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覆
既然是作陪,大太太坐在了馮京墨的下手,二太太坐了老太太的下手。鄉紳文客們各自坐下,溫熱的杏花釀端上來,這席便開了。 慕白術面前的酒杯自打滿桌舉杯的時候淺淺地沾了一口,便再也沒碰過。他心里緊張,他已經認出,身邊這人就是前日他匆忙間撞到的那人。當時便覺得這人好高,如今坐在身邊,更覺壓迫。他沒心思吃飯,筷子也不敢伸,只撿面前的菜吃了兩口。 酒入了腸,氣氛便開了。鄉紳們試著搭話,馮京墨也笑著與他們調侃。他說話有意思,二太太都忍不住同他搭了話,打聽城里的新鮮事。他本來就神態輕佻,喝了酒,更沒個正形,軍裝連帶著里頭襯衣的扣子早解開了兩三顆,露出橫亙的鎖骨。歡場上的氣質漏了出來,活生生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 他側著身子和陳澤元干杯,干完了還要說幾句,說高興了仰頭大笑,后背蹭在慕白術的手臂上。慕白術被他一碰,僵著身子不敢動。馮京墨笑完轉過來,看見慕白術面前干干凈凈的白瓷碟子,往桌上的菜巡視了一圈,突然回過頭來。后背離開了,可是腿又碰上了,慕白術嚇得在桌下連忙移開腿。 “大太太愛吃rou還是魚?” “魚?!蹦桨仔g驀地被問,愕然便回了。馮京墨湊得進,說話間隱隱有杏花的味道。 馮京墨聽了,突然站起來,往對面探過手,那里放了一盤西湖醋魚。一大塊肚腩上最嫩的rou被放在碟子上,筷子離開的時候,滴下兩滴醬油,落在雪白的碟子上。 “大太太可是太害羞了,盤子比我的臉還干凈?!瘪T京墨笑起來,一邊的嘴角挑著?!瓣惵瞄L真是讓人艷羨,兩房太太如花似玉,性格又有動有靜,真真是享盡齊人之福。說起來,”馮京墨說到這兒,突然停下來,瞧瞧二太太,又扭頭瞧瞧大太太,又瞧瞧二太太,又瞧瞧大太太,這才接著說下去?!斑@二位太太長得還真像呢,難為旅長怎么找到的?!?/br> 他突然吃驚的樣子太夸張,逗得二太太笑得花枝亂顫,說話便忘了過腦子?!拔覀冊揪褪且患胰?,參謀身邊的,那是我堂兄?!?/br> 馮京墨作出一副大吃一驚的表情,陳澤元沉了臉,老太太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二太太意識到多話了,垂下頭不敢再說了。 有年輕的文客,膽子大,見鄉紳們不說話,便想著出頭調解個氣氛。讓這馮參謀露個怯,也好在當家的跟前得個好,便出聲說道,“這吃也吃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了不少,不如我們也來學學前朝雅士,玩個酒令可好?” 這話一出,便立刻有附和的,“這個提議好,宜莊祖上可是中過探花的,今日我們在此飲酒作樂,得行雅令才能配得上這宅子?!?/br> 陳澤元聽了,心里知道他們的意思,方才馮京墨讓他不痛快,他也樂得配合他們,便扭頭瞧向馮京墨,問道,“馮參謀意下如何?” “行啊,”馮京墨滿不在乎地回應,“只是我才疏學淺,就當給各位取個笑吧。行什么令呢?” 剛才提議的文客立即接話,“既然要雅,就要雅到極致。尋常那些都沒意思,不如咱們今日也來學一學那曹氏雪芹的射覆?” “不行不行,”二太太第一個反對,玉蔥似得手指捏著絲綢帕子連連擺動?!拔覀兛刹粫?,給當家的丟臉呢?!?/br> 一位老鄉紳聞言笑了,“二太太,射覆是擲骰盅配對,二太太不想參加,不擲就是了?!?/br> 二太太聽了,臉上訕訕的,不吱聲了。管家聽他們說,已經把骰盅取了過來。陳澤元接過來,擲了,下一個便是馮京墨,沒對上。慕白術自然是跳過了,馮京墨蹭著他的手臂把骰盅遞過去,下面的鄉紳和對面一個文客對上了。 鄉紳覆了一個“旗”,文客滿屋子瞧,一時找不著與旗有關的物事,其他人也跟著偷偷在心里猜。馮京墨聽他說旗字,心里便有數了,看那文客眼珠子亂轉,也不作聲,端起酒杯飲了一口。 那文客的視線被他的動作吸引,愣了一下,又低頭瞧了自己面前的酒杯,笑了,“我得了,我射一個‘肥’字?!?/br> 鄉紳舉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是射著了意思。文客下手之人拿起骰盅重新開擲起來,跳過二太太和老太太,過了一輪竟無人對上。不曾想,第二輪才開,馮京墨便與慕白術下手的鄉紳對上了。