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她抬頭, 見李睿起身,走到一旁由內侍伺候凈手,又以皂角反覆洗凈后,雙手自盆中捧起一抔梁飯, 走入帷帳中。 宰相持筷,為大行皇帝口中填梁飯,再然后,使其含玉。 帷幕開,眾人開始哭奠,一瞬間,漱鳶的耳邊響起層層疊疊哭腔聲,叫她聽得頭腦發麻,心中惶惶。 先帝暴斃,才過完千秋,便迎來了白事,這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事。 宰相已經叫太醫令們緘默其口,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才知道,皇帝是服了散和過量的丹藥才引起的毒癥,可是,那丹藥明明是‘長生之術’煉成的——漱鳶澀笑,這說起來未免有些荒誕…… 她在一片哀哭聲中望過去,見宰相容色黯然,想來這一夜也是沒有闔眼。也不知父親當時與他說了些什么,是否提過有關自己的事情。 這時候,剛好房相如作完奠事,凈手退立回去,下意識地一抬眼,恰好看見了漱鳶。 公主見他看著自己,無言相顧,想起父親最后一刻和她說的話,她不禁心里一緊。漱鳶沒有再看他,慢慢收回了目光,重新垂眸跪坐墊子上,打算避而不見。 可是,她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虛視著他,只見眸中那個不清晰的影子朝這邊看了一陣,然后才回了列位朝臣的席位。 次日小斂,為大行皇帝穿衣十九套,百官,皇后,內外命婦皆拜哭位。隨后,嗣皇帝李睿再引其他皇子與諸王國公入位行哭奠。 大明宮中,或泣,或哭,或號,整日整夜地不停歇。更有甚者,擗踴不停,又是捶胸又是頓足的,仿佛即刻就要追隨大行皇帝而去似的。 公主不愛哭聲,跪在墊子上腿有些麻了,身旁的幾位jiejie已經哭不出來,干脆掩面哀嚎起來。她聽得皺眉,腦仁突突地跳著,想來明日還有大斂,后日成服,過幾天又有小祥,大祥,譚祭這幾個流程,只覺得更是難熬。 天子七日而殯,恐怕這些人七日之后都嗓子不會說話了。 倒不是她嬌氣,只是這死后哀哭,對于去者又有何用? 漱鳶四下望了望,見眾人還在哀慟,然后悄悄起身,從后頭走到李睿身旁,站了片刻,低聲問道,“九兄,我有些累,明日大斂休息一日,行不行?” 其實,在大斂當日,新君的即位禮也就此而成。李睿聽出她的意思,她不是累,而是不想參加自己的即位禮。 “父親生前最疼愛你,你多留一日,也不愿意么?” 李睿沉沉問道,目光卻落在皇帝的御床上,仿佛在自言自語。 漱鳶聽后淡淡笑了笑,視線移到滿朝文武身上,道,“你瞧這些人,哭得有多傷心,他們日日都來,可是,其中的幾分真假,又有誰知道?我明日不來,便覺得我是不孝嗎?” 李睿垂眸,“聽說父親臨去前,是你陪在他的身旁……” “是?!?/br> “他那時候,支開了我和四兄還有其他人,最后只叫了你?!?/br> “是?!?/br> 李睿低沉嘆氣,“就連最后一刻,他都是想讓你陪著,而不是我?!?/br> 漱鳶沉默片刻,“明日起你就是新帝了,皇位是你的,天下也是你的,這樣還不夠嗎?” 李睿終于轉過頭看向她,見公主臉色蒼白,眼下發青,可神情卻是平平淡淡,不悲不喜,又或者,比旁人多了一種寬憫的神情。 他以為她在可憐他,為這最后一刻還占據了父親的時光而感到負罪感,李睿忽然不快,輕輕拂袖薄怒道,“你明日不想來便不來!加封長公主一事,你在宣徽殿接旨便可?!?/br> 公主仿佛沒聽見似的,也沒有謝過,只是微微屈膝,說了一聲告退。 李睿感覺氣不打一處來,他如今是嗣皇帝,明日即位禮后,便是皇帝??墒?,即便他坐在再高的位子上,在某些事情上似乎總是拗不過這個meimei。 是什么叫他如此挫???父親已經御龍歸西,他對她的偏愛也戛然為止了,可是,一想到父親的臨終時光是與她獨處的,他心里竟還是升起了絲絲怨恨。 