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難
酒又過了幾巡,眼瞅著日昳將過,才收了席。馮京墨喝醉了,喜順扶著,由丫頭引著去休息了。 陪客們酒足飯飽,作了揖,相伴著告辭離去。宜莊的院門合上,一個少爺模樣的人扯住方才那個文客。 “剛才那個射什么是什么意思?你們都笑什么?”少爺瞧著年紀也不小了,三十不到的樣子,人有些富態,喝了酒,腦門上出汗,也不拿帕子,就用簇新的綢緞袖子擦。 這是鎮上劉府的大公子劉合仁,家里做茶葉生意的,也算是幾家首富之一。平日里不學無術,只知道吃喝玩樂,今日作陪原本是輪不上他的,可巧他爹病了,才讓他來的。 “大少,您還沒明白呢?那您心可夠寬的,還往那坐,萬一輪上您,答不上來,讓劉老爺知道了,又得挨訓了吧?!?/br> 這話講得失禮,里外透著揶揄的意思,可劉大少非但沒生氣,反而面露得意之色?!拔椅牡牟恍?,武的行啊?!彼隽藗€擲骰子的動作,“你大少在這上頭從不失手,讓它出幾就出幾,對不上我?!?/br> 文客一愣,心道,您對不上人家,可防不住人家對上您啊。不過,他沒往出說,反而拱手奉承道,“不愧是大少,佩服,佩服?!?/br> 劉合仁哈哈大笑,拉住他?!澳悄憧旖o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說雨潤的臉都黑了?” 旁邊另一個文客湊過來,“時峋方才說了東風不與周郎便,大少還不明白?” 劉合仁一臉茫然,文客搖搖頭,無奈地為他作解,“他覆的‘雀’,射的‘宅’,那說的必定就是杜牧的‘銅雀春深鎖二喬’,與黃庭堅的‘松竹二喬宅’了。這是映射當家的府里的兩位太太呢?!?/br> “嗨,這有什么?!眲⒑先蔬@下明白了,大手一揮往前走起來,“嬌妻美眷,生什么氣,要換我,得意還得意不過來呢?!?/br> 兩個文客在后頭對視一眼,互相搖頭。年邁的鄉紳落在最后,慢慢踱著步,他一手拎著手杖,一手捻著胡子,嘴唇微動,似在喃喃自語,卻沒人聽見他在說什么。 “這個馮參謀,怕是個不好相與的?!?/br> 陳澤元送老太太回房,被叫住了,下人們識相地關門退出去。 “你這次回來到底是為的何事?”老太太扶著桌沿緩緩坐下。 陳澤元以為母親必定是要問馮京墨的事,誰知卻是問他。他心里煩,卻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搪塞道,“沒什么事,母親不必cao心。就是回來給您辦壽的,軍長念我有孝心,最近又太平,準了我大假?!?/br>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個馮參謀,母親也不用擔心,他就是個少爺,仗著家里的關系,軍里掛個閑職而已?!?/br> “娘不擔心他,強龍不壓地頭蛇?!崩咸淞四?,“所以娘才讓他住進來,凡事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不信他能翻天。倒是你,知子莫若母,你有心事?!崩咸穆曇羧岷拖聛?,像個慈祥的母親,“你不愿說,娘也不逼你。娘是婦人家,沒什么見識,但好歹活了這么些年,經歷過些事。你若是有什么想說給娘排解排解的,娘隨時候著?!?/br> 老太太難得放軟,可陳澤元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出了老太太的院子,踱回書房。一進門,警衛員遞上一封信。陳澤元接過來,信封上什么都沒寫。 “是白師長派人送來的?!本l員說。 陳澤元皺了眉,走到書桌旁,將信扔在桌上。又往窗口走去,拉開窗,站在窗前吹著風,順手解開頂頭的扣子。 “少爺,不看嗎?”警衛員是從小跟著他的書童,叫文祥。小時候進學堂跟著,去了城里也跟著,參軍了也跟著,到現在私底下也還是習慣叫他少爺。 “有什么好看的,”陳澤元站著沒動,“左右不過是敲打我,怕我站那頭去罷了。我乏了,”他揮揮手,“你出去吧,晚飯再來叫我?!?/br> 文祥關上門出去了,陳澤元站了一會兒,還是拆開了信。信里頭的內容無非就是他猜的那些,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什么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什么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幾分利誘,幾分威逼,來來回回無非就是提醒他,他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他若是忘恩負義,他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又提醒他,那頭雖說現在拉攏他,以后怎么樣可不好說。 