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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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那女子含淚跪倒在地,磕了個頭哭道:“娘子,春?;貋砹??!?/br> 觀星閣里,張文芝和女兒說了一會子的話,便笑著打發她去了?;仡^坐在書房里,拿著賬冊子慢慢盤算著帳。如今秦氏死了,王府的中饋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張文芝圓潤的指肚輕輕摩挲著那平滑細膩的紙面,心說若是王爺不再娶妻,這本冊子就能一直在她的手上了。若能一直下去確也不錯,她女兒已經到了說親的時候,到時候給她置辦嫁妝,便是厚上一倍,也能做的天衣無縫,無人知曉。 正悶悶地想著心事,外頭來了一個小丫頭,低聲回稟道:“夫人,關雎樓的薛娘子領著一隊人馬,坐著馬車,出門去了?!?/br> 張文芝驟然一驚,從椅子上坐起,驚訝道:“知道去哪兒了嗎?” 丫頭回道:“薛娘子手里拿著王爺出入隨意的腰牌,沒人敢問?!?/br> 這便是不知道了。 張文芝皺起眉,這個薛娘子也不知搞得什么鬼,眼見著外頭都黑了,不好好兒待在她的關雎樓出門作甚?她又大著個肚子,萬一出了事,依著王爺待她那個可心勁兒,焉能不牽連怪罪于她? “去,叫人快馬加鞭,傳消息給王爺!”張文芝迅速寫了一封信,拿蠟印封住,又吩咐道:“再派人追出去,若是追上了薛娘子的馬車,務必攔下她!” 薛令儀這邊兒捂著肚子,卻是一疊聲叫馬車行得快一些。 如靈唬得三魂七魄全都離了體,緊緊揪住了薛令儀的袖子,急聲道:“娘子便是心急,也要顧及自家的身子,這路總是越走越近,叫馬車慢一些,娘子和肚里的孩子都能舒坦些?!?/br> 可薛令儀又哪里的顧得上,并不理會如靈的話。 如靈無可奈何,便把眼睛看向了春桑。 春桑微微頷首,低聲勸道:“娘子心急如焚奴婢清楚,只是哥兒遭了罪,以后還指望著娘子,過上好日子。娘子得自己保重,若是傷及自身,又如何能護住哥兒不再受了旁的委屈?” 薛令儀一聽這話心如刀割,眼淚嘩嘩就流了下來,看著春桑道:“你說他吃了苦頭?” 春桑想起那個孩子的模樣,心說若不是吃了苦頭,又如何會是那么一副模樣,點點頭回道:“該是吃了苦楚的,還有一旁跟著照看她的那位jiejie,瞧著形容凄楚,想來也是糟了罪的?!?/br> 跟在他身邊伺候的—— 薛令儀驚喜道:“可是芍藥?” 春桑搖搖頭:“那位jiejie是個喑人,口不能言,又不識字,無人知曉她的名字?!?/br> 喑人?難道芍藥成了啞巴了? 薛令儀心中驀然騰起不好的預感來,重重拍著車壁,喊道:“把馬車趕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靈幾乎要急死過去,這還怎的,越勸越糟了不成?扯了薛令儀的袖子又想說話,卻是馬車一震,外頭傳來馬匹高昂的嘶鳴聲,而后,馬車便驟然停了下來。 車內一陣劇烈晃動,如靈緊緊抱住了薛令儀,臉上緊張地直墜汗珠子。 “怎么回事?”薛令儀怒聲道,掙脫開如靈扯開簾子一瞧,卻是幾個王府下人打扮的男人走了過來,對著薛令儀作揖。 當中領頭的那人說道:“給娘子請安,奴才是奉了張夫人的命令而來,攔下娘子并帶了娘子回府?!?/br> 張文芝?管得可真寬! 薛令儀冷笑道:“滾開!”又同車夫道:“繼續趕車!”說著重重落下了帳子。 奉張文芝之命趕來的幾個男人面面相覷,雖是知曉張夫人到底位分高,又手握中饋,但是這位薛娘子卻是拿著王爺令牌隨意出入的人,又是王爺的心愛之人,一時也不敢多加攔阻,只好避開過去,叫馬車通過。 一人望著揚長而去的車隊,問道:“如今可如何是好?” 領頭的那人回道:“你和小六子隨我一道跟著車隊,看看他們去了何處?其余人馬都回府,稟告給張夫人知道?!?/br> 馬車急速行駛,終是在亥時一刻到了周家莊?!竟ぶ賲耄簊houzi988】 劉嫂子已經帶著幾個年輕媳婦兒守在了門口,遙遙聽見了馬蹄聲,便知道是主子來了,招招手道:“叫男人們回避,莫要沖撞了主子?!?/br> 薛令儀很快下了馬車,一路顛簸叫她極是難受,可如今一切都能忍耐,她一把抓住了劉嫂子,激動地話都說不清楚,只問道:“人在哪里?” 劉嫂子忙招招手,便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抬著肩輿走了過來,劉嫂子道:“娘子如今大著肚子,還是坐在上頭穩妥些,奴婢也好快些帶了娘子去?!?/br> 薛令儀點點頭,沒多言語便坐了上去。 周家莊是當初曹凌給的莊子里頭田地最多的,院子也建得極大,只是幾個婆子力大無比,腳力又好,很快便到了一處偏僻的院子前。 