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忽然身后啪的一聲,那把玉柄白梨扇碎在地上,只剩一個圓圓的扇圈,公主撐著頭抬起眼掃了過去,低聲道,“如果不想看了,就出去!竊竊私語,擾了旁人興致!” 一陣話風過去,誰也不敢再議論,只是坐在那老老實實地看皮影。 “不好意思,讓我過去一下……”身后有怯懦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傳過來,還不等漱鳶回過頭,只聽一聲狠狠的玉碎聲,啪啦一一地打斷了皮影人的詞話,引得眾人都倒吸一口氣,紛紛回過頭看。 周英娘頓時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捧著那少了一角的枕頭,顫聲道,“對不起公主……臣女不是故意的……” 漱鳶提衫走過去看了一眼,沒好氣道,“這是我父親送我最珍貴的禮物!你怎敢如此不小心!”她本就因為被房相如彈劾的事情苦悶不已,如今又來一樁煩心事,更叫她怒不可遏,“你叫什么名字!回答我!” 英娘垂頭,眼含淚光,道,“臣女叫周英娘,宗正寺卿之女……” 公主不屑一笑,提衫垂眸看她,冷聲喃喃道,“就是你,要做我的九皇嫂嗎?毛毛躁躁,唯唯諾諾,小戶人家就是這么教規矩的?” “臣女………”英娘不敢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聽道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圍繞著她,叫她窘迫地難以抬起頭。 公主徹底沒了興致,也沒再說什么,遣人將玉枕拿去修補,自己則揮了揮手,叫旁人散去,獨自往偏殿休息去了。 夕陽中,房相如正往宮外走,忽然見御橋上有個女子正垂頭走著,瞧著也是出宮??幢秤安⒉恢朗钦l,他不免多了幾分疑惑,朝她走了過去,卻聽聞了幾聲哭聲。 “這位娘子,沒事吧?”他淡淡問了一句。 英娘回過頭,見是宰相,不由得大驚,抹了一把眼角,道,“房相……沒事。多謝您?!?/br> “你是……九大王的周良娣?”房相如也有些驚訝,這是發生何事了,才叫這位良娣一路哭著回去。 英娘見宰相詢問,也沒有隱瞞,只是簡單將今日公主設宴,她不小心碰碎了玉枕之事說了出來,隨后抿唇道,“也是我不好。公主說的是,我的確是……小戶之女,配不上九大王……” 宰相了然,他沉默了一會兒,負手勸慰起來,“永陽公主想來不是有意刁難的。她性情雖然嬌縱,但我還算了解她,并不是那種不講理之人?!?/br> 英娘點了點頭,“我知道。只是沒想到,公主脾氣這么大……明明從前的時候,她也沒有這樣我……” “你不要怪她。公主性情單純,恐怕是遇到了什么煩心事,才會這樣的?!彼f著,又補充了一句,“周宗正某也拜會過,是個君子,我相信周良娣也是心胸寬闊之人……” 英娘果然說知道,“我自然不會怨怪公主的……多謝房相寬慰?!?/br> 宰相說完,其實是有些心虛的。他猜的出來,永陽公主今日的火氣恐怕全是因為他那份彈劾書引起的。那日在清輝閣就算結了個梁子,后來他的文書遞上去,也算是徹底不對付了。 想來想去,也許她說的對,這件事情的確是他自己“多管閑事”了??墒且膊恢趺?,總是不想看到她被旁人那么指點議論,與其這樣無休止下去,不如他來做這個“惡人”,上書彈劾她一次,叫她長些記性,有所畏懼,也不至于最后無可挽回。 說到底,他也是為她好??傻降诪槭裁?,他也說不清。思前想后,他還是將這種感情歸結為從前那場短暫的“師生”情誼,如此想來,也算說得通了。 