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而除此之外, 有人收藏狼毫,雞毫,豬鬢,甚至鼠須,那就不堪一提, 貽笑大方了。 宰相的這支筆是晉州出的名品紫毫,也就是山兔背部的那點黑尖毫做成的,毛質較剛硬,寫行或草最宜,可謂是‘鐵畫銀鉤’。 不曾用過,可多少也有點自知之明,但宰相從來不將此事放于心上,畢竟是孤身久了,沒有紅袖添香,自己拿筆寫有個什么意思?更何況他日理萬機,也沒空搞這些古早士大夫的清雅之舉。 可眼下之事卻難辦了。漱鳶忽然發現了他的私藏,非得吵著要看。他知道她性情任性些,平日里若是其他事情,他也就都縱慣著了??蛇@次卻實在不妥,這東西他一直不曾給旁人瞧過,就連年輕時一同打天下的好朋友竇楦都不知道。 更不必提眼前這個小公主了。 漱鳶眼疾手快就發現了這東西,伸手就要偷拿,宰相倒吸一口氣,一把攥住她的細腕,低聲呵斥道,“住手!” 那聲浪里已經帶著些不自知的顫抖。 他話音剛落,不禁狠狠倒吸一口氣,才發現自己于她晚了一步,那私藏之物已經被公主搶先按住了。 “啊這是……” 公主滿目驚訝好奇,她是很少寫字的,更不愛去弘文館,所以如此之物,她不曾見過。 可是大概是人的本能如此敏銳,她朦朦朧朧地能猜到,這應該是教習宮人晉婆婆的那份《避火圖》上,被挖成大大小小的“口”字形的那個神秘之物。 “別動!”房相如聲音渾濁了幾分,還帶著點怒意,可眼梢卻是微微泛紅,幾乎難耐。 話雖然嚴厲,可他又不敢對她發力,因為她手中正按扶著他家傳的私藏,若是稍有不慎,她連帶著毀壞了手里的那個,可就不得了了。 一想到此,宰相又怎敢輕舉妄動,只得連連低沉再次警告道,“不許亂摸!” 又是不許。 若是從上輩子算起,他不讓她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許奢靡成性,不許胡亂開銷,不許扔擦小刀的餅子,不許隨便揪杏崗上昂貴的花瓣泡澡……這一次,就成了,不許碰這個,不許抱他,不許親,不許摸。 漱鳶早就聽得厭煩了,也麻木了。不許來,不許去,她都不還是依照著自己的心意做了,事后,房相如也沒把她自己怎么樣???這次他故技重施,她才不聽那一套呢。 公主不理睬,手中握了一握,然后又探索地小心按了按它的輪廓,只覺得其物不小,狀類嬰孩的小臂,他們彼此間隔著一層面料,可摸著仍舊覺得觸手溫熱,甚至有些發燙。 她下意識地滑動了一下手腕,忽然聽聞頭頂上傳來陣陣吸氣的聲音,抬眼,只見宰相眉頭緊鎖,面色赤紅地撐在她上面,似乎很是難受。 “六郎,你怎么了?!” 她有些擔憂,稍微松開了手。 宰相壓抑著喘/息,咬著牙沉聲道,“無事……”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眉目間有說不出的深意,“你勿再像方才那般……嘶……” “這般?” 漱鳶不知情況,又動了兩下手腕,見宰相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可樣子也不像是生病受傷什么的。 宰相忍得難受,那兩下叫他覺得差點要棄筆而去,只感到再這樣下去,自己的城池幾乎要在她手中分崩離析。他真是懊悔,來之前怎么不考慮周全些。眼下和公主共臥床榻,又作出這般不忠不義之事,真是叫他自己都意外。 漱鳶沒有品出宰相作為男人的警告,睜著純致的眼睛問了一句,“這到底是何物?” 房相如沉默片刻,答道,“中書君?!?/br> “中書君?” 漱鳶驚嘆,“中書君為何藏于……這里?!?/br> 大概初次探索身體的人都這樣孜孜不倦,就學若渴。其實毛筆的別稱有很多,什么管城侯,昌化,佩阿,其中有這個中書君,倒很是應景。 中書令,中書君……房相如心中無奈,也真是為難他自己了。 她的手沿著筆桿的經脈觸摸著,也不知不小心碰了哪里,忽然那上頭血脈跳動了一下,將漱鳶嚇了一跳,愣愣地也不敢亂摸了,小聲問道,“難道,這個也叫中書君么?名字倒是和你很相配。是不是誰都有這個中書君?” 房相如臉上一黑,一本正經地答道,“中書君各不相同。旁人的和臣的并不一樣?!?/br> “原來如此……”她喃喃了一句,“中書君……甚偉?!?nbsp;她想,難怪晉婆婆給扣成了個‘口’字形,原來是怕女子瞧見。 “我能看看么?”她抬頭問了一句。 房相如趁她愣神的片刻,忽然將她的手一把抽出來,往頭頂一壓,答道,“不可?!?/br> “為什么?” “臣怕嚇著你?!?/br> 漱鳶挺了挺胸脯,“又不是會吃人的東西。