劉嫂子扶著薛令儀走了下來,低聲說道:“奴婢自作主張,把那二位安置在了僻靜的地方,也省得人多嘴雜,說三道四了去,只是里面的東西吃食都是好的?!?/br> 薛令儀點點頭,一手扶著劉嫂子,一手提著裙角,急不可耐進了院門。 遠遠的,便瞧見窗格上映著兩個人影,一大一小,正坐在窗前。薛令儀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往外涌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叫她再也看不清楚那窗子里的人影。 “快,扶我進去!”薛令儀哽咽著,就上了石階。 內屋的門被“哐當”打開,里面的兩個人該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如今正抱在一處,躲在床前的角落里。 薛令儀先是往窗格那里看去,沒見著人,心里先是一驚,而后眼睛一轉,便瞧見了那二人。 當初分開的時候,還是個三歲大的幼童,小小的身子,奶聲奶氣的強調。如今看在眼里,卻已成了半大的小子,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里面滿是害怕驚恐,正瞪著自己,再沒有了往日的孺慕依戀。 薛令儀心口處仿佛被人拿著刀狠狠戳了進去,她痛不欲生地哽咽著,強忍著悲痛欲絕的痛苦,從嗓子里擠出了兩個字。 她哭道:“清羽?!?/br> 第42章 窗外的夜色濃得跟墨汁一般稠膩, 薛令儀捂著胸口,心疼地幾乎不能呼吸。她的孩子,她的清羽, 這輩子,她終于又見到他了。 一步一步的, 薛令儀走得極為緩慢。然而她的心早就飛了過去,只是雙腿卻沉重得好似綁了幾千斤的沙袋,用力地抬起來,卻怎么也抬不動。她的眼淚一直流著, 就沒有片刻的停歇,眼淚不斷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伸長了手臂, 不斷地哽咽。 只是相比于薛令儀的激動, 顏清羽卻異樣的害怕,躲在身側女子的背后,用力抓緊了她身上的衣料。 心里雖不能接受,萬分的難過,可薛令儀早已經猜到了如今的情況。他們分開時候清羽才三歲大, 如今五年過去了,他又哪里能記得她這個親娘呢? 可是心里想得通, 眼淚卻不斷往下落,薛令儀止住了腳步,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你不要躲了, 我不過去就是了?!闭f著,抬眼看向清羽前面的那個女子,卻是赫然一愣, 驚住了。 那女子也在打量薛令儀,如今視線相對,登時面露喜色,啊啊了兩聲,眼淚便也落了下來。 仿佛巨錘砸在了腦門上,薛令儀只覺腦子“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是芍藥嗎?那個膚白眼潤,容貌清麗,好似春日里花朵一般的芍藥嗎? 薛令儀急速地喘了起來,幾步上前拽住了那人,泣不成聲道:“你是芍藥?” 芍藥先是一怔,而后飛速點頭,淚水黏在她起伏不平的臉龐上,最終都匯入了嘴里,苦澀如黃連,叫她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薛令儀情不自禁地用力,緊緊抓住了芍藥的腕子,忽的尖聲叫了起來:“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是他!是他做的對不對?” 芍藥的眼淚滾瓜似的跌落,薛令儀痛苦地就揪住了前襟。 如靈幾人只看得驚心動魄,魂不附體。 “娘子?!比珈`上前扶住了薛令儀,憂心道:“你先緩緩,先緩緩,好歹念著肚子里的孩子呀!” 芍藥雖是悲喜交纏,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喜悅叫她整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可眼睛看著薛令儀高挺的肚皮,反手抓住了薛令儀的手。她想要說不要激動,肚子里還有孩子,可她的舌頭被那個姓呂的割掉了,她只能啊啊啊啊的狂叫著,眼睛里,是不言而喻的驚慌焦急。 薛令儀強忍著巨大的痛苦,伸手在芍藥臉上慢慢摩挲著,一寸一寸的撫摸,只覺悲愴又在心口蔓延翻滾。 芍藥,這是芍藥啊,腦中猶自記得當初頭回見面,便被這丫頭光潔鮮艷的面容驚住,可如今呢,那細白如玉的臉上,是火燎過后的痕跡,千瘡百孔,不忍相看。 “是我對不住你?!毖α顑x哽咽著,勉強說了這么一句,抬手拂過臉頰,她只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彌補,她在芍藥身上犯下的罪過。 芍藥卻是緩緩搖頭,手上比劃著,嘴里不自覺啊啊叫著。 薛令儀看不懂手語,但是卻心知肚明,芍藥是要告訴她,她沒事,叫她不要為了她傷心。 可如何能忍住不傷心呢? 