房相如總算默默地替公主開解了英娘,可他卻不知道,公主的心結還在那死死系著,比他想像中的更加頑固。 他本以為她會像從前那般,有所反省和改進,可誰知,事情并不是如他預料那般發展。他在官場上所有的收放自如和謀略預測,盡數在永陽公主那一敗涂地。 從來沒有想過,公主竟會因此厭惡起來他。沒有什么比自己曾經教過的學生討厭起來自己更叫人感到失敗的了。 在連接中朝與禁中的朱紅色的回廊上,他偶然遇見了她,依舊是如那日見的那般綺麗明艷。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一如長安城中所傳言的那般,沒有絲毫的減少一若說他心里不為所動,恐怕太過虛偽。 宰相剛剛下朝,一身緋色的朝服已經是改為配玉帶束腰,也算是正式拜相了。房相如沒想到公主會出現在這,也有些不知所措,強行忍下心中的跳動,默默退到一旁,躬身抬袖,道,“公主安?!?/br> 他垂眸盯著地面,等了許久,都沒聽見她說什么,無邊的沉默蔓延在他們二之間,千言萬語都化作風聲,穿過花叢,卷著淡淡清香,叫人生出一種因為愛戀而心悸的錯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看見她的繡鞋一步步邁出裙擺,這樣交錯著走到他面前,然后并未停止,也沒有說話,只是一路走過他,仿佛全然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房相如心中一沉,緩緩起身望了過去,只見公主獨自攬袖向前走著,也沒有回頭,就那么將他忽略在這孤獨的長廊上,與靜默的時間一同鎖在一起,仿佛要叫他永世不得超升似的。 他的手在袖下慢慢握緊,然后又松開,不知不覺中,手心里已經滲出一點薄汗,房相如沒有再喊住她,只好獨自轉身離去。 本以為這只是結束,可房相如沒有想到,這居然是他們二之間隔閡的開始,更不曾想,原以為自己毫不在意這個小公主難解的脾氣,到最后,她的冷漠竟然成了他難忍的煎熬。 也不知怎么,遇見她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比如,剛剛下朝的時候,或者是偶爾去內禁伴駕的時候,總是在不經意見撞見她。說是巧合似乎有些太過巧了,可若說她故意的……房相如仔細想了想,這應該是不可能,她恐怕煩他還來不及呢。 有時候隨著群臣一起朝她拜會,她偶爾還會和他客套幾句,勉強地笑一笑。沒辦法,誰讓他是百官之首,屬僚們都跟在他的身后,他只能率領他們拜見公主,就算不說話,也不能冷臉。 “房相與諸君有勞了?!?/br> “多謝永陽公主?!?/br> 這還算好的,最最難熬的恐怕是他們獨自碰上的時候,那過程簡直叫宰相進退兩難。 他在一次次在躬身的時候,用余光瞧見了她的下頜優美的弧度,像是夏日池中的荷葉的邊緣似的,圓中帶著一點尖,叫人很想抬起頭看上去。 誰知,公主每次只是微微昂著下巴,在他身邊擦肩而過,披著滿身的傲慢和不屑,將他作為宰相的尊嚴踩在腳底。 終于,房相如下定決心,既然如此,他也不必這般屈辱自己了。既然她要與他恩斷義絕,那他也熟視無睹好了。這件事情他問心無愧,若是叫他助長奢靡之風,縱容著她胡來,那才叫枉為人臣。 又在回廊處碰上了她,這一次,宰相沒有向往常那般恭敬地行禮,只是目光直視前方地拂袖迎著她走了過去,步子也沒停。他微微側身垂眸致意,也沒有開口說話,仿佛要用淡漠來回應她的冷漠似的。 