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他記起了當時在清波池旁,竇楦和他說起的胡人那個“父子兄弟奪女人”的蠻夷之舉,他唾棄,而眼下在這里,他與宋洵居然為了李漱鳶鬧得這般不快,仿佛長久以來平靜的一碗水終于打翻了,一切事態變得覆水難收。 宋洵似乎壓抑了很久似的,毫無懼色地面對著宰相的怒火,話刃迎了上去,“所以,這就是義父多次叫我打消對公主的念頭的原因嗎……因為,”他哽了一下聲,終于鼓起勇氣道,“因為義父也眷戀著公主,所以不想看到別人將她奪走……甚至自私的希望,她永遠都是在一個人在宣徽殿高高在上的樣子,在您路過的時候,可以永遠奉若神明一般的仰望著……這樣您就會覺得她只屬于您一個人……” “夠了!” 厲風一般的話音剛落,只聽桄榔桄榔——一聲,廳堂內案幾掀翻,酒撒杯碎,青飲瞬間浸透了地板和坐墊,空氣中升騰起一陣梅酒的澀味。 房相如凜凜垂袖而立,冷面如霜,抿唇一言不發地望著宋洵,許久,他才疏寒道,“今日我與你說這些,是有意提醒你。你的搖擺不定正在傷害著兩個人,”說著,宰相自袖中抽出一小竹筒扔在他面前,道,“我再問你一遍,五月花宴那日,你的牌令為何出現在事發地附近?” 宋洵怔住,垂眸道,“無意中丟失在那里的?!?/br> 房相如瞬間眸子寒涼下去,呵笑一聲,手朝地上的竹筒一指,“拆開看看吧!以為大理寺不做事么!” 宋洵遲疑片刻,俯身拾起拆開竹筒,從里面拿出一小張紙,只見上頭字字如針,叫他看得心驚。 房相如余光看著他的神色,負手道,“那只暗箭上帶著棋楠香的味道。棋楠木不易得,唯有南部邊陲才有。南??そo陛下的貢品中雖有,可太過珍貴,陛下不輕易賜人。除此之外,唯有當年駐守過南??さ年悋潘讲亓诉@種香?!?/br> 宋洵拿著紙手漸漸發顫,只聽房相如繼續道,“侯家的娘子或許都用了這香,縣主與公主算是朋友,而其他人她們與永陽公主不熟,更沒理由害公主。線索斷了,我卻一直很是疑惑,直到今日得知你和縣主的事情,這才明白過來?!?/br> 他見宋洵不再說話,冷聲道,“若你不是宋將軍唯一的遺子,我早就將你送往大理寺嚴審!何必替你隱瞞,和你兜圈子?!?nbsp;房相如臉上浮起痛心的神色,側頭看他,“你告訴我,當日涇陽縣主為何行刺!” 宋洵頹然,紙張從指間紛然落地,他撲通一聲跪下來,低頭道,“我不知道。她說她看見我送公主那一雙皮影,她很生氣,她失去了理智……我當時看到她拉弓,心中一驚將她推歪,那箭才歪歪扭扭的射偏……” 他猛然抬頭,跪行幾步至房相如面前,仰臉道,“義父……請你不要將此事告發。這些都怪我自己,婉盧她也是,一時鬼迷心竅,以后不會再有了!” 房相如沉沉閉目,他又怎么會將宋洵真的交給大理寺?宋洵是他當年求陛下刀下留人留下來的宋將軍唯一的香火,如果因此事送入大理寺,他對謀刺皇親之事知情不報,必然罪無可赦,這樣的結果,他又如何對得起他曾經的摯友? 至于侯婉盧……先不論她是否為庶出之女,陳國公侯將軍乃開朝元老,曾為陛下南征北戰,此事若判,必定要顧及幾分臉面……更何況內情為情海糾葛,又沒有人證,單憑一支箭,只能懷疑卻無法定罪,長久拖延下去,或許又是一件不了了之的案子。 宰相垂眸看了一眼宋洵,虛扶了一把叫他起來,“此案大理寺已經高懸,無人再議。更何況知情之人不多,此事為私下調查?!?/br> “宋洵?!?nbsp;房相如叫了一聲,沉沉看他,道,“你父親宋將軍是個良將,只因他效忠隱太子拒不投降又當街咒罵,這才引起龍怒下令處死。在我心里,他始終是我的朋友,而你,”他拍了拍他的肩,“你是他唯一的兒子,你現在這般樣子,想來他也不愿看到?!?/br> “洵知道了……” 宋洵垂首,淡淡道,“洵會準備明書科,參加科考?!?/br> 明書科?房相如略失望,可也卻覺得他有個差事也是好事,他道,“也罷。進士科不容易,你若想先試明書科,那便去吧?!?/br> 對話從方才的激烈轉進到了另一個話題,永陽公主似乎成了房相如與宋洵之間的不可說,兩人心照不宣地誰都不再提起她。 管家自打見到主人拂袖揚翻案幾,嚇得一直躲在很遠的地方也不敢出來。此時聽聞主人傳喚,立即跑出來進入廳堂,低頭收拾起一地狼狽。 