有些事情,無論他做得有多好,在父親那,他還是低她一等,在她眼里,大概他也是如此。 漱鳶在宣徽殿中獨自坐了一夜,拿出父親曾送給她的奇珍異寶,一樣一樣地翻看起來,時而微笑,時而難過。 冬鵑在夜里添燈,見公主還未睡,道,“公主,明日即位禮,早些休息吧?!?/br> 漱鳶沒有接話,反問道,“幼蓉呢?” “天子殯禮人手不夠,幼蓉被元珞公公叫走幫忙了?!?/br> 漱鳶偏頭看了一眼她,隨后繼續擺弄起手中的玉犀牛,慢慢道,“是九兄安排的么?” 冬鵑吸了口氣,垂頭喃喃,“這……奴不知……” 忽然,玉犀牛在空中劃過一道冷光,啪啦——一聲摔在雁足燈腳上,一地玉屑,公主薄怒盯著她,道,“你居然也敢瞞我?” 冬鵑很久都沒有見過公主發怒了,嚇得腿軟,撲通跪下去全都招了,“回公主,奴是怕公主生氣才不敢說的。元珞公公確實是說前頭人手不夠,叫幼蓉往宣政殿伺候晝夜守靈的嗣皇帝……可是,這是不是嗣皇帝安排的,奴真的不知??!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漱鳶坐在案前沉了口氣,她回想起上午同九兄說話的時候,隱隱約約聞見了他衣服上的翠云香。 滿宮上下只有她自己偏愛這種熏香,旁人不會用的??墒撬蛉找灰刮礆w,匆匆換上了哀裳后,那香也不再用了,所以更不會是自己身上的。 那可能只有一個,就是幼蓉被叫去伺候嗣皇帝了。至于伺候,倒不至于是那種事,眼下正是服喪期,九兄稱帝在即,他斷然不敢這時候做什么。 可是他這樣背著她叫走她的宮人,實在是不顧及她了。 眼下父親才去,這些宮人的事情她也無心再管束,既然留在身邊不頂用,何必強求,她冷冷道,“你去帶個話,告訴她,日后不必再回宣徽殿了?!?/br> 次日,在日出中,皇帝加元服,即位于宣政殿東序,而西側,則是大行皇帝的停靈。東有吉帷,吉駕,而西置兇帷,兇駕。 陰陽相隔,東升西落——帝位更迭,一如東生西亡,生命輪回。 這樣奇異的景致盡數落在漱鳶的眼底,她在一片朝日中獨自立在杏崗上俯瞰宣政殿的典禮,見昨日還對先帝山呼萬歲的眾臣,今日便長跪于新帝面前,喊著同樣的話。 有時候她真想知道,這些人到底是忠于皇帝,還是忠于自己手中的權勢和地位。 后頭的那些祭奠的流程她都沒有再出現過了。成服那天,皇親國戚和滿朝文衛皆按照與皇帝的親疏換上相應的喪服,再次進行哭祭。 而小祥,大祥,譚祭,則是傷痛漸漸緩解的一個過程。喪服逐漸減輕,由粗麻換成了細綢。一個月后,大行皇帝啟殯,午夜時刻,百官匯集于大明宮正門廊下,徹夜燃燭唱挽,哭踴之聲不絕于耳。 轉日,送帝陵。參加最后葬禮的群臣皇親一路相送,三拜之后,大行皇帝的玄宮永永遠遠地封閉了。 回來的路上,宰相策馬而歸,他在群山之中放眼望去,只見營幕軍兵,陳列五里,浩浩蕩蕩,車馬相隨。 可是萬人之中,始終不見一個身影。他仔細一想,竟有約三十日未見她了。 起初以為她是身體不適,回宮歇息幾日,可如此看來,她倒是像有意避開這大行皇帝的葬禮似的。 “房相,怎么了?” 忽然,身后的崔侍中策馬驅前,跟在房相如身邊問了一句。 宰相的憂慮之色立即散開,淡淡揚唇,瞇著眼看向這五陵山脈,道,“無事。只是看這群山蒼茫,忽感人之渺茫。也不知百年之后,你我又葬在何處?!?/br> 崔侍中聽罷,道,“一直覺得房相云淡風輕,看淡生死,不想,卻也會徒生這樣的感慨?!?/br> 他想,他的確是變了很多,或許是有了她的存在,自己也更變得有所畏懼,有了軟肋。 “侍中的名單中,可有永陽公主?” 崔侍中道,“有的啊。怎么,公主沒來么?” 房相如一聽,開口道,“或許她先回去了。這里人多,某不曾注意過,隨口問問罷了?!?/br> 說完,他隨意轉移了話題,閉口不再談論公主的事情。 —————————— 十月楓紅,漱鳶下杏崗,穿過御庭園,游走于廊廡上,一路閑步欣賞秋色,仿佛人間悲喜并不和她相關似的。 