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第23章 一瞬間,有熱氣自他左手順著手臂往心頭翻滾如氣涌,只覺得胸腔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快要按捺不住似的往外跑。 公主的手不大卻柔軟,指節細長,掌心微涼,如玉如雪,就那么攥著他,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非要他領著。她不是孩子了,這樣怎么行??墒茄巯聸]辦法,她嘴上喊著怕黑,又不許他去叫人,生生地為難他。 方才的氣定神閑全部被打亂,房相如被她拉著手,朝門外望過去,大殿幽深,約莫半百步的路,院落里的月季在月光凜凜下分外多情的模樣。 宰相默然良久,虛含著她的手,卻不自知自己掌心先滲出了薄汗,他硬著頭皮抬袖引路,認命似的壓聲道,“也罷。請公主跟緊了臣的步子。前頭案幾多,勿絆了足?!?/br> 她說好。然后故意站著不動,叫他起步先走,這樣一看,便是他一股力道牽著她往前走了。 多熟悉的場景,他也是這樣拉著她,從那場變亂中跑了出來,又一路護著從洛陽到長安。這些事情,他怎么就忘了呢? 她跟著他的步子,一步步踩在他踩過的地方,月光如水,她覺得好像走在湖面或云端似的,心頭有緊張也有激動,雖然她握他的手更緊,可是還能感到他微微籠起來的五指,真是叫人心安。 有時候人就是貪婪,即使你一輩子都得不到他,也霸道地希望在他心里要有一席之地,甚至是唯一的特別存在。 只要是特別的,就好。況且他一輩子都不娶,她最后一刻也是有機會的。 她想了很多,跟在他身后幾乎快虛貼上,淡淡問道,“房相認為我應找什么樣的呢?” “嗯?” 房相如的思緒正鴉飛雀亂著,握著她的手生生愣住,宰相難得走神了,復問,“公主是……何意?” 她悵然了,自言自語起來,“選喜歡的人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怎么也要選個順眼的吧?性情也要正直美好,文官還是武官呢?要我說還是文官好,至少和你還像點?!?/br> 選駙馬,被她說得像買菘菜似的……也是,朝中百官的兒子任她拿捏擇選,何必執著于他呢。 房相如抬起另一只手朝旁邊指了指,道,“這里是寧侍郎的位置,他家的長子比你年長個四五歲,如今做國子司業。我見過的,年少有為,模樣也清俊。以后大可再加封個通議大夫,也有臺面?!?/br> 通議大夫是個四品文散官的加封,其實就是個虛銜,再并駙馬都尉,已經算光耀門楣了,不過這些在她眼里怕是算不得什么“臺面”??墒沁^日子需要“臺面”嗎?人好脾佳,能容得下她的性子,就足夠了。等到日子一長,年少夫妻相伴久了,她大概也就忘了和他的這段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了。 “是嗎?如果是房相舉薦,也不是不可以?!彼⑽⒁恍?,月下盈盈動人,“我認命就是了?!?/br> 房相如喉頭微熱,窒了片刻,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李漱鳶勇氣可嘉,他真心佩服。他堅信,南墻撞得多了她自然就會清醒,雖然“認命”這兩字聽得叫人心碎,可是,這不就是他求的嗎? “公主也不必這般心灰意冷。其實對于感情的事,臣雖然接觸不多,可還是崇尚穩定為上。日久生情,也是美好的?!?/br> 她無奈彎唇,淡道,“房相沒喜歡過人吧,這種心情你自然是不懂?!?/br>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公主平安一生,更是陛下的心愿?!?/br> 她聽罷停了步子,側頭看向他,“那你呢?你真的希望如此嗎?” 房相如不再說話了,說多了都是錯。上輩子的感情,他能壓抑得住。這輩子他不想犯錯,叫她遠離宮廷,這是最好的。 五十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她還以為地上有多少凌亂的案幾,一路走來不見有什么物件絆腳。若真的有,倒好了。 絆倒了,就可以喊腳崴腿疼,然后名正言順地叫他扶、叫他背,這樣的事情多來幾次,他也就熟悉放松了,就像現在,他不也是老老實實地握著她的手。 