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嗎?” 房相如眼前一晃,苦笑著揚了揚嘴角,這個中書君若是真的發作起來,恐怕連他自己這個中書令都控制不了了。 這樣偏僻的山林中,寂靜無人,方才彼此一番繾綣之后,他被撩撥的幾度欲罷不能,若說不想和她親近,未免也太偽君子??墒?,每每一想到她的未出降之身,總是覺得不忍心。 他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不由得皺了下眉頭,緩緩俯身,嘴唇吻了吻她的眼睫,囁道,“等到臣尚公主那日,再說吧……” 她一聽尚公主三個字,便來了幾分歡喜,一咕嚕從他懷里竄出來,席榻坐起,道,“尚公主?真的有那一天嗎?” 他淡淡笑了笑,“覺得不可期么?” 她嘆了口氣,朝他爬了過去,一下子向后靠在他的懷里,他順勢圈住她,垂頭抵了抵她的發,漱鳶抬頭道,“與其說是不可期,不如說是不想你為難?!?/br> 房相如聽罷,心頭有幾分溫熱涌來,“公主一向很任性,想不到對臣,還有如此體貼的一面?!?/br> 漱鳶忍不住笑了起來,在他懷里動了動,道,“若是沒有謹慎步棋,何來日后你所說的‘朝朝暮暮’?!?nbsp;眼神慢慢看向窗外,有些感慨,“只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了?!?/br> 這話倒是叫兩人都沉默了下來。房相如想,現在去貿然提及,是肯定不可的,公主和宰相一同求陛下賜婚,那就成了逼迫,大概陛下也會不太高興的。 即便是同意了,還要經受御史臺諸位言官的審查,探究一番已經握有相權的他,為何還要尚公主。 況且,宰相尚公主,大概是要載入史冊了,自古以來親上加親可不是這么加的。公主多為出降給朝臣之子,以示陛下恩德,可從未有過直接將公主許配給當朝權臣的。 “六郎,” 漱鳶悄悄摸上他的手,攬過來放在懷里抱住,他回過神來,聽她道,“要是咱們永遠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怎么辦?!?/br> 他聞言笑了笑,忍不住憐惜地低頭吻了吻她的發,卻道,“怎么會,你又說傻話了?!?/br> 漱鳶沉吟片刻,其實在這種事情上她很清醒,不會存有那種無知的期望,真要是到了逼到盡頭的那一刻,反而是平靜的接受一切,她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會娶別人嗎?” 他震了一震,心狠狠地痛了一下,答,“臣終身不娶,反正,獨自也慣了?!?/br> “那,我要是嫁給別人了呢?” 她忽然問道,房相如一驚,垂眸看她,卻見她是笑意盈盈的樣子,原來是句戲言。 他很生氣,將她攔腰使勁往懷里一攬,忿忿道,“若是那樣,臣就自請罷相,告老還鄉去。誰愿意做這個宰相,就做吧!臣可是沒法看公主出降,更沒法做你的宣旨官!” 漱鳶被他勒得喘息幾口氣,半回過頭貼著他的頸間,笑道,“罷相?那你可就對不起王朝,更對不起父親了?!?/br> 他認真想了想,難得也不正經起來,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其實,現在臣這樣,也是對不起陛下了?!?/br> 堂堂宰相,穿著件中衣在公主別苑與公主如此親昵,簡直是大逆不道。他沉沉嘆息,一路走到這步,真是愧對陛下的賞識和信任! 漱鳶的指尖沿著他的臉頰勾勒一圈,低聲曼語道,“其實,你最狡猾了!根本沒有看上去的那么正經!” “臣冤枉!”他揚眉辯解了一句,然后低頭親了親她的嘴角,“只因公主青睞于臣,臣不敢不從?!?/br> 她被他弄得很癢,咯咯地笑了起來,扭動中,忽然覺得背后有東西頂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前一挪,回頭看了看,只見那位‘中書君’,又要東山再起了。 宰相被她看得很羞澀,抬手捂住她的眼,道,“公主不要看了。骯臟之物,怎能侮了公主的眼?!?/br> 她卻對著他的手掌左躲右閃,說那有什么,“方才我也摸過了,如今也算是對這位中書君熟悉些。其實,我還真想看一看他的廬山真面目呢?!?/br> 說著,手又慢慢撫了上去,感受其形狀和質地,她不禁吸了口氣,道“中書君堅如磐石,真是奇妙?!?/br> 他低沉地悶哼一聲,眼見又要被她撩撥地難以自控起來,趕緊捉住她的一雙手,扣在寬大的掌中,道,“恐并非公主所盼?!?/br> “哦?