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26章 只聽房相揚聲噯——了一下, 擺擺手道, “今日只有賓客,而無僚屬,諸位莫要因房某的到來而拘束。這里并非中書省, 你我又皆為永陽公主的客,不必禮節繁重?!?/br> 那頭忽然有叫好的聲音,原是方才伎人舞畢, 想來定是精彩至極。房相如頷首, 亦微笑著隨著旁人擊掌, 稱“好”, 大有隨遇而安的意思。 幾位書令主事聞聲, 這才敢抬頭虛看向宰相, 見他抬廣袖自行斟酒飲之,又抬頭認真觀宴, 頗有幾分欲久坐于此的想法,實在與他平日不茍言笑的樣子大相庭徑。 有殷切者復禮,道,“房相乃國宰, 怎可做末座?在下實在是憂心, 不如房相移步,去上坐觀賞吧!” 那幾個人一聽,連忙應和起來,說正是正是,紛紛要喚來內侍為宰相換座。 房相如卻淡淡地推辭掉了, “今日算房某遲了,此時再換座,怕是要驚了公主儀駕,更掃了旁人的興致。房這個位置剛好,都看得到,諸位歸座吧?!?/br> 說什么憂心?恐怕是他坐在這里,叫他們不敢盡興吧。 其實他倒也不是不分場合的人。中書省里他一向嚴苛于人,可出了殿,自然也不會手伸得那樣長。更何況,那幾位都是年輕人,剛及弱冠的模樣,何必和他們在此時較真。 說起來他為何來,不過是替竇楦過來撐撐場面。竇尚書是大忙人,不得空赴貴主宴席,他只是替好友跑一趟而已,說到底也是公事。 雖然……他叫竇楦交出來他那份請柬的時候的確花了不少功夫,也費了點口舌,不過門口的內侍不大識字,好在認得他房相如這張臉,也沒多想就趕緊請他入內了。 房相如微微伸著脖子,放眼去尋崔侍中的影子,可惜人多,實在看不見。不過此宴還真是熱鬧,滿目緋青銀綠,皆是達官子弟,有好幾位眼熟的青年郎君都在其中,其父皆是三省的朝臣,大概是一同被邀請而來的。 想要融入年輕人的局,就要學會變通,這時候就不必做什么侃然正色的樣子,免得不合時宜。 他想到這,忽然覺得參加她的花宴也沒什么難。年輕人多怎么了,他又不是沒年輕過。要通權達變,要順天應時,這和做官一個道理。 所以房相如暗暗對自己點頭,抒懷一笑,又看向臺中的舞者,然后擊掌稱贊“甚美”,對一旁的僚屬聊侃起來,“那想必是羯鼓吧?乃八音之首。記得這一曲《柘枝》,出自西域石國,昭武九國是前朝事了。柘枝初出鼓聲招,回雪飄飖轉蓬舞。公主竟請來了柘枝伎,難得,難得?!?/br> 也不知今日怎么了,房相似乎話有點多,不過也隨和不少。雖然是閑聊,可內容之一二還如平日給他們評古論今似的,有幾分傳業解惑的味道。 幾人面面相覷,又不好多言,只得連連陪笑,稱房相博學廣聞,可肚子里又沒那么多東西,一時間接不上話,只好請房相品嘗佳果。 宰相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不一樣了。宴會上的攀今掉古已經過時,孩子們早就沒那個耐心研習史書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太平之世里,這種花宴上寫詩斗文才是該做的,要不然,就是偷偷議論如何與公主攀談幾句話,以窺天姿。 可房相如不了解,依舊按自己的性子正襟危坐于末座,腰身習慣性地挺得筆直,宛如冬松。深緋色的襕衫朝服還沒來得及換,坐在這里倒顯得更亮眼。 有去了趟廁床返宴的人,從末尾溜回席中,瞥見末座的房相如,大吃一驚,紛紛鞠袖恭敬,探聲問,“房相也來了?為何坐于此處?我等心惶啊……” 幾個人一行禮,引得旁人也側目過來,見果真是宰相大駕光臨,哪里還敢坐得住,三三兩兩地都溜到末座那頭,畢恭畢敬地招呼去了。 人頭攢動得太多,臺上的人就看得一清二楚。 珠簾后,漱鳶皺眉不解,偏頭問道,“那邊何事?為何有些sao亂?叫人去看看?!?/br> 她今日梳了雙環望仙髻,又插了對簪、對釵,鬢邊斜插花勝,髻中戴了小花軸。 簪釵是金銀或玉制的,雙環髻又繁瑣,所以更顯得她脖子修長,頂著滿頭沉甸甸的繁錯的美麗,連側頭說話的時候都需要小心翼翼,整個身子微微傾過去,視之更為典雅從容。 視線放過去,見人群中有一人頗為醒目,她揚眉疑惑,雖然看不清臉,但窺身姿倒是不錯,瀟瀟然有魏晉之遺風。 她微微輕頷首,道,“人群中那人是誰?將他叫過來,給我瞧瞧?!?/br> 幼蓉還未邁出步子,就有內侍垂身走上前來,報,“公主,房相來了?!?/br> 她正預備飲茶,聽了之后有些錯愕,“哦?他怎么來啦?” ,這倒是沒想到,再仔細看過去,待那人轉過臉來,才發現真的是他。 內侍敏銳,聞聲不對,復多嘴道,“不是公主邀請房相的嗎?” 她內心雀躍地輕笑,她當然是沒請他。至于宰相是怎么進來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該給臉面的時候還是要給的,她不是恩將仇報的小人,就算他三番五次地婉拒,可她還是要留他幾分尊嚴的。 漱鳶引袖遮唇,忍著笑意吩咐道,“哦,對??次业挠浶?。不錯,我是請了他。去,叫人添案加席,快快將宰相請于上座?!?/br> 偷偷來了,又不敢坐得近些,這姓房的慣是意外的純良。她方才正覺宴席乏味,詩作墨寶收了不少,卻無一人入眼。此時他卻來了,像是知道她無聊了似的,剛好來解這乏味。 公主來了興致,眼神也明亮起來,微微笑著等。 房相如在末座那頭推三阻四地和眾人客套一番,最后終于抵擋不住,在旁人的殷切注視和簇擁下,硬著頭皮走上前來。 臺上的珠簾已經打起來,她居高臨下,長睫垂視地瞧他,笑嘻嘻道,“房相還真的來了呀?我以為中書省忙得很……” 荒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尋歡作樂,就剩他一個人在那邊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滿歸不滿,這種時候還是要忍。 房相如緩緩環臂對袖,對著上頭再三行禮,從容敬聲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趕來了。多謝公主賜座?!?/br> 她揚手一揮叫人為宰相添茶湯,道,“少放些鹽,房相口味清淡,不喜歡太濃的?!?nbsp;說完,又繼續看著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過是湊一局熱鬧,也看看有無合心之人。