可惜,文官太規矩,案幾箱柜都規規整整地碼放好,連一個上手他們中書令的機會都不給她。 這個中書省是他的屬地,她大概是不想再來了。 到了門口,院落寂寂,高大的梧桐樹層層疊疊倒映在月影下,仿佛是不可測的黑水之淵似的,往前踏一步都有一種惶惶然要掉進去的錯覺。 不管怎么樣,現在總要分手的。 她在梧桐影下停住腳,道,“我回去了,房相也早歇息?!?/br> 他說好,低頭想了想,又道,“臣還是去喚內侍送公主回去。夜深了,公主一個人……” 她垂眼笑了笑,“我一個人無妨,外頭的路我比你要熟悉?!?/br> 房相如不語,他本想說她不是怕黑么。 她松了他的手,轉身踏門離去,房相如忽然手心一空,五指還習慣性地微微攏著。她抽走得太快,快到他還沒反應過來,差點以為是她要掉落進那綽綽的梧桐影里,于是下意識地還要反手握住她,骨節分明的食指滑過她的手背,然后感到她細膩的手就在自己掌中那么溜走了。 多尷尬啊,多落寞啊。他的手就那么在虛空里懸著,仿佛還要拉著她似的。 他五指連忙在袖里收緊,抬手鞠禮,對著她的背影彎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br> 天心月正圓,房相如待她的背影隱沒在宮門盡頭,才長長吁出一口氣,負手仰頭凝視片刻,驚覺手心方才竟然汗濕了大半。 這實在是失了儀態,他皺眉從摸索出青帕,往手上按去,鼻尖忽然聞到一陣翠云香的味道。 難道她又折回來了?房相如往前走了幾步,只見黑漆漆的夜,暗淡的星子,寂靜無聲的宮闕,并沒有旁人。 這才明白過來,這塊青帕是上次杏崗賞春局上他“借”給她的,且叫她不必還了。不想方才竟然被她不知何時地塞進他的衣兜,大概是青帕在她身上呆久了,也沾染上幾分她的香氣。 高內侍大概是起夜,才醒過來,見房相如一人站在院子里,于是上前殷切低聲問他是否添茶,“昏時永陽公主來了,房相見到了吧?公主可回去了?” 房相如淡淡說公主已經回去了,心里卻道這內侍真該換一換了,宮禁不嚴,安全也是個隱患。不過也多虧他睡得實,才不至于她夜訪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所以剛欲開口說幾句,細想后又滯了聲。 他負手握了握青帕,只頷首說要回去休息了,“請公公備下枕席。我將就一晚就好?!?/br> 高內侍連忙允聲退下去準備了。房相如立在那,待他走后,才將青帕疊好放回衣袖內。 無邊風月,云淡風輕。也好,物歸原主,各自安好。 —— —— —— —— 房相如千想萬想,卻沒想到他的那番話,李漱鳶竟然真的決絕地聽進去了。 那是一個正午,門下省的侍郎將大典的諸項事宜及禮儀程序的副本送到中書省幾份,由中書省的各個官員傳抄自己負責的部分,然后依次與舊例比對起來。如有與陛下所期不合之處,另取紙張書寫,一并交與中書令匯報,再由中書令刪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過目決策。 殿內的白麻紙嘩啦嘩啦翻得勤快,書簡展開又卷起,兩省官員擠在殿內忙個不停。開明之世里正是用人之際,官員有事可做,仕途光明,個個都豪情萬丈,格外認真。 高內侍一班人往殿里來來回回送了好幾次茶湯,也不知怎么,將外頭的一些話也帶了進來。 一時間,侍郎、主書、主事,甚至蕃書譯語人也不知怎么皆來了興致,捧著茶碗湊在一處聊侃起來,連手頭的事務都暫擱了。 在中書令附近收拾書簡的書令史忽然喊了一聲“茶湯是不是鹽太多了!”,遂也藉機湊了過去,跟著一同眉飛色舞。 房相如正看著遞過來的文書,余光瞥見身旁的書令史離去,微微皺眉。 就說吧,這內侍改換換了,方才還是清明氣正的中書省,也不知怎么了,搞得像街頭老婦的閑話攤子。 話題么,大抵又是宮中的什么風月之事,抑或是誰寫的什么詩又得了陛下的贊賞。 耳邊聒噪,房相如輕輕嘆口氣,瞥了一眼搖了搖頭,將筆擱置下,亦端起茶湯品嘗休息。 忽然聽聞下頭有人細語,“永陽公主要大婚了?過幾日的花宴,不知令郎是否也去?” 寧侍郎道,“他能有什么出息,湊個熱鬧罷啦。不過我聽說近來不少人告假休沐一日,估計都要去觀看,當日定會熱鬧……” 房相如嘴里的半口茶還沒咽下去,聽得差點噴出來。 她要大婚了?