他不明白嗎?他自然明白,信里頭的每句話他都翻來覆去地咂過味。今日視之如珍寶,明日棄之如敝履,這道理他懂,可哪邊不是這般呢。最難的便是夾在中間的他,看似左右逢源,實則如履薄冰。還有母親這邊,也不好辦。 陳澤元想著便有些頭疼,他扶住額頭,輕揉起兩邊的太陽xue。還有那馮京墨,在他看來,馮京墨是督軍派來的最后通牒。推搪了許久,這回怕是躲不過了。馮京墨方才說齊羽儀讓他呆多久都沒關系,這就是在暗示,事情辦不成,他便不走的意思。 文祥來請用飯,中午的酒勁還在,他緩了一會兒才跟著去。到了前廳,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在了,馮京墨不見蹤影。他扶著老太太落座,兩位太太站在一邊,一會兒去請馮京墨的小子回來了,說醉了,還沒醒,晚飯不用了。 經歷了中午的一場,誰都沒心思說話,大家都悶頭吃飯。吃了沒幾筷子,陳澤元就覺得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讓她們接著吃,自己便打算走。 “當家的,”慕白術叫他,聲音輕得如蚊吶一般。他心里害怕陳澤元,平時輕易不敢在他面前說話?,F下也是,只叫了一聲,心就撲通撲通跳,可他不得不叫,當家的走了,今日就見不到了?!懊魅?,可還需要留在府里?我…醫館里…” 他雖然是名分是大太太,到底不是女人,不像紫苑那樣一心一意就呆在深宅大院里。他求了老太太好久,老太太才答應他去醫館學徒,為的是以后當家的有個小病小災,小傷小痛的,身邊有個懂醫的人多少方便些。 陳澤元接觸了西醫以后,就有些不信中醫,況且他也沒想著把慕白術帶在身邊。但他孝順,既然母親說了,他也沒反對。 他隔著桌子望著慕白術,他幾乎沒怎么仔細看過他。他本來人就瘦弱,在人前總是不自覺的縮起身子,更覺小只。在鎮上人的嘴里,他是他的救命恩人,連老太太也是這樣想的。 但他卻厭惡他,他九死一生的醒轉回來,立于床前,第一眼瞧見的是個從未見過的男人,穿著女裝,不倫不類。文祥跟他說,這是明媒正娶回來的太太。 簡直滑稽! 他堂堂宜莊的當家人,江蘇第1旅的旅長,竟然娶了個男人。他是在慕白術的屋子里醒過來的,當天便鬧著搬了出去,從此再沒進過他的屋。 他與母親商量,他已經康復了,用不著慕白術了,給他筆錢,和離吧。老太太卻不答應,宜莊世代書香門第,若真是做了這般過河抽板之事,背地里脊梁骨怕是要被戳爛了,她以后怎么去見列祖列宗。更何況,她更害怕,若是慕白術走了,萬一陳澤元再有個好歹… 陳澤元擰不過老太太,只好偏寵慕紫苑。他知道紫苑在背地里欺負慕白術,他知道卻不說,反而在老太太那里處處護著紫苑,紫苑有了倚仗,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他看著慕白術戰戰兢兢,唯唯諾諾的樣子,心里就升騰起一股氣。不上臺面,又占著他正妻的位置,害得他如今根本無法推辭。要不是他,他早早明媒正娶大戶人家的小姐,堂堂正正帶去軍部,怎么還會有如今這種麻煩。 他越想越氣,心里的火沒處泄,攥起面前的碗便朝慕白術砸去。瓷碗擦著慕白術的額頭,砸在他身后的地上,啪地一聲四分五裂,碎片連帶著里面的米飯飛濺了一地。 陳澤元砸了碗便拂袖而去,紫苑連忙跟上去,嬌滴滴地問,“當家的,我陪您回去?”陳澤元摟過她,帶著她走了,她回過頭,挑眼瞥了慕白術一眼,說不盡的得意。 老太太的筷子拍在桌上,慕白術聞聲一顫,離了凳子,貼著凳邊跪了下去。 “惹當家的不痛快,今日的飯不用吃了。出去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起?!?/br> 馮京墨站在二樓角窗邊向下望著,飛檐的陰影投下來,遮著他的臉陰晦不明。從他的角度,正好能瞧見天井。 老太太一個人坐在廳里吃著飯,慢條斯理的。偌大一個天井,青石磚上,孤零零地跪著大太太。進進出出伺候的下人,沒人分大太太一眼。 大太太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褂裙,在這沉沉的庭院中,像是一抹白月光。中途管家命人點燈,紅燭的光照映出來,馮京墨眼中,緩緩升起一輪血月。 馮京墨便這般立著,老太太吃完了,扶著丫頭走了。碗筷被撤干凈,片刻之間,廳上便空無一人。燈都被撤走,只留一盞,光頭弱,照不見外頭了。 四周漆黑下來,一邊的回廊里好像有個小子,焦急的樣子,坐立不安,又不敢上前??神T京墨瞧不見他,他只能瞧見跪在那里的人,那道白色刺在他的眼中,像是貓眼石中間那一豎。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