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漱鳶聽罷淺淺一笑,拿起一個玲瓏寶珠臂環擺弄起來,喃喃道,“出降?這話對我來說還早呢……” “怎么說早呢。公主快要十七了,奴還記得城陽公主十五歲便嫁人了呢。到時候,圣人為公主選個英姿清貴的駙馬……” 冬鵑的話總是多一些,平日里嘰嘰喳喳的,像個喜鵲似的,給偌大的宣徽殿添了幾分熱鬧。永陽公主不喜歡伺候的人太多,貼身的宮人除了冬鵑, 還有一個叫幼蓉的。那是尚儀局特意選出來的人,留在她身邊作伴。 比起冬鵑來,幼蓉的話就少了很多,平日埋頭做事,性子也沉穩些,規規矩矩,恪守體統一一的確是尚儀局教出來的人。 “幼蓉去哪兒了?”漱鳶一直沒瞧見幼蓉,扶著鬢角的碎發側頭望了望,“她去領開春的宮服,還沒回來么?” 冬鵑為公主插簪,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公主。最近房相歸朝以來,朝中官員也跟著變動起來。提拔的提拔,調職的調職,官服的修改和制作多到不行。這幾日尚衣局缺人,幼蓉應該是被留在那幫忙了?!?/br> 公主的脾氣有時候的確不小,宮里人也是領教過的。尚衣局沒有事先來通告公主就暫時借了人,這事情怕是要惹得公主不快。 漱鳶聽后卻只是哦了聲,“那就作罷。她一向手巧又穩重,去就去吧?!?/br> 公主今日難得心情甚佳,對著銅鏡左右照了照花顏,決定還是要在唇角的兩邊點上笑靨。她瞧了瞧,不禁為自己的忐忑莞爾一笑。 她生怕這妝容太過正式,引得父親的疑心;又擔憂其不夠妍麗,不能引得宰相的驚艷一睹。 畢竟,上一次見他已經是三年前。她在國子監的學業因為房相如的調職也暫停了,她記得,關于他最后的記憶,便是在長安城連綿的秋雨中,那一抹撐著傘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大明宮之外。 拖著綺麗的大袖衫,一路穿過花叢,顧不上追逐翩躚的蝶,那繡鞋一路不停地邁出去,公主來不及等候儀仗的準備,自己直直地往清輝閣行去。 不遠不近地走了過去,駐守在外的宮人和內侍忍不住抬起頭往她那邊瞧去,不由得想多看幾眼今日公主如此美麗而可愛的模樣。 “永陽公主安?!痹獌仁搪劼暢鰜?,連忙躬身拜過,恭敬道,“大家在內設宴招待房相。公主若是想找大家,恐怕要等一等了?!?/br> 公主仔細準備了一番,正是為了進去,又豈會再等。 “設宴?今日設的什么宴?”永陽公主滿不在乎,嘻嘻一笑。 元內侍答,“回公主,是全羊宴?!?/br> “除了房相,里頭可還有旁人?” 元內侍答,“回公主,沒有旁人了。今日房相拜相歸朝,大家單單請了房相,過幾日才會……” “那不就好了。房相如本來就是舊府邸的門客,今日既然沒有旁人,那便是家宴。若是家宴,我又有什么不能去的呢?”公主性情驕縱,道理也是蠻橫得叫人哭笑不得。 “你且去告訴父親吧。他一定會讓我進去的?!?/br> 元內侍解釋不通,只得依照公主的命令進去稟告,果然沒一會兒笑著出來了,彎身將公主引了進去。 清輝閣內,博山爐上煙霧繚繞,沉香自那銅制雕刻的飛禽走獸的鏤空圖案中飛出,化作海上仙山的模樣,交疊在一起,聞著叫人心思也沉淀了幾分。 永陽公主的心隨著腳步一起一伏地厲害,沉香的味道壓不住心底的雀躍,她繞過梨色的帷幔走了進去,但見一熟悉的背影坐在案前,緋衣烏帶,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見父親抬起手叫她,于是展顏笑著一路走過去,站在座下,做手禮,道,“兒拜見父親——” 皇帝無奈一笑,“就知道你愛搗亂。從哪里聽說朕做全羊宴,這么跑過來了?”說著,揚手朝下頭一指,道,“去見過房相。他從前在國子監教過你幾個月,可還記得?” 漱鳶這才若無其事地順著指尖回過頭望去,只見案前的那人緩緩起身,長袖對著迎在面前,沉聲道,“臣房相如,見過永陽公主?!?/br> 公主抿了抿唇,微微抬手,淡聲道,“房相不必多禮?!?/br> 聽見她的話后,房相如再拜了一下,終于慢慢放下袖子,一點點露出那張臉來。 