話了吧？心里突然千般不

    舍。

    「那，」她向我搖搖手「真是不好意思，那再見了?！?/br>
    聽到她說再見，我心里好慌。

    一種情緒不能自己地爆開，我突然說：「我明天可以找你玩嗎？」

    剛說出口半秒我就后悔了。什么叫「找你玩?！?？你是傻逼嗎？你是小學生

    嗎？有你這樣給女孩子說話的嗎？有你這樣暴露需求的嗎？「找你玩」？白癡都

    聽得出來你對人家有意思啦，你肯定把人家嚇到啦，人家肯定會隨便找個理由拒

    絕你啦！

    「好??！」她說著對我笑笑，她的睫毛很長，眼睛像寶石。

    我心臟一陣狂跳，她的純和真，似乎是上海長大的我所無法理解的。

    「明天你來找我吧?！?/br>
    她轉身跑回小樓，我才想起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誒！你，叫什么名字？」

    她轉過身來，「我叫胡霜兒，你呢？」

    「我叫姚錦梓?！?/br>
    「姚錦紫，是女孩兒的名字?！?/br>
    「不不不，那個梓是一個木，一個辛?！?/br>
    「喔····，byebye~」

    「bye，····外國人不會說掰掰，小孩兒才會那樣說啦?！?/br>
    「喔！你明天再給我說吧！」

    說著她急匆匆地又跑回屋里，留下我站在路邊，還盯著那開滿桔?；ǖ年柵_，

    想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