忽聞不遠處有輕聲笑語,她揚頭望過去,見是幾個眼生的年輕女子在踢毽子,她看了一會兒,猜到她們那些人定是新帝的后妃。 幾張面若桃李的面孔轉了過來,齊齊拜下,“長公主金安?!?/br> 她聽得愣住,一時半會兒沒意識到那‘長公主’正是她自己。 想來大前些日子,皇兄已經封她為永陽長公主了,再過些日子,大概她已經快要做別的孩子口中的‘姑姑’了。 漱鳶欲言又止,眼前的這些女子全都和她無關,可她們是九兄的女人,這樣搬進大明宮中,倒顯得自己像個外人。 她不再說話,只是朝她們一點頭,然后繼續微微昂著下顎,沿回廊走了下去。 大明宮又恢復了往常,只是多了幾分平淡,大概是喪期未過,即便是有喜色,也在處處壓抑著。 她比從前顯得更淡薄些,獨自攬著一些回憶,漫步在這秋景之中,暫時將一切拋在腦后了。 回廊上忽然閃出來個人影,在她背后橫跨出來,用言語擋住了她的前進的腳步。 “公主這幾日在躲著臣么?” 那聲音沙沙沉沉,教她聽得打了個驚顫。 漱鳶回頭,見了來的人,烏色朝服白玉束帶,果然如是自己猜測的。 她沒有回答宰相,只是又轉回了頭,背對著他,強行壓住幾分緊張和跳脫的心情,淡答道,“你怎么進來了?” 顯然,公主的反應并沒有從前熱情了。房相如覺察出她的不對勁,今日好不容易見到她,總算是說上一句話。 他在背后看了一會兒,然后負手慢慢上前,站在她身邊,垂眸看她,邀請道,“一起走走吧?!?/br> 秋風夾雜著午后的陽光,連空氣中都閃耀著金色似的,她頭上未帶任何金銀釵飾,只是一把玉簪盤起圓盤髻,鬢后別了一朵白色的木芙蓉。 公主聞言,偏過頭卻是有些拒絕宰相的好意,猶豫道,“這里還有旁人……恐怕……” “臣曾經是先帝派給公主的少師,如今先帝去了,少師和學生一起走走,旁人也沒有什么置喙的?!彼驍嗔怂脑?,很是果斷地反駁著。 漱鳶聽得淡笑一下,見房相如很是堅持,只好不再說什么,雖然沒有同意,但是也不再推辭,于是自顧自地走了起來。 他見狀,心里微微舒緩些,提衫跟了上去。 兩人并肩走著,風穿回廊,掛起衣袖偏偏,遠遠看去,真是相配。 這大明宮換了人間似的,可是只有他們兩人,仿佛還留在過去。 宰相仍舊未除哀服,這身烏色倒更顯得他深沉很多,給人多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壓迫感。 漱鳶瞥了幾眼,調侃道,“房相穿紅穿黑,都很不錯……” “為何躲著我?!?/br> 房相如沒搭理她的話,只是在風中問了一句。官靴踩斷了光影,然后又邁向前方。那回廊的倒影在他一步一步踢碎后,又在他的腳步后接上。 他等她的回答很是耐,也沒有生氣,佯裝看向風景,可余光卻在瞥著她的臉。 漱鳶看著前方,淡淡道,“我沒有躲著你?!彼f完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你想多了?!?/br> 當她平靜說話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可怕,讓宰相聽了不由得倒抽幾口氣。 他吞咽了一下嗓子,心中翻騰不已,可面上還是淡定的,“后來的幾日你都未出現,我……臣在這幾場祭典上尋了公主很久。你都不在?!?/br> “我很好。正如你所見?!彼p輕朝他頷首,“房相過于擔心了。新帝即位,想來你會很忙。還請房相多多注意身體,勿要cao勞?!?/br> 房相如慪了幾口氣,強壓住一種要攬過她的沖動,道,“你當臣來找你就是為了聽這幾句話的嗎?” 漱鳶停下腳步,站在古舊的宮墻壁下看他,斜陽將他的影子影在她的影子上,交疊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她面無表情,卻仍然抬眸,“那你想聽什么?” “你在怪我嗎?”他為她捉摸不透的冷漠而感到痛楚。 “怪你什么?”漱鳶神色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