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
每年的這個時候,老太太的屋子是宜莊里最溫暖的,因為只有老太太一人的屋子能燒火盆子。其他屋,往往都要等到十一月底才有。 慕白術在老太太的屋子里,燒出了一身薄汗。今日回來,他猜晚飯一定是各自吃了的。確實是各自吃的,只是,剛吃完,管家便來找他,說是老太太請。 松童當下便變了臉色,他心里也發慌,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強壓著跟管家走了。進了屋,老太太坐在堂屋里,盯著火盆子出神。 他不敢坐,便站著。管家退出去之前,把門簾放了下來,屋子里一下暖了不少。他忐忑不安地等著老太太發話,可老太太卻好像忘了他一般。他不敢動,不敢出聲,連呼吸也盡量放輕,生怕驚擾了老太太。 管家似乎是將下人都趕走了,外面靜得駭人。一靜,風聲就更顯了,樹葉被吹落,間或打在窗欞上,發出擦擦的聲響。 老太太陷入了沉思,腦子里想的,都是那日馮京墨的話。她找慕白術來,是要談讓他離開宜莊一事的,可怎么談,她還沒有個主意。 馮京墨說,不能用對付紫苑的法子來對慕白術。她也知道不能。整個宜鎮的人都知道澤元的命是托了慕白術的福,她之所以之前一直咬著牙不讓澤元和離,就是怕被人背后說宜莊過河拆橋。 而她又找不到可以趕他出莊的錯,況且,馮京墨不讓她趕。他說處置紫苑是師出有名,慕白術不行。若是隨便尋個什么不是趕出去,惹人注目不說,等陳澤元和毓瑩成親了,自然有人會回過神來。 “一旦有人開始說,旅長是為了攀督軍家的高枝,趕走大太太,逼死二太太,這傳言可就止不住了。宜莊丟臉是小,若是傳出去,連帶著督軍沒臉,大家都沒好日子過?!榜T京墨如是說道?!安粌H不能趕,而且還要讓慕白術自己提出要走?!?/br> 這可不容易……慕白術雖然是逆來順受的性子,可如今事情鬧成這樣,他二叔那里必是回不去了,他一定不愿走。 馮京墨倒是給她出了個主意,老太太瞧了一眼手邊。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紅木雕花匣子,年歲久了,已經泛了黑。里面的東西,是她昨晚親手放進去的,想起來便心疼。老太太在心里嘆口氣,早知如此,當日還不如準了澤元和離,無非是多給些銀錢罷了,總好過如今進退兩難。 “白術,”老太太終于開始開口了,但叫了一聲,卻又說不下去。慕白術卻因為這一聲,心臟一緊,老太太從沒叫過他的名字,他禁不住胡思亂想起來。難道是老太太發現他與馮京墨的事了?仔細想想,卻又不像,他暗地里打定主意,無論是不是,若真是出了什么事,豁出他這條命,他也要護住馮京墨。 “我聽你二叔從前叫你阿白,”老太太想了想,先放下了原本要說的話,重新起了個頭?!拔乙步心阋宦暟装??!?/br> 慕白術沒有作聲,自從馮京墨叫他阿白開始,他便不愿讓別人也這么叫他了。 “阿白,你在宜莊受委屈了?!崩咸斐鍪?,他吃不準老太太的意思,不敢動。 “過來,”老太太見他不動,把他叫過去,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兩下,“我知道澤元待你不好,也知道你呆在宜莊不舒坦。你今年二十了吧,也該是娶妻生子的年紀了,把你留在宜莊,是我的私心。我原本想著,在宜莊吃穿不愁,留你是報答你。出了紫苑的事,我才想明白,所謂鶴亦敗道,紫苑當初一定要強嫁進來,這才惹出了今日這場禍事?!?/br> 老太太抬眼去瞧慕白術,慕白術垂眼看著地上,臉上看不出悲喜,她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拔胰羰窃購娏裟?,怕是也要受那遁天之刑。阿白,我送你回你二叔那兒可好?” “老太太,我不走?!蹦桨仔g啪地就跪下了,一頭磕在地上,“求老太太別趕我走?!?/br> 他不能回去,紫苑死在宜莊,還帶著肚子里的孩子。他若是回去了,二叔二嬸會殺了他的。 老太太咬了下牙,果然沒那么容易,她看了眼桌上的匣子,心里疼得緊,卻又沒有辦法。 “阿白,你老老實實與我說,是不是怕你二叔?” 慕白術沒有說話,依舊跪著,額頭貼著地?;鹋枳永锏奶繜盟脒吥樛t,也將他的心照得透亮。過了最初的慌亂,他漸漸靜下了心。如今,趁著下跪,老太太看不見他的臉,他開始慢慢思忖起來。 他幾乎可以確定,老太太找他來,并不是因為知道了他與馮京墨的事。既然如此,那他便不能自亂陣腳,他不能給馮京墨惹禍。 若不是因為這個,那老太太今日唱的又是哪出呢?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太太今日如此不同尋常,必定不會是突然善心大發。如果不是,那其中定有蹊蹺。 他猜測,一定是馮京墨做了什么,如果是馮京墨…….那他必定不會害我,慕白術想。 慕白術的心定了下來,只要是馮京墨就好,是他,他就什么都不怕。既然如此,那就既來之則安之,橫豎不能因為他讓馮京墨的心血白費。 老太太瞧他一直不肯說話,心里發恨。所謂禍從口出,只要他開口,她便能乘間伺隙,觀釁而動,給自己增加些籌碼??赡桨仔g偏偏不說話,她像是在唱獨角戲,使出的力氣都像是打在軟綿綿的棉花里。 老太太恨得牙癢癢的,卻一點沒有辦法。她知道慕白術不是在跟她斗心眼,他只是嚇壞了。平日里就不聲不響的一個人,你讓他突遇上這樣的情形,自然更是說不出話來了。 