正愁著人選,房相既然也來了,我也放心了?!?/br> 房相如抬頭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畫了橫云眉,又貼花鈿,點面靨,妃色唇,依舊是一如既往的不愛敷太厚的粉,卻覺其人艷嫵動人,竟叫他有些沒認出來。 回過神來,聽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話里有話,房相如心里驚懼,忙長鞠一禮,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趕緊俯身道,“多謝公主賜茶,臣就不擾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擇言地說些引人誤會的話,實在叫人緊張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覺什么,他覺出李漱鳶的眼神不對勁,趕緊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當眾欽點了他似的。 那慌亂之色漱鳶全數看在眼里,卻也不急。下頭的歌舞正盛,她卻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見個虛晃的身影,依舊覺得他如此出眾。 弘文館里近看久了,今日不遠不近地一望,竟也覺得他英正得很。這樣的人物,若不快點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親去求個賜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強取豪奪,他愿意嗎?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詡風骨,真要是強扭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間歇處,有幾位郎君上前,說要為公主獻詩幾首。 她隔著珠簾望過去,卻也不認識這些人,經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房相如口中那位寧侍郎的兒子。 她欣然說準了,叫他們都走近些。見寧家郎君此人模樣還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確是個好青年,以后也會有作為,只不過她希望這些年輕人的作為是自己博來的,而不是企圖靠著一個駙馬都尉的身份。 更何況,大華尚武,倒不是說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氣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為上,輕策駿馬,英姿爍爍的更佳。 其實她對那些辭藻華麗的詩已經沒了興趣,上輩子里,記得宋洵就寫過一些,他是個才子不錯,寫得也好??上?,文采非凡又如何?不還是負心郎一個。 一番想法之后,諸家郎君已經詩畢,正愛慕地等著她品評。 等到她被再三問了,才意識到自己半個字都沒聽進去。古人詩,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復之詞,什么“妍麗”,“芙蓉”,“秋水”……吟詠多了,只覺得有些俗氣,更是過耳就忘。 其實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著下頭那群人忽然有些無助,于是微微側身,習慣性地尋求房相如,尷尬地委婉道,“本宮覺得……寫得好。房相認為呢?” ——————————— 房相如被點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態和弘文館的時候沒兩樣。 只不過,那時候她總是盯著他的臉走神,眼下這種相看的時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亂想什么去了。 于是宰相出言了,道,“臣與公主意見相同。郎君辭趣華美,皆是不錯的句子?!?/br> 然后這樣的話又說了幾次,基本上幾位郎君的每首詩都是公主說“好”,再由房相替她一一點評。她每說一個字,又看向房相如,等他再說。 本來是公主相看,宰相說的話比她都多。 不過,能換來貴主一個“好”字,得見麗容,此行也就無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來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無趣,除了文樂,亦準備了武事。見座下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于是叫人趕緊撤了臺子和席子,又搬來了投壺,箭靶和劍器。 “幼蓉,”她側頭喚了一句,“叫人預備擊鼓傳花,如此更熱鬧些?!?/br> 擊鼓傳花,傳到誰,誰就要從那三樣中選一個來做。 這樣一來,賓客皆又來了興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觀看好戲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華的人還是更喜歡雄健之風,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著幾分崇士的態度。 下頭是熱鬧了,可她在臺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軟墊墊于憑幾,借力閉目休息幾分。 沒一會兒,冬鵑忽然低聲喚了她幾句,再睜眼時,忽然面前的案幾上躺著兩個皮影,鏤空雕刻的臉格外精致,赤青紫黃的,看服飾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官。 