家丞見事態緩和了,也趁機溜出來在廊下通報,“房相,竇尚書方才托人來報,請您現在去白鶴樓敘話,說是有要事相商?!?/br> “知道了,你去回話,說我換身衣服就去?!?/br> 房相如在離去廳堂前,忽然聽身后有人叫住他,“義父——” ,他未回頭,只是站住腳,問道,“怎么了?” “我父親他,真的是罪臣么……洛陽之變,隱太子真的謀害陛下了么……” 宋洵問完之后,彼此間只剩下一片久久的死寂。許久,房相如輕輕拂袖離去,淡淡的一句話飄在空中,“你只需記住我告訴你的便可?!?/br> 他的背影漸漸在回廊處消失,宋洵立在原地,面色卻復雜不定。 入了七月,夏陽流火,烈日暴曬,就算是太液池旁的樹蔭下也不怎么涼快了。漱鳶歇在秋千上搖扇,迎面而來的湖面的風有些粘濕,叫她都有些坐不住。 這個節氣里,還是呆在殿內舒服些。大殿幽深陰涼,將外頭的熱氣隔絕開來,好歹還可以歪一覺。 她懨懨地起身,叫人打著華蓋往回走,路過護國天王寺的時候,只聽那頭有怪異的誦經之聲傳出來,漱鳶蹙眉,偏頭問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天王寺里頭在干什么,聽著怪瘆人的?!?/br> 冬鵑答,“回公主,那怪聲是旁邊的大角觀里出來的。圣人請的那位天竺方士這幾日入宮了,被安排在大角觀中煉制丹藥?!?/br> 漱鳶哼了一聲,“丹藥?從未聽過人有長生不老的。這煉丹都請到內朝了?呵,父親真是越發糊涂?!?nbsp;她嘆氣地搖了搖頭,“父親也在大角觀么?” 幼蓉道,“好像是科舉將至,圣人今日召集文臣在內朝翰林院商議選拔的事情,現在將近晌午,圣人應該去含涼殿歇息了?!?/br> 漱鳶淡淡拂袖轉向,道,“走,去含涼殿看看父親。聽說他近日不怎么吃太醫署的藥,盡是輕信這些蠻夷方士……” 天太熱,人就容易變得慵懶,于是很多心思也就哼哼唧唧地跟著散漫起來。自打上次從宰相府落荒而逃之后,公主再也沒出過內朝,從六月下旬一直悶到了七月出頭,不想好不容易出來走走,偏逢這樣討厭的天氣。 這幾日她輾轉反側,時常半夜驚夢坐起,滿腦子都是房相如那些驚為天人的舉動和語言,那事情到底成了她的夢魘??墒?,每每驚醒之后,她抱著膝頭細品夢中令人臉紅心跳的事情,卻又不爭氣地生出幾分不好意思的滋味。 裊裊婷婷地穿過回廊,來到含涼殿前的時候,漱鳶剛剛要抬足邁入,只聽里頭沉沉一聲“陛下”。 那聲音叫她心里空了一拍,腳步也慢了下去,徐徐走入殿后,繞過抱柱躲在簾幕后頭探頭看,那里果然坐著房相如。 她躲在簾子后頭聽他道,“陛下,進士科與明書科,明法科的主考官都已經安排好。明法科依舊命大理寺卿主考,進士科今年請崔侍中主考,臣做副考官,而明書科,臣安排的是翰林院大學士坐陣,陛下看這樣可好?” 陛下道,“一切有勞房卿了。想來你替朕從開朝到如今已經多年,朕和大華王朝無不依仗房卿辛勞。有你,朕很放心?!?/br> 宰相忙環袖垂首,鄭重道,“陛下所托,臣不敢辜負。一切作為,都是臣分內之事?!?/br> 說完,宰相見上首的人自懷中取出一個小木盒,打開旋軸后,從里頭拿了一顆丹丸,放入口中。 房相如輕輕皺眉,抬手剛想制止,忽然聽見身后簾子一動,一聲嬌憨傳了過來。 “父親!你怎么還在吃這個!” 眼前一道倩影飄了過去,永陽公主不知躲在簾子后頭多久了,這時候突然走了出來,忿忿不平地朝陛下那頭坐了過去,一把奪下那個小木盒,道,“這是什么靈丹妙藥,吃了,就會長命百歲嗎?” 陛下微怒,道,“鳶兒,房相在此,不可造次?!?/br> 公主眼睛往下瞥了一眼,見房相如正恭敬地朝她垂首施禮,她臉一紅,心里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此時這姓房的老狐貍又是這般正經的模樣了,真恨不得再將他逼瘋一次,看他是不是還這般云淡風輕。 “倒是沒看見房相也在……許久不見,房相一切都好???” 她不咸不淡地問了一句,虛笑著佯裝兩人有日子沒見的樣子。 房相如垂眸應聲,徐徐道,“多謝公主掛念,臣很好?!?/br> 然后二人之間就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明明還有一層少師與學生的關系,可現在卻像是兩個對家,誰也不看誰,又像是不怎么熟悉似的。 