可前幾天她還對自己癡纏著…… 難道女子善變都如此之快嗎? 插入書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支持~ 指路一下預收文《菩提謁》也是半架空唐~女主是九兄的女兒~he。文案還在修改,感謝。 附注: -唐朝白麻紙。也叫蜀紙。朝廷專用紙,成都造,屬于貢品。算是朝廷公務紙(但是不確定能不能廣泛用于各部省,還是只是給皇帝寫文件用,這里就借用一下,廣泛用于朝廷公務員,所以寫白麻紙嘩啦啦,如果不對請指正~) - 休沐一日假。唐朝是沐浴盛世,三天一洗頭五天一洗澡,朝廷還有專門的法定節假日就是休沐日。這里借用一下,官員為了圍觀公主花宴提前告假休沐準備吃瓜哈哈哈哈。 -茶湯。這個應該都知道~唐朝煎茶放鹽,桂皮等等亂七八糟的。(所以有人喊太咸啦) -紙。題外話了,唐朝廁所沒有紙,都是竹簽擦。(微笑),如果是寫了字的作廢紙張,也不許用來擦,因為古人覺得惜字如金,字是美好的,用寫了字的紙擦污穢之物屬于對文字的不敬(所以穿越的話一定切記帶卷紙!卷紙?。?/br> 第24章 她將這打算與父親說后,陛下也打大為震驚。 “我的城陽與康晉明年就要出降了,現在就連我最愛的鳶兒也將要走了嗎?” 陛下扶額長吁,“上次我看宋洵不錯,你也未說喜歡不喜歡,原來是想自己擇駙馬啊?!?/br> 漱鳶倒是沒陛下那般傷感,溫溫道,“父親也不必太認真。其實我只是見兩位jiejie都相看青年才俊,我也好奇,如今京中究竟有什么人才之輩。所以才想也辦個點心局,招攬幾個姐妹女眷的,請諸家郎君來熱鬧熱鬧?!?/br> 陛下沒拒絕,卻問道,“鳶兒可是認真的?若真的想尋駙馬,可不是光看臉就可以的。至于那些郎君,請倒是可以,不過駙馬的人選還是父親來給你決定吧?!?/br> 其實她對這事情并沒有多么嚴肅,嘴上回應道沒事的,“相看這事情哪有一會就相中的呢?還需要多接觸才行。父親不是說,叫我選喜歡的嗎?” 陛下沉默良久,才說也罷。 漱鳶是他珍視的孩子,婚姻大事不放心叫她隨意自作主張。他想,既然她要熱鬧,就由著去,至于旁的,想來她也不會太認真。 于是他說允了,“帖子就從你殿中下吧,禮部忙著大典的事情,是顧不過來的。至于你想請誰,也由著你去吧?!?/br> 漱鳶連忙笑著起身謝過,又陪著父親說了些體己話。 待陛下走后,她笑著跌坐回案幾旁,興致勃勃地抬聲叫了句幼蓉,“去將花箋紙取來,冬鵑備筆墨,我要親自寫帖子?!?/br> 一向覺得公主不想出降,如今卻積極張羅起相看駙馬這事情,幼蓉冬鵑面面相覷,也不好多言,下去依次辦了。 宴會的程度盡量安排得閑適一些,相看為輔,熱鬧為主。 投壺,射箭,雙陸,琴曲,只要是她愛玩的愛看的,全都安排上。 千金難換她開心,情場失意,只能從旁的找點樂子。 正因她一向如此善于排解悲傷,所以才在外頭博了個風雅奢靡的名聲。 長安城中有名望的仕族之家都收到了壓印著牡丹花瓣的箋紙,裝在灑金的信封中,上頭是墨色娟娟寫的邀請的句子,詞藻溫宜,還散發著淡淡花香,格外別趣。 永陽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連帖子都寫得這般有情調。 長安仕族愛好風雅,有公主如此,更心之所向,皆盼著五月初三那天入宴。 不過相看駙馬是相看駙馬,課業是課業,兩者不沖突,所以她依舊按時往弘文館去了。 一進門,果然見房相如陰沉著臉,坐在那等候已久,緊閉著薄唇像一尊石佛似的,寬大的廣袖隨手臂展開于案上。 他兩手撐扶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進來。 難得,房相如一臉不悅了。 她先一愣,然后溫和閑散地咯咯一笑,提衫漫步徐徐走近,一路余光瞥見他跟隨而來的視線,猜也猜出他極大的不滿。 不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即便再氣,也得做鈍刀子割rou的脾性,怎么能先跳腳呢? 漱鳶整理好裙擺,抬頭對上他的視線,如星如月,純稚道,“怎么,今日朝堂上有人惹房相不高興了嗎?” 她心里當然知道他為何神色不佳。不就是請帖的事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