公主這才看清了宰相的臉,她呼吸凝滯,望眼欲穿,比起三年前,他的眉宇見多了幾分沉穩成熟,目光也更顯沉淀。 大概是這幾年在外歷練,看遍了世間的繁華冷暖,所以他的眸中帶著幾分淡然從容一一這是那些年輕貴族所不具備的氣質。 房相如見到公主的模樣,也是微微一愣,隨后立即垂下眼眸,下意識地避開她如今已經綻放的花顏,那波瀾不經的臉上稍顯倉皇,然后立刻化為平靜,仿佛心如止水。 片刻的對視,叫兩人都有些心虛,空氣中彌漫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曖昧和警扭。 公主的紅靨在嘴角邊掛著,像是兩顆紅豆,鎖住她尚且懵懂的相思之情,在這略顯沉默的重逢的時刻,她仔細探究著宰相臉上的神色。 “少師一路奔波,辛苦?!?/br> 她不再梳垂髻,精心地裝扮,此時又故作溫婉地與他講話,做得一切只是想讓他明白,她已經不再是三年前那個無知的小公主了。 十七,正是情竇初開,桃天年華。 宰相略略抬袖,垂眸道,“多謝公主關心。臣不辛苦?!?/br> “對了,如今你已經是宰相了。我不該再叫你少師,應該改口叫房相了?!惫鹘g盡腦汁地與他攀談,多多少少想要引起房相如的興趣。 房相如聽罷,唇邊淺彎,客氣道,“無妨。只是一個稱呼而已?!?/br> 皇帝揮手,叫內侍多備一張案幾和膳食,叫公主一同坐下吃,不禁笑著對房相如感嘆道,“你不再這三年,朕是慣壞了永陽?,F在想想,那時候真該叫卿繼續留在國子監,至少教完永陽的課業,也不至于她如此不懂事?!?/br> 皇帝說的時候,倒也不是生氣的神色。他說永陽不懂事,多半也只是閑話自家孩子的語氣,并沒有真的嫌棄。仔細一品,這個“不懂事”中,倒還有幾分縱容的意味,畢竟,是皇帝也樂得偏愛永陽這個女兒。 這些事情,房相如都明白,所以他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撩袍重新跪坐回案幾前,淡笑道,“公主性情純致,與從前一樣,不曾有變?!?/br> 皇帝笑道,“還是個孩子心性,不過,這幾年比從前倒是長高了不少,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br> 宰相的視線漫向公主的臉,輕輕點頭應和道,“的確如此?!被叵霃那?,她在洛陽之變中生還,那雙膽怯而無助的眼睛,他還依稀記得。直到在國子監教她的時候,她也總是躲在書卷后頭偷看他,就是一個孩童。 可今日再見,總覺得她的眉梢中多了幾分嫵媚之色,叫他一眼看了居然有些心神恍惚,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似的。這種異樣的情感叫他有些恐慌,難道這三年中,他從前認識的那個小公主已經換了個人?還是,她的成長已經超乎他的預料,在他離開的這幾年中,宮中奢華的生活讓她快速地生長著,仿佛未經修建的桃枝似的,盛放得如此肆意盎然。 與宰相對坐的公主的臉龐,叫他瞧得有些不安,連忙舉起一杯杏釀飲下,稍稍穩了穩迷亂的心神。 內侍端來剛出爐的胡餅和炙rou,一一為三位奉上。全羊宴里,這算是一道主菜,撒了胡麻的胡餅香脆,剛剛烤好的羊rou肥瘦相間,配著吃再好過。 公主恰好沒怎么吃東西,聞見這香味肚子餓得更厲害了。她耳邊聽著父親與房相絮絮叨叨一些宮外官場上的瑣事,自己率先動手,拿起一張胡餅按住炙rou,另一只手執小銀刀,左挑右挑,對準一塊兒烤得多汁的部位切了下去,一瞬間鮮香四溢。 “……回陛下,東都洛陽如今算是穩定了,臣以為還是用舊部駐守,不宜替換……”房相如抬臉朝座上看過去,向皇帝提議,“至于北上的幽州城……. 宰相話音零散了起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對坐的公主,后頭的話也沒說出來了。 只見永陽公主拿著胡餅,正認認真真地擦著切完rou的小銀刀,仿佛拿著的是塊破布似的,直至刀刃干凈了,才滿意放下,然后左看右看,竟然將那擦過刀的胡餅丟棄到那些準備扔掉的骨頭架子堆里。 “幽州城如何了?”皇帝放下筷子,探身疑惑。 房相如忙回過神來,速速稟告,“幽州城偏遠,那守城的將領臣也特意拜會過,算是個忠厚之人,陛下如若提拔,此人可用?!闭f罷,他又轉過頭看向漱鳶,不禁皺起眉頭問了一句,“公主食炙rou的方式,臣是頭一次見?!?/br> 漱鳶揚聲嗯了一句,剛咽下去半口,抬眼見房相如正一臉嚴肅地直視著自己,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 公主被他瞧得立刻臉紅了,畢竟是自己的暗戀之人,這般在父親面前,毫無遮掩地看她,實在叫她難為情。 漱鳶沒看出宰相的意思,點頭道,“怎么?此法很奇怪?” 房相如臉色沉了下來,緩緩道,“回長安城之后,臣聽聞城中貴族中風靡起一種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吃炙rou的時候以餅做布,擦拭銀刀銀筷,用完后,直接將餅當抹布扔掉,以此作樂……” 公主不明所以,聽到此話居然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真沒想到,上次宴席我這么做了,竟傳了出去。今日引得旁人效仿,也是無心之舉?!彼鹗直齿p掩嘴唇,笑得毫無顧忌,仿佛只是個樂子似的。 皇帝擺了擺手,道,“永陽這么做慣了,房卿不必管她?!?/br> 房相如英氣的眉毛輕輕一皺,放下手中的酒杯,看向公主,沉聲道,“公主為大華的貴主,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效仿的對象。公主可曾有過半點覺悟?” 漱鳶感到他陰沉的氣息涌來過來,不由得心里跳個不停,嘴里嚼著的炙rou也不是滋味起來,她慢慢昂起下巴,問道,“房相這是何意?” 房相如抬袖,冷冽地看她,肅聲道,“公主此舉奢靡,已經引得其他仕族子弟爭相效仿,搞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雖然公主深居宮中,可也應該知道農耕之艱,如此,又怎能故意而為之?” 宰相進諫一向直白,現在能這般款款地講道理,已經是他壓下幾分平日的嚴肅的結果。房相如在朝中治政嚴苛,小事游刃有余,大事上卻是黑白分明,叫那些屬僚們又敬又怕。 他這算是第一次以勸諫的方式同公主講話,用詞和語氣自認為已經是溫和許多,不想,公主卻聽得臉色愈發窘迫起來。 “只是一張餅而已,吃或不吃,怎么吃,怎么用,你也要管嗎?”公主顯然被說得有些丟了臉面,她按下筷子抬起頭迎上宰相的目光,眼中多了幾分不快。 掃興。真是掃興!她臨行前多么認真地準備了一切,期待了已久的重逢就是這樣平淡如水,誰能想到,房相如不僅沒說什么好話,反而直接教訓起她來,就連相對而坐的吃頓飯,也叫他挑剔著。 漱鳶在宮里隨性慣了,頭一次被人這么當眾說,一時間有些下不來臺,漲紅著臉嘴里喃喃道,“多管間事!” 房相如眉頭卻更緊了,繼續道,“餅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擦刀的。公主應該成為王朝的表率,不該引起奢靡之風……” 沒有什么比被暗戀的人指責更加丟面子和堵心的事情了,更何況,他們三年不見,一上來便是這些話。 公主火冒三丈起來,唇邊忍不住蕩漾起一絲譏笑,冷聲道,“房相貴為宰相,連內禁的事情也要管嗎?再說了,父親還沒說什么呢,房相又哪里來的權力?” 宰相被擠兌的啞口無言,盯著她的花顏默不作聲,慢慢按下酒盞握緊,卻也不再說什么。 皇帝見這場宴席上,公主和宰相差點鬧僵了,不由得笑了笑,寬慰道,“永陽她嬌縱慣了,朕會好好管束的?!闭f完,又轉頭看向疏遠,故意嚴肅 道,“鳶兒,方才你怎么同房相說話的?還不賠禮?!?/br> 公主望著宰相那張清貴英氣的臉,一口話悶在心里出不來,匆匆拿布擦了擦手,對皇帝道,“父親,我吃不下來,想出去走走。兒告退了?!