陛下很是奇怪,左右看看,指了指房相如,沖漱鳶笑道,“鳶兒,你欺負房相啦?怎么朕瞧著,你像是和他有什么過節?!?/br> “沒有!” 宰相和公主異口同聲地回答了一聲,叫兩人都嚇了一跳,詫異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對視上,卻又在數秒內雙雙彈開,各自別過臉誰也不再說話,又尷尬又彼此瞧不上似的。 陛下以為是公主又做什么任性的事情,叫宰相批評了,于是笑笑道,“房相,永陽公主朕算是慣壞了,偶爾性情嬌扈些,你看在朕的面子上,不要為難她?!?/br> 房相如心里翻涌苦澀,從頭到尾,是她在為難自己還差不多,可眼下能說什么?他只好抬了抬袖,硬著頭皮沉沉道,“臣不敢?!?/br> 公主按壓著心里的悸動,故作淡定地扭頭不看他,轉而問起父親,道,“兒聽見大角觀有怪僧念經,父親,這些丹藥實在怪的很,你不要再食用了?!?/br> 陛下溫然地笑著從她手里拿回來木盒,道,“父親無礙,倒是你,你的終身大事是不是該定下來了?”他說完,看了下房相如,道,“聽房相說起他的義子宋洵今年要考明書科了……年少有為啊?!?/br> 漱鳶搖頭不喜,喃喃道,“明書科有什么好的?有志之士都去考進士科了!” 她朝下看了一眼宰相,將話頭往他身上引去,“父親總想著給我做媒人,不如給房相做一做,房相勞苦功高,府上連個侍妾都無?!?/br> 房相如暗暗抬眼睥了她一眼,連忙推辭,“陛下!臣一個人習慣了,再多一個人,臣會不自在的?!?/br> “鳶兒說的倒是有些道理,以后宋洵成親了自立門戶,早晚從你的府邸搬出去,到時候偌大的院子房相孤單身影,朕看著也很難過啊?!?nbsp;說著他微笑著看了看身邊的漱鳶,似乎下了什么決定。 公主與宰相都不再說成親這個話題,各自進言陛下少食丹藥后,雙雙退出含涼殿。 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天上的炎炎烈日被烏云遮住,風過云卷,天色轉陰。 漱鳶與房相如并肩走下宮階,倆人立在那沉默一會兒,卻誰也沒走,仿佛都在等著對方說話。 公主性情急了些,見宰相穩如泰山,實在扛不過他,終于還是先不冷不熱地開口了,“聽說翰林院那頭都散了,房相一會兒要回去了嗎?” 房相如也不看她,眼神發虛地飄向遠空,淡淡回答道,“臣還有些事務處理……” 說完,他似乎覺得對自己的回答不大滿意,于是負著手,進一步解釋道,“臣一會兒先去弘文館取些書簡,然后給崔內侍和竇尚書各送去,這些都是今年科舉的題目出處,需要共同商議;之后臣就回中書省忙了……大概會忙到過了夜禁,走不了的話,就還在內室睡一晚?!?/br> 房相如說完,又覺得自己好像話有些太多了,她不過是客氣問一句,自己卻解釋了一大堆,連行程打算都告訴她了。 公主倒是有些不可思議,問道,“送書簡這事情不都是叫內侍做就可以了么?房相何必親自跑動呢?!?/br> 宰相心虛地咳了一聲,嘴上虛應著說其實不遠,“走動走動也好?!?nbsp;他想,其實還是他自己心里過意不去,上次在府中出了那種事情,他后來回想起來也覺得萬分窘迫,總想著哪日在宮中偶遇她的話,可以親自解釋幾句。 誰想,她倒好,消失了似的,他再也沒有在中庭見過她。本來想著會不會在太極宮那邊遇見她,這才打著送書簡的旗號,在太極宮和大明宮之間奔走。若不是這次陛下召他入內朝,他還真的碰不上她。 公主不說話了,宰相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么,垂眼偷瞄她的神色,只見公主臉色淡淡,倒是沒不高興。 總之,還是自己被她討厭了吧。宰相不由得苦笑,只好認命。 回想起上次,他的確是氣壞了,誰叫她那時候說了那么多傷他心的話!將他的一番心意踐踏了,還說是打算以色換權。 想想他也是較真……一個小姑娘,拿著這么大的權力,能干什么? 房相如等了一會兒,見公主沒有打算繼續談話的意思,心里有些沮喪,只好躬身淡淡道,“公主無事,那……那臣這就走了?!?nbsp;他說完,悄悄抬了一眼看她,卻不見她有任何動容。 “那我送送房相吧?!?/br> 這一聲柔麗總算將宰相從谷底救贖出來了,仿佛將他赦免了似的。 房相如按捺住幾分心亂,趕緊垂眸應聲說好。 