然而,還是在回過身子的時候卻不小心擦過她柔軟的肩頭,那異樣的觸感叫他忍不住心頭一顫,只覺得一種說不出異樣自心底蔓延出來,他強忍著回頭看她的沖動,從容地離去。 “嗯……?”漱鳶看見了什么,提衫轉過身子,“這是……?” 一枚青色的香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做工質樸,卻很仔細,兩條墨蘭色的帶子松松垮垮地耷拉著,顯然是被它匆忙的主人不小心遺落了。 公主彎身撿起來,貼在鼻子前聞了聞,“是松香?!彼菩Ψ切?,喃喃道,“連用香都這么冷咧,真不愧是那個人……” 到了夜晚,宣徽殿燭光安然,公主躺在榻上從被窩里拿出來那枚藏了一天的香囊,迎著月光舉起來看了又看。宰相的香囊會是誰做的呢?他一直以來 并未娶親,也沒有什么訂婚的娘子。難不成,是在外頭的三年里留了情? 漱鳶不滿地撅嘴,想到此,便巴不得把香囊絞碎,不再還給他了??捎窒?,這到底是宰相的東西,如果真的弄壞了,恐怕她心里也有所不安吧。 不管怎么樣,今夜姑且叫這香囊陪她一夜好了,也算是叫宰相擔心一下他所丟失的私物,這樣一想,也算是平衡。 漱鳶看著那香囊,不由得臉紅了,腦中閃過和他對視時候的畫面,又想起宰相挺拔英姿的身影,還有回過頭時,疏淡又溫和的目光。真是可惡,即便如此,還是這樣喜歡他。 公主覺得自己很不爭氣,干脆將香囊壓在枕頭下,一蒙被子強迫自己睡過去了。 暮春短暫,夏季炎熱。公主再見到房相如的時候,已經是盛夏的末尾。 宰相驚訝地接過來香囊,目光怔怔地看向公主,道,“臣還以為丟了,竟被公主撿走了么?!?/br> 漱鳶斜睇著他,漫不經心道,“是我宮里人撿的,四處問也不知道是誰的。忽然想起來房相,又今日剛好碰上,我就隨口問問,倒是歪打正著了?!?/br> 宰相鄭重接過來,重新系在腰間,環手道,“臣多謝公主?!?/br> 這恐怕是這段日子來他們兩人說過最多的一次談話了。夏季的熱烈正在一點一點減退,他這陣子在前朝忙得不可開交,黃河修堤壩,甘隴道的邊防,還有黨項人的示好……如今也算不怎么忙了,總算松了半口氣。 公主許久沒見他,今日碰上將香囊還給他,卻還是不想離去。 “房相有情人了?”漱鳶漫不經心地輕嘲一問,心中卻在打鼓。 宰相聽了公主直白的話語,當即錯愕,詫異道,“公主……何出此言?” 漱鳶朝他腰間的香囊一揚領,隨口道,“香囊是誰做的呢?” 房相如這才明白過來,低頭一看,回應道,“這個么……是家中長姐送給臣的?!?/br> 漱鳶恍然大悟,臉上也多了幾分愉悅,這叫房相如有些看不明白了,只聽公主道,“原來是房相的jiejie送的?!?/br> “正是?!?/br> “房相在外三年之久,難道沒有一位女子給你做這些東西?”公主話里有話,可依舊是帶著幾分散漫的態度,仿佛所問之事不過是隨口閑言。 房相如感覺很奇怪,今日公主的話格外多些,他聽了有些尷尬,低聲道,“臣暫時對兒女情長之事沒有興趣?!?/br> 公主心頭雀躍,嘴上只是哦了一聲。然后她留給他一個難以理解卻令著迷的笑靨,輕聲道,“那就好?!?/br> 不等宰相明白過來,公主已經輕快地提衫跑走了。 然而更叫宰相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廊下食的時辰里,百官在廊下吃陛下賜的食物,而他作為宰相,與尚書令和門下侍中在議政堂單獨吃飯。剛出門口,便有一個眼生的內侍提著食盒過來,低聲道,“房相留步,公主有話叫臣帶給房相?!?/br> “公主?哪位公主?” “回房相,永陽公主?!?/br> 宰相很是意外,挑了下眉看向內侍,道,“公主有何事?” 公主居然找宰相有事,這話雖然沒什么不妥之處,可聽在耳朵里實在是有些前所未有。廊下有官員聽見了,不禁好事地交頭接耳起來,帶著幾分看好戲地笑意瞧上房相如。 內侍將食盒遞給房相,低聲道,“公主說,叫奴隨房相去議政堂再打開看?!?/br> 房相如更加不解,只得在一片議論聲中拂袖走入議事堂,兩位同僚已經等在那。 “打開吧。到底什么事?”房相如撩袍坐下,臉色不豫起來。 內侍稱是,這才將食盒蓋子挪開,只見里頭擺著各式各樣精致的吃食,巨勝奴,婆羅門輕高面,貴妃紅,漢宮棋,長生粥,單籠金乳酥(附注:蜜制馓子,蒸面,紅酥皮點心,印花圓面片,蒸酥點),都是尚食局的手藝,這些盡是他們參加宮中宴席的時候才吃到的種類。 如今永陽公主一口氣全都送過來了,很難讓人理解其中是何意。 內侍道,“永陽公主說了,這些都是她平日愛吃的幾種,特意送過來給房相嘗嘗。尤其是這長生粥,秋天喝這個對身子最好?!?/br> 竇尚書湊了過來,摸著下巴探究起來,“房六,這是怎么回事?公主不會在賄賂你吧?” 一向溫雅的崔侍中也有些不明所以,道,“永陽公主從來沒給議政堂送過吃食……今日倒是罕見了?!?/br> 房相如看了一眼食盒,卻也不碰,淡淡道,“拿回去吧。替我多謝公主美意。某吃不得這些東西?!?/br> 內侍躊躇片刻,攬袖殷切道,“房相多少吃一些吧。奴也好回去交差,公主交代過了,務必見著房相吃些……” 宰相頓時不悅,皺著眉頭看向內侍,道,“這里是前朝,如此成何體統?叫百官見了,如何做想?公主不懂事也就罷了,你們這些做宮人的,難道也不知道勸誡公主?” 內侍嚇得退后幾步,連連說知錯。 房相如沉了口氣,隨手拿起一支筆在白麻紙上重重寫下四個字后,丟進食盒中,拂袖道,“拿回去吧!” 內侍但見宰相威嚴,也不敢多言,趕緊將食盒蓋好,灰溜溜地趕回禁去了。 宣徽殿里,公主從那分毫未動的食盒里拿出那張紙,小心翼翼地展開一看:【公主不妥】。 那四個字幾乎力透紙背,揮毫落筆,筆畫見隱約都有了飛白,可見宰相十分窘迫,又十分生氣。 公主無奈一笑,將白麻紙疊好,放進自己枕頭底下,也算是他給自己的第一封信了,雖然,這不是什么溫柔的情話,不過,也可留作紀念。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轉眼入了冬,飛雪吹白了大明宮,將宮階厚厚實實地蓋了一層。 漱鳶披著毛氅在御橋上走著,今日不是朝參日,沒有官員入宮,她在宣徽殿悶得厲害,趁著外頭人少,悄悄溜到前朝散步。 下了御橋,有一段白玉石鋪成的小路,一到了雨雪天氣就會變得濕滑。漱鳶被大雪迷了眼,白茫茫地一片瞧著有些暈頭,一時間也分不清哪里是白玉石階,哪里是平地了,干脆胡亂一腳伸出去,誰知偏巧就踩了個玉階邊緣,猛地滑倒在地. “嘶一一好疼??!”她算是后悔沒把幼蓉冬鵑帶出來了,這個時候,連個扶的人都沒有。平日里那些礙眼的內侍和宮人,此時恐怕都守在暖爐邊吃煎茶呢! 一雙皂青色的官靴忽然停在她的身邊,“公主?” 漱鳶抬起頭,頓時狼狽不已,但見宰相正詫異地低頭看她,一身的清貴整潔,哪里像她,渾身雪簌簌的…… “怎么了?”房相如俯身隔著斗篷伸手將她扶起來,聲音里有不自知地關切,“摔哪里了?” 公主紅著臉就著他的手勉強站住,囁懦道,“沒摔哪。不用你扶我?!?/br> 房相如無奈,只好慢慢松開手,誰知公主還沒走幾步,又一腳踩偏,身子歪歪扭扭地朝他倒來。 他連忙抬起胳膊叫她扶住,總算沒搞出更加曖昧的姿勢,“公主還能走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