馮京墨覆,鄉紳射。 “雀?!瘪T京墨不假思索便覆了個字。 鄉紳胸有成竹地射了,馮京墨卻搖頭,意思是沒射著。鄉紳又射了幾個,馮京墨統統搖頭。鄉紳有些急了,也不射了,說“在下才疏學淺,實在射不著,請馮參謀指教?!彼J定馮京墨是故意說他錯,抑或是壓根不會射覆,憋著勁等他說了答案出來好揪小辮子。 馮京墨不徐不疾,微笑著說了一個“宅”字。 這一說,鄉紳身邊的文客便笑了出來,鄉紳有些惱羞成怒,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道,“笑什么!” 那文客瞧他便知道他還未猜出,于是捂著嘴湊去鄉紳的耳邊,偷偷提示,“東風不與周郎便”。 廳里安靜的很,捂著嘴自然也能聽見。座中的幾個文客明白過來,都憋著笑,卻又不敢笑,或是垂頭,或是捂臉。陳澤元的臉徹底黑了,二太太瞧著氣氛怪異,有心想哄當家的幾句,卻也學了乖,沒敢開口。 不知何處的桂子開得正好,花香隨著涼風入浸,遮擋不住,經過雨水滋潤,更覺膩人。慕白術也沒聽懂,卻直覺與自己有關,他放下筷子,兩手藏到桌下。骨碟里的魚一口未動,他也不知是為何,只是直覺得若是吃了,當家的怕是會不高興。 “陳旅長,不知陳旅長打算何時回南京?”馮京墨卻對這尷尬的氣氛恍若渾然不覺,又扯開一個話題?!拔仪浦@鎮子新鮮,最近又沒有公務,想著干脆多住幾日,到時和陳旅長一起回南京,路上也有個人搭伴說說話?!?/br> “怕是不太方便,”陳澤元冷著臉回答,“我母親下月做壽,我要等母親做完壽才回。參謀自便吧?!?/br> 陪客見他們說起話,連忙偷偷把骰盅撤下去了,其他人看出馮京墨不好惹,再也不敢輕易出頭了。 “果真?”馮京墨眼睛亮起來,問老太太?!袄咸邏??” “五十九了,”老太太笑吟吟地回答,慈眉善目的,“我們南邊,講究做九不做十。今年也算是個大日子了,澤元早就說了要替我辦一場,實在是不湊巧,馮參謀千萬別介意?!?/br> “湊巧,怎么不湊巧?!瘪T京墨往前湊了湊,眉尾耷拉下來,可憐勁兒的?!拔掖蛐∧锞蜎]了,父親也沒續弦。今日見了老太太,心里覺得親切。誰知竟讓我趕上老太太的生辰,這可不是緣分嗎?老太太要是不介意,可容我討一杯壽酒?” “馮參謀公務在身,這么久不回南京,不好吧?!标悵稍恿嗽?。 “我就是個掛名參謀,沾了我爹和子鴻的光,南京城里頭誰不知道。最近不是太平么,陳旅長回來都沒事,何況我。況且,子鴻說了,讓我歇歇,想什么時候回去都行?!彼氖种冈谧郎宵c了幾下,發出的聲響敲在座中每個人的心上。 “老太太,”他又換了一副嘴臉,耍賴般的,“您就發個話,讓不讓我討這杯喜酒。您要不肯賞我,我就走?!?/br> 老太太被他將了一軍,心里也沒主意,去瞧陳澤元,陳澤元臉上看不出表情。滿座的人都瞧著她,她只好扯了個笑出來,這回瞧著沒方才那么慈眉善目了,“參謀這話說的,您能來,是我們宜莊的榮幸,哪有不讓的?!?/br> “好,那就一言為定。到時候,我一定備份大禮?!瘪T京墨給自己滿了一杯,朝老太太和陳澤元抬手,一口干了。 “四少,少喝點?!毕岔槣愡^來,像是耳語,聲音卻不小,“旅館比不得家里,伺候的丫頭都沒有,喝醉了難受。昨兒不就說床太硬,人又雜,晚上睡不好嘛?!?/br> 這話老太太可是聽明白了,她心里一斟酌,就明白他們在馮參謀這里討不到便宜,還不如順手推舟。如此一想,堆起笑來,假嗔著說喜順,“今日高興,你主子多喝幾杯,你怎么還管。馮參謀,你敞開喝,喝醉了就住宜莊。我們這兒雖說是窮鄉僻壤,幾間屋子和伺候的丫頭小子還是有的?!?/br> “當真?”馮京墨高興了,推開喜順攔他的手,又喝了一杯?!拔疫€真愛這杏花釀,停不下來。老太太這么說,我可真敞開喝了,可別唬我?!?/br> “我哪敢唬參謀啊,要我說,參謀干脆搬來宜莊住吧。這日子還長,住旅館到底不如家里舒服,就是不知道參謀嫌不嫌棄我們這兒?!?/br> 馮京墨不接嫌棄那茬,直接順竿子爬?!澳俏铱晒Ь床蝗鐝拿?,喜順,”他叫道,“讓司機去把我東西收拾了送過來,其他人,讓他們旅館待命?!?/br> “是?!?/br> ※※※※※※※※※※※※※※※※※※※※ 歡迎閱讀,希望喜歡,謝謝。 喜歡賞十洲請大家收藏:()賞十洲rou文屋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