兩人慢慢走著,漱鳶走在他先前半步,而他和她不遠不近地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實漱鳶也是有些想念他的,不知道那次之后他過得如何,她走幾步便會微微偏頭,看看房相如是不是還跟在她的身后。 房相如余光瞧見她回頭,于是也愣愣地抬起臉看她,然后彼此間多了幾分無措與茫然,仿佛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公主……” 其實他都明白,她很聰明,大概知道了涇陽縣主做的事情,因此那天才變得有些激進和不擇手段,“上次花宴的事情,臣大概已經有所了解了?!?/br> “哦?” 公主慢慢停了步,回過頭等他跟上來,然后并肩與他繼續走,她故意問道,“你知道什么了?” 房相如沉聲道,“公主很生氣,臣理解。好友背叛,暗箭傷人,若非人海量,誰都容不得?!?/br> “你這是夸我呢,還是說我小氣呢?” 漱鳶輕笑起來,自己這些話里有話的能耐都是跟他學的,有時候同聰明人說話,還是有幾分意思的。 宰相淡淡揚了下嘴角,道,“此事牽連陳國公家事,公主上次借臣的府邸已經給了一次回擊,若是還要繼續,恐怕就會出事了?!?/br> 公主略沉了下臉,“怎么,你這是替別人說話?” 房相如生怕她誤會,忙解釋道,“臣和公主是一心的,怎會替外人說話?公主可曾想過,事情牽連陳國公,鬧大的話,陛下也會知道兩難。更何況這事情是紅塵糾葛之事,若是真的拿此事來質問國公,恐怕也勝算不多。不過,臣擔保,此事以后不會再有了?!?/br> 公主嗤笑一聲,帶著點輕嘲,打量著房相如道,“先倨而后恭,思之令人發笑。房相這是想替誰擔保呢?” 說完,她波瀾不驚道,“人心險惡啊……不急?!?/br> 她嬌憨,但從來不愚蠢,就是在撩撥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點賣力,叫他難以應對。房相如聽了她的話后,忽然覺得,若是智慧上的較量,她也是不克小覷的。 “公主,”他抿了下唇,道,“上次的事情……是臣的不是了?!?/br> 先低頭認錯的人先尷尬,宰相糾結很久,思前想后,終于決定先拉下老臉來和她說句不是,畢竟這種事情,女子總是吃虧一些。 不說倒好,一說公主卻臉紅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著,一面回頭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腦袋!你現在又提起來做什么?!?/br> 房相如心中寒涼,這個女子當真翻臉無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說些什么,卻又有口難開,此時一想,隱隱后悔自己把買的那個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濕了起來,兩人抬頭一看,只見豆大的雨點愈來愈快地落下來,驟雨急發,一場暴雨將至。 林間有沙沙作響之聲,這里前后皆空蕩寬敞,也沒有亭子可避雨,雨點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濕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來散步,怕熱所以穿得極其薄透,還沒反應過來,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經浸濕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線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來,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實在是沒眼看。 房相如只覺得臉上發熱,連忙挪開眼,揮袖脫下自寬大的外衫當作斗篷披在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