她誒了一聲,一下子坐起來舉著一個捏著小木棍轉看,笑道,“燈影戲?哪來的?” 冬鵑猶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內侍送上來的?!?nbsp;說完,她將視線挪到左席人群中,漱鳶順著看過去,見宋洵一襲月白,朝她淺淺笑著,然后長揖一拜,卻也不上前。 民間的小玩意她見得少聽得多,卻沒擁有過。燈影戲她就看過一兩次,很是喜歡??上菛|西很難弄到,今日忽然得兩個,她不能不說,是喜歡的。 宋洵倒會投其所好,小小禮物,倒是比詩詞歌賦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實在是堵心,漱鳶看了又看,淡淡朝他點頭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擊鼓咚咚咚地敲了起來,一個花彩球從末座一直傳了過來,鼓聲不停,沒人敢留著,傳到自己這,然后像燙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給旁邊的人。 酒興助陣,鼓聲催人,傳來傳去便成了扔,鬧哄哄地從這頭扔給那頭,又被那人扔了過來,還不忘喊了句“露兩手——”。 房相如見眾人越發閑散失了規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睜睜看著他們胡來,卻又沒法說什么。放眼席中,這群仕家子弟中就沒有一個能端方坐著的人,其性還虛浮,也尚且沉不住氣。他覺得還不錯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內侍見宰相不快,于是上前為宰相斟酒,卻被他揮手止住,說不必添了。 房相如飲酒不多,也會節制酒量,沒人知道宰相到底酒底幾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動也不參加,起初還跟著稱好,過了些時候,亦覺得有些雜亂,于是又作壁上觀,看他們熱鬧。 漱鳶這點上和他倒是頗為相似。她雖愛熱鬧,可喜歡的是看旁人熱鬧。她最愛高座一處,俯瞰人間勝景似的,卻不踏入其中,只做觀賞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們一起,她也招架不來。 所以這兩個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個正襟危坐著冷眼看著人家投壺,一個歪歪地靠在憑幾上吹小風,還時不時偷看幾眼。 一個是主,一個上賓,雙雙離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漱鳶只能無聊地等著宴席結束,并祈求著他千萬別提前走掉。畢竟,弘文館那邊,他還真的再也沒去了。 公主正撐頭昏昏欲睡,忽聽臺下一片鼎沸,時而驚坐起,四下看過去,卻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處。 她順勢也轉頭去看,只見那花球不知道被誰一不小心扔進了宰相的懷里,而房相如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這下可太精彩了。 漱鳶慢慢坐正,探頭看向房相如,關切道,“房相一向不愛這些事情,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房相選投壺好,還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著了,還是撐了太久的頭留下的印子,只見臉頰上有淺淺的彤色,說話的時候還帶了點嬌媚??上?,嘴里的話還是在針對他。 房相如望著她看好戲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勝惶恐……容臣先行……” 誰知退席二字還未說出口,忽然那頭引來人潮慫恿,也不知是哪幾戶的武家郎君朝這邊叫起好來,紛紛嚷著要看。 房相如是文官,除了投壺,另外兩樣定是做不來的。 宰相投壺,難得一見,而且這事情仿佛比見公主還要叫人興奮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沒什么別的事情,所以朝臣見他,多是在忙于公務,連吃飯都甚少見到,更不用說投壺這種玩樂了。 況且宰相不茍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勢得了機會看點別的,能不叫人翹首以待嗎。這就好比你將一人看得宛如飲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會覺得無比的新奇。 “房相,賓客熱情難拒,莫要我為難啊?!?nbsp;漱鳶無奈地看向他,仿佛也無計可施。 房相如抬頭,見她目光爍爍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話里有話,分明在說,'若是不想也行,從了我,一切好說'之類的威脅。 他當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長揖,仿佛被逼到絕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這就去準備?!?/br> 她抿唇看他離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這宴席的場面不大也不小,雖然房相如是見過大陣仗的人,可在這么多賓客面前做投壺這種事情,怕還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擔憂起來。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準怎么辦,豈不是丟大臉了?話又說回來,他會投壺嗎?那群武官不羈的很,若是當眾嘲笑,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