她又怎會想到,如今的慕白術已不是原來的慕白術了。原來的慕白術無欲無求,不說話因為不爭不搶。如今的慕白術已然癡嗔入念,不說話只為護那人周全。 “阿白,你若是害怕你二叔,大可放心,我已經替你打算好了?!崩咸K于下了狠心,她打開紅木小匣,取出里頭的東西。 慕白術跪著不動,老太太看著手里的東西,手不自覺地有些微微發顫。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連看了四五遍,才終于狠下心。她拉起慕白術,將東西塞進他的手里。 “這是我手里的一個小宅子的地契,是我生了澤元的時候,老太爺賞我的。雖然不大,但帶了一塊地,如今租給佃戶,每年都有收租。下面幾張是銀票,”老太太喉頭有些發澀,手里攥得極緊,地契和銀票都被攥出了褶子。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這些…就都給你?!?/br> “公子,你回來啦?!蹦桨仔g才走到院門口,松童便迎了出來,竟是一直在侯著。他微笑著安慰他,同他說沒事,哄他去睡。松童不肯,說要伺候他睡覺,他推說自己還想坐坐,松童才自行去了。 他待松童走了,才將藏在袖管里的物事拿出來,在桌上擼平。他的指尖一跳一跳的,像極了他的心臟,視線落在紙上,慕白術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日初一,靈巖寺的后山,他們于天地間一坐一躺,他指尖捏著晶透的紅石榴。 他說,我想脫了身上這束縛,離開宜莊那牢籠,重振爹的醫館。 這便是你問我的理由嗎? 他的心砰砰直跳,他做夢都在想這一天,卻從沒想過真的會有這一天。慕白術看著手里的地契和銀票,這哪里是地契和銀票,這是玉顥送他的自由和新生。 這一夜,慕白術都睡得不安穩,走馬燈般地做夢。夢見小時候二叔帶紫苑來他家,又夢見他被二叔趕出去,夢見紫苑沉湖,又夢見紫苑牽著個小男孩看著他,夢見他和馮京墨在河邊散步,又夢見當家的拿槍指著馮京墨…… 哈,慕白術從夢魘中驚喜,猛地坐起來,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平靜下來,他覺得有些悶,下床趿了鞋,去開窗透個氣。 天冷,他不敢開大窗,只開了一道縫。他透過那道縫向外看去,今夜又是烏云蔽月的一夜,外頭又黑又沉。夜風穿過回廊,發出呼呼的聲音,像是吃人的野獸的呼咽。 紫苑,你那里是否也又黑又沉。你…何苦。記著娘第一次領我去瞧你的時候,你還是在蠟燭包里的粉雕玉琢的小丫頭,你也曾跟在我后頭叫我哥哥。怎么…后來就變了呢。 你以為嫁入宜莊是飛上了枝頭,可這是吃人的牢籠啊。你如此爭強好勝,卻怎么看不透這一點呢。紫苑,若有來生,別在這樣爭了。還有,千萬別把自己托付給陳澤元那樣的人了。 風停了,外頭沉寂下來。慕白術突然聽到屋子里動靜不太對勁。 他走去邊屋,發現松童在床上翻來覆去,滿頭大汗,臉扭曲著,被子被踢到腳底,渾身打顫。 “松童,松童,醒醒?!?/br> “啊——”松童終于在慕白術的呼喚中醒了過來,他視線渙散地看著慕白術,過了許久,才認出是他。 慕白術拉過床尾的被子替他蓋好,又替他擦汗,他依舊發著抖。慕白術實在心中不忍,在他身旁躺下,摟住他輕輕拍著。 “好了,不怕,我在?!?/br> 松童縮在他的懷里,咬著棉被的一角,努力克制著抽泣和顫抖。 “公子,小姐…太慘了?!彼赏灰婚]眼,就會看到紫苑被扔進湖的那一幕。宜溪湖的湖水清澈,他向下望去,紫苑的臉清晰可見。她越沉越下,面孔漸漸扭曲猙獰,她發瘋一般撕扯木籠,卻在某一刻停止,人軟軟地飄在木籠里,像是被扔進湖底的布偶。 “老太太…太狠了?!?/br> “不,”慕白術替松童拍著背,一下一下拍得很慢,讓松童安心,他說,“狠心的是當家的?!?/br> 松童聽不懂,張著眼睛看他。他輕輕捂上他的眼睛,“睡吧?!?/br> 不是老太太,是當家的。把紫苑推上絕路的,是當家的。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亮,不知誰家的公雞已開始啼鳴。老太太屋里的火盆子早就熄了,她卻沒喚人來換。屋里已經涼透了,她依舊穿著昨夜的那身衣裳,手凍得冰涼,嘴唇也有些發青。狐貍毛坎肩就掛在衣架上,她卻沒去拿來披。 從昨夜慕白術走了,她便在這里坐了一夜,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她在等,等慕白術給她的承諾。 “老太太,”管家的腳步有些雜亂,他站在門外叫到,氣息有些不穩,像是跑著來的。 “進來?!?/br> 管家進來,似是沒想到老太太已經穿戴整齊等著,他怔了一下,立即垂下頭,調了下氣息,畢恭畢敬地回話。 “大太太跪在莊外,說他是二太太的堂兄,二太太一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無臉呆在宜莊,求當家的休了他。若是當家的和老太太不答應,他便長跪不起?!?/br> “胡鬧,”老太太笑了,“你去同他講,宜莊絕沒有隨意遷怒無辜的事,讓他不許瞎鬧?!?/br> “是?!?/br>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謝謝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