此君當如何?” 宰相眼中陰沉下去,挑了挑眉,低頭貼在她的耳邊說了幾句。 漱鳶越聽臉越紅,房相如言罷,正色起身跪坐,道,“此為正道。大概是那教習宮人對公主有所誤導?!?/br> 待他說完,她怔怔地看著他,再次確認道,“房相所言可為真?” “絕非誑語?!?nbsp;房相如點點頭,肅聲道,“所以,臣總說,時機不對?!比绱酥匾氖虑?,在她懵懵懂懂的時候,就這么隨隨便便的就發生了,那怎么行? 總要有人先告訴她吧。 漱鳶在驚訝中平復了一下心情,摸了摸胸口的心跳,只覺得依舊突突突地往外冒似的,喃喃道,“若是那般,豈不是萬分……疼痛?” 她抬目慌亂地看向他,仿佛依舊不敢置信似的,可等了許久,房相如仍然垂眸不語。 所以這話是真的。 那其狀不可小覷的中書君,遲早要在她的宣徽殿,登門而入的。 漱鳶癱坐下來,才知道這晉江之事是如此如此的。原來,那晉婆婆手中的《避火圖》已經把那緊要之處盡數刪光,難怪她看著總覺得不大對勁,這也實在是叫她方才鬧了好大的笑話。 “所以……” 她怔然看向房相如,房相如再次確認地點了點頭,有些同情地安慰道,“所以臣的清白還在。公主不通人事,倒也沒什么……只是方才,公主實在是,辛苦了?!?/br> 漱鳶長長地啊——了一聲,兩眼一閉,直接朝他的懷里躺了過去,房相如伸手一接,一把抱住了她,垂眸見她在自己的懷里頹喪地歪頭沉默,有些哭笑不得。 “房相,方才那些,你忘了它,好么?” 公主雙眼呆滯地望著窗外涌動的林濤,靜靜地囑咐道。 房相如忍俊不禁,說,“公主放心。勇猛之姿,臣一定,忘不了……”他說罷,感到懷中有幾分掙扎,于是發力按了回去,笑著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道,“臣盡力而為?!?/br> 公主略微感到寬懷,終于松了口氣,悻悻道,“很久以前,我總愛在你面前端著,生怕做錯了什么,被你看出來,對我冷嘲指責。那時候我謹言慎行,對你不怎么搭理,其實,就怕在你面前丟臉?!?/br> 她一想到剛才的種種,更覺得丟人了,轉身勾住他的脖子,一頭栽在他懷里,悶悶道,“怎么辦!現在我沒臉見你了!” 他的手掌撫摸上她起伏的后背,來回的滑動著,安撫道,“其實臣倒是覺的,公主甚是可人。只是想起來,臣大概……會忍不住笑……” 說罷,他淺笑起來,然而還沒笑幾聲,只覺得肩頭不輕不重地刺痛一下,他抽了口氣,驚著別過臉瞧她。 公主一臉不快,露出尖銳的虎牙警告道,“你再笑,我還咬!下一次,就咬你的脖子,叫你過幾日上朝的時候,百官都要指著問問你怎么回事!” 他一聽,連忙抬手護住自己,帶著點求饒的語氣道,“臣不敢了。公主恕罪。公主寬宏大量,饒了臣吧!” 漱鳶得意幾分,對那事情也不再繼續追著要,大概是被宰相所描繪的幾個細節驚著了不少,所以也不敢再對他亂來。 兩人依偎著說了一會兒話,生了些潮汗。 她脫身而去,自顧自地旋身一下子坐在竹榻上,偏頭對著一旁的銅鏡理起頭發來。 方才那一通折騰,叫她早上叫宮人精心盤起的螺髻全都散了,這種發式不好弄,她一個人實在梳不起來,干脆想著拿兩只玉簪簡單地盤成一個簡單的宮人髻。 她嘴里叼著玉簪梳頭,對著銅鏡左右看看,手起手落間,從鏡子看見房相如正坐在身后直直地望著她。 她沖鏡子里的他笑了笑,一面朝房相如瞥了一眼,一面手中往上打著發綹,含糊道,“好了。六郎還在那坐著干什么,也不知道過來幫我一下?!?/br> 宰相連忙起身,殷切地走到身后跪直身子,溫聲道,“臣來了?!?/br> 房相如對著她的烏發看得眨了眨眼,卻不知該怎么做,只聽公主道,“你會梳宮人髻嗎?” 他把控朝堂的手,握過筆,舞過劍,卻不曾為女子梳過頭發。 房相如從她手里接過一大綹頭發,羞愧答道,“臣無能。臣哪里會梳女子的發髻?” 大概“臣無能”這三個字,他也就會甘心對她說了。 她的發在他的手中柔順烏黑,散發著淡淡的芳香,一見就是平日仔細保養的。宰相也幫不了她什么,只好又繼續問道,“要不然,臣給公主梳個男子的?” 漱鳶立即皺眉,半回過頭道,“穿胡服才要配男子發髻呢,我今日只是普通的衫裙,梳男子發髻會很丑的!” 房相如聽得淡淡一笑,隨后手里被塞了一把梳子,只聽公主道,“你幫我梳梳頭吧,方才都弄得亂了,若是不通開,就算梳起來也不妥帖?!?/br> 他說好,然后一手托起她的長發,一手慢慢用梳齒慢慢自上而下地梳起來。他動作很輕柔,生怕有發絲卡在齒中扯疼了她,所以梳的很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