薛令儀正痛苦不堪地咬著唇,卻聽得一陣鎖鏈輕響,她聞聲看去,卻是清羽慢慢從芍藥身后走了出來,伸手揪住了芍藥的衣襟,叫了一聲:“姨?!毖劬s望向了薛令儀。 陌生的聲音聽得薛令儀一顆心都碎了,隨即,她的視線滑落,在經過某一處的時候猛地一滯,而后面如死灰,死死盯住了那一雙揪住了芍藥衣袖的手。 瘦骨嶙峋,布滿了各種傷口,而在那雙細弱的腕子上,是用火金石打造的鐐銬,沉甸甸的墜在上面,好似尖銳的刀鋒,狠狠戳在了薛令儀的眼珠子上。 她猛地撲將過去,本來臃腫的身子卻意外的靈活,一雙手死死攥住了顏清羽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力大無窮。臉色蒼白得嚇人,一雙眸子將顏清羽死死瞪住,瞳孔里翻滾著紅色血浪。 薛令儀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她瘋了一般的將眼睛湊近了去看,那鐐銬顯然在這孩子的手腕上有些年月了,腕子上有一道灰色泛黑的印子,向rou里凹陷著。 淚水再一次如滂潑大雨般嘩嘩落下,她抬起臉,淚眼迷蒙,極其痛苦地看著面前的孩子。 她的孩子,因為她,受了這么多年的罪,她這個當娘的,真該去死! “我的孩子——”幾個字在嗓子眼里擰著纏著鉆了出來,薛令儀痛苦的一顆心都已經麻木了,她顫抖著手顫抖著唇,想要去摸一摸孩子的臉,可顏清羽卻是這時候劇烈掙扎,并哭鬧了起來。 他的哭聲不同于尋常孩子的哭鬧聲,帶著撕心裂肺的尖銳,好似孤狼一般的哀嚎著。別說是薛令儀了,便是一旁的如靈幾人,聽在耳朵里,都覺得一顆心仿佛被誰攥住了一般,難受得不行。 薛令儀蒼白的手猛地抓住了芍藥,她已然忘記了芍藥不能開口說話的事情,只一個勁兒雜亂無章,翻來覆去的問著一句話。 “他這是怎么了?” 芍藥難過地低下了頭,淚水順著臉龐上縱橫交錯的燒傷滾滾而落。 是的,那個冰雪聰穎的小少爺,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了。在被呂云生關在地窖里的那兩年,這個才三歲大的孩子,被活生生關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憨子。 后來又發了一次高燒,沒人管,沒人問,好歹留下了一條命,然而醒過來后,人就更是憨傻了。他如今已經八歲了,可會說的話只有一個字,就是方才喚她的那個字,姨。 眼淚一串接著一串,仿佛流不盡似的從芍藥的眼眶中奔涌而出。她如今口不能言,是個啞巴,又如何能教孩子說話呢?可是當初為了逃出那人間地獄,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她毀了容貌,清羽的身上也布滿了燒灼的傷口,他們東躲西藏這么些年,她只能勉強讓兩個人活著,除了活著,她再沒有能力,讓他們活得更像個人了。 薛令儀以前是見過傻子的,只有腦子壞掉的人,才是這么哭喊嘶吼的,眼前猛地一黑,腳下便跟著綿軟起來。 如靈幾人嚇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忙抱住了薛令儀,如錦眼尖,便瞧見了地上的一灘血,先是一怔,而后便直著嗓子尖叫了起來。 “血,血!” 如靈頭蒙眼花,她撩開薛令儀的裙角往下一看,果然鮮紅一片,暈眩的圈在眼前來回的旋轉,她耳朵發蒙,卻清楚地聽見自己在說話。 “去叫人,娘子要生了?!?/br> 薛令儀受了刺激,早產了。好在她不是頭回生產了,雖然過程漫長艱難了些,但是到底還是生了出來。 等著曹凌得了消息,趕去周家莊的時候,孩子已經用小被子包裹了起來。 如靈見著曹凌來了,立時臉色雪白一片,抖著身子跪倒在地,連請安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曹凌眼神兇狠地看了地上這一片人,咬牙切齒道:“娘子若是有個好歹,本王剝了你們的皮!”說著大步朝內臥走去。 撩開簾子,撲鼻便是不曾散盡的血腥味,曹凌征戰沙場數年,這樣的味道他并不陌生。然而以往只覺得熱血沸騰,如今嗅在鼻子里,卻覺得心驚rou跳,手腳發軟。 他情不自禁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撩開帳子,里面的女人正睡得昏沉,臉色不復往日的嫣紅清潤,取而代之的,卻是蒼白如雪。 落了簾子,曹凌輕腳出了屋門,立在門前問道:“她如何了?” 回話的是劉嫂子,戰戰兢兢,抖著嗓子回道:“回稟王爺,給娘子接生的婆子干了一輩子的接生營生,是咱們莊子出了名的好手。雖是娘子瞧著臉色不好,但是生產卻是順利的。那婆子說,只要好好養著,不出一兩個月,便能養了回來?!?/br> 曹凌心里稍稍好受了些,這才想起孩子來,問道:“孩子呢?” 劉嫂子忙回道:“在隔間里?!庇值溃骸罢媸乔闪?,莊子上有個剛生完孩子的婦人,如今正叫她喂著奶呢!”