闭f完,紅著眼圈側頭瞪了一眼宰相,然后狠狠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房相如被她那道怨懟的目光瞧得一震,還沒緩過神來,那道身影已經決絕地跑進五月的春光中消失不見,鼻尖獨留下一段翠云香的余味,隱隱約約地撩撥著他的神思。 “朕這個女兒啊……”皇帝無奈搖了搖頭,對房相如道,“房卿,你多見諒。與朕多說說幽州城的事情吧?!?/br> 房相如的目光從殿外抽了回來,臉色轉為淡然,抬袖垂頭,沉沉回應道,“是?!?/br> 公主自然是不會改的,長久以來,嬌生慣養所培育出來的脆弱的自尊心告訴她,哪怕是錯的,也要昂起頭,若無其事地繼續走下去。 她自然是不知道,朝外關于內禁風氣奢靡的議論愈發多了起來,更有御史臺的人已經注意到公主行為的不妥。 皇家的人最怕兩件事,史官的筆,御史的嘴。無論是哪一個,都叫人容易陷入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個可以叫你遺臭萬年,另一個可以叫你被群起而攻之。 “聽聞城中那件事就是從永陽公主那引來的,實在是浪費??!” “宣徽殿的吃穿用度一向是最好的,聽說每年都要比旁的宮里多出好些開銷了!戶部的人已經看過了,的確如此!” 宰相聽罷這些議論也沒有說什么,在中午的時候獨自往六部去了,托好友竇尚書要來了賬本檢查,越看臉色越不好,手指劃過一列列記錄,最終停在一個“兩”上,喃喃道,“宣徽殿的開銷真的這么多么……” 寶尚書從前任職戶部侍郎,提拔做尚書后,形同副相,掌管尚書省大小事宜,他將茶碗往房相如那頭推了推,道,“沒辦法。陛下寵愛公主,自然是縱容的。你也知道,公主從前在洛陽之變吃了很多苦頭,自從歸宮后,陛下也很是內疚那事情……” “吃食也就罷了,單單是絹布每個季度就比旁人多出來這些,實在是……”宰相面色沉沉,啪的一聲合上賬本,道,“朝中對宣徽殿議論紛紛,若不勸誡,恐引起大事?!?/br> 竇尚書抱袖瞇眼瞧他,嘖嘴吸氣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永陽公主的事到底也是禁的,咱們管好外朝就可以了。說起來,你怎么這么關心她?” 宰相臉色一緊,拂然不悅,“我這不是關心,只是不喜歡朝中的人成天如街頭婦人似的,亂言亂語……” 竇尚書為好友的cao心感到多余,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撫道,“你別太在意這些。要管,也是陛下管。就算諫言,咱們也諫不到公主那去……你才回來,穩定前朝才是要事?!?/br> “向陛下諫言么.你倒是提醒我了?!狈肯嗳缛粲兴计饋?。告別了竇植后,獨自回了中書省,在案幾上展開一張白麻紙,提筆點墨想了又想,終于落筆成書。 半個月后,永陽公主在禁中辦點心局,請來諸位貴女相陪。請柬是五月初發出去的,原本高高興興準備入宮的娘子們都等著這一天的熱鬧,哪里知道,真的臨了這天入宮,卻發現全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瞧著心情不悅的很,精美的糕點也無法叫她展現半分笑意,更不必說吃茶后,眾人圍在一起瞧皮影戲的時候,她一直懶洋洋地倚靠在小小的斜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扇子,心思全然不在這似的。 屏風上映著燭光,皮影人在上頭賣力地表演著,唱詞也很是有意思,是女孩子們喜歡的情情愛愛的故事。按理說公主最喜歡看皮影戲了,可也不知怎么,她居然連眼都不眨一下,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那燭光,百無聊賴的模樣。 “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啊?!?/br> “我倒是聽我阿耶說起,前些日子房相在陛下那兒彈劾公主了……” “怎么會這樣!因為